第684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1)
第684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1)
內容簡介
王洵歷盡艱險到了西域,託庇於封常清帳下。楊國忠不願與封常清翻臉,只好放棄了殺人滅口的打算。然而高力士卻堅持認為,既然對付一個人就定然要置其於死地,暗中指使自己的在安西軍做監軍的同黨邊令誠,命其想方設法除掉王洵。
安西軍出征,在犍陀羅國內以逸待勞,擊潰大食東征軍,威震西域。封常清本欲乘勝追擊,卻被監軍太監邊令誠擎肘。雙方僵持不下之際,王洵悄悄向封常清請纓,願意帶領少許士卒,前往聯絡葯剎水沿岸的各路諸侯,共討大食。封常清也看出了邊令誠有置王洵與死地的企圖,答應了王洵的請求,並暗中部署力量對其進行保護。
在途中,消息泄露,使團被各方力量暗中盯上。無奈之下,王洵決定,打出大唐旗號。逼葯剎水沿岸各路諸侯,在大食與大唐之間,作出最後的選擇。
Chapter 1 白虹
「那我告訴你,我是個唐人。這個理由,夠不夠份量!」賈昌驕傲地揚起頭,大聲說道。
「廢話,誰不是唐人?」虢國夫人被說得有些發懵,眉頭擰成了淡淡的一團。
「你不懂。夫人!」賈昌嘆了口氣,信手推開了車門。「你真的不懂!」
外邊天色已經大亮,朝陽從車廂口照進來,將他的身影瞬間拉得老長。這一剎那,他是個包裹著萬道鎏金的巨人。
春日的陽光從西側照過來,透過七寶琉璃窗格,灑在白色的象牙大床上,將同樣潔白的幔帳染得七彩斑斕。
這張大床是哥哥楊國忠送的。酬謝楊玉瑤在他登上相位過程中的奔走扶持之功。據說造價為與床體等重的黃金!至於這個報價中間到底注進了多少水分,楊玉瑤也懶得去猜。官場上的男人么,有幾個說話靠譜的?撒謊都已經成習慣了,對上邊騙,對底下蒙,待到面對自己的家人時,也改不過來。把一說成十那還算是忠厚的,把沒有的憑空捏造出來,才能顯出真本事!
儘管心中充滿了厭惡,楊玉瑤還是命人把這張象牙大床抬進了自己的房中。楊國忠送的東西,不拿白不拿。反正他的錢財也不是從正路上得來的,替他們花費掉,等同於替天行道。對於其他送上門來挨宰的官員,虢國夫人通常也是一視同仁,或者待遇更勝一籌。許給點兒小小的好處,從他們手中敲詐出大筆財貨,然後看他們眼角疼得直抽搐的模樣,實乃人生一大樂趣。比起駕著銀裝馬車在長安街上快速馳奔,看那些市井小民們躲在路邊敢怒不敢言的模樣,讓人心裡更舒坦許多,更痛快許多。
此刻卧房裡琳琅滿目的華貴陳設,幾乎全是這樣得來的。幾乎每一件拿到市面上去,都足以買下一座小小的田莊。然而,楊玉瑤卻已經記不清大多數物品原主人的名姓了。逢場做戲而已,曲終后,人也就散了,將對方放在心裡念念不忘的,才是真正的傻子!
只有一樣禮物例外。整個房間里唯一的一樣。那是一把外觀極為普通的長劍,此刻就橫在楊玉瑤的枕頭旁。灰撲撲的鯊魚皮鞘,霧蒙蒙的桃木手柄。掛劍鞘的兩個石絆兒早已經磨得發亮,根本分辨不出原本的形狀。扣在石絆兒內的繩索更為簡單,既沒裹著金線,也沒編著銀絲,僅僅一條牛皮老弦,因為天長日久,已經快斷裂了,因此不得不在中間重新打了一個死結。
解不開的死結。楊玉瑤曾經無數次設想,拿著這把劍去尋回它的主人。卻一次次又放棄了。雷萬春是個名滿天下的大俠,品行和志向都如同一隻在晴空中飛舞的白鶴。而楊玉瑤自己,卻是奸相之妹,皇帝陛下的姘頭,六王爺曾經的禁臠。天下第一水性楊花的蕩婦!
如果一把劍,上面染了銹漬,還能鋒利如初么?翻了個身,慢慢把劍從鞘里抽出來,楊玉瑤輕輕撫摸那冰冷銳利的霜刃。幾點血珠立刻從手指間處滲了出來,慢慢滑過劍刃,蓋住幾點陳舊的殷紅。
傷口很淺,所以她並不覺得痛。反而有一股久違的感覺,從手指尖處源源不斷的湧起,慢慢傳遍她的全身。那是一種活著的感覺,濃烈不亞於醇酒。慢慢地,楊玉瑤屏住呼吸,併攏雙腿,手臂戰慄,身體緊繃,纖細的腰肢開始一下一下地抽搐。
她知道自己還活著,像個正常女人一樣活著。而不是一件包裹著綾羅綢緞,渾身掛滿金銀和寶石的雕塑。她是個有血有肉的女人,而不是一件貨物,價高者得之。雖然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她都得向不同的男人出賣一次自己。
只有劍的主人例外。從第一次見面起,雷萬春就沒把她當做一件貨物。她知道,所以,她寧願派人將寶劍還給他。冷言冷語將他趕走,趕到自家哥哥的視線之外,以免他徹底墜入長安城的污濁。
但是,這把寶劍在五天之後的一個清晨,卻又掛在了她的卧房門前。那一夜她蓄醉未醒,所以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什麼時候離開?迷迷糊糊中,只是隱隱地聽到了一聲熟悉的嘆息。便從此徹底錯過。
下人們也都沒看見他的身影,那些號稱一流高手的侍衛們,更是堆土偶木梗。然而這樣也好,如果當時被驚醒了,楊玉瑤根本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勇氣睜開眼睛!
事後她唯一清楚的是,曾經折磨了她數年的惡棍,在那個夜晚被人一劍刺死。屎尿流了一褲襠,死狀極其齷齪。作為身上流著太宗直系血脈的皇族,六王爺之死,令整個京師雞飛狗跳。京兆尹衙門為此許下萬金懸賞,無數負責京師治安的官吏也為此被砸掉了飯碗,病中的前宰相李林甫甚至為此操勞過度,憂懼而死。然而,刺客卻像從天上掉下來的露珠般,再也沒有出現。誰也猜不到他的身份,誰也不知道他受了哪個的指使。只有楊玉瑤例外。從那天起,就將寶劍藏在了自己的枕頭旁,每天晚上守著它,才能安然入夢。
他欠她一個人情,用自己的方式還了。所以走得無牽無掛。然而,她卻知道,自己靈魂的某一部分,也被他同時帶走,在他感覺不到的位置,伴著他浪跡天涯。走的那個是個乾乾淨淨的好女人,而此刻,留在長安,躺在象牙床上的,不過是具已經瀕臨腐爛的軀殼!
沒有他的日子,她用自己的方式,安慰這具軀殼,藉以忘掉現實中的冰冷與灰暗。隨著腰肢的抽搐,身體內的血液越來越熱,楊玉瑤將另一隻手向某個濕潤的位置探去,讓指尖的火焰點燃藏在靈魂深處眷戀。瞬間,有道閃電劈開了黑暗,照亮了記憶中他的身影,強壯,魁梧,如同塊岩石般可以遮擋住所有風雨。這一刻,他的身影跨越萬水千山,張開雙臂,將她的靈魂緊緊抱住,揉得粉碎,卻令她甘之如飴。她不想掙扎,寧願在他的懷抱里窒息。然而現實中的身體卻在這一刻抽得更緊,喉嚨處也噴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呻吟。
當貼身婢女葯痕將宵夜端進來時,已經到了酉時三刻。虢國夫人重新梳洗打扮,然後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一邊用餐,一邊開始謀划今晚如何壓榨獵物的細節。自打哥哥楊國忠做了宰相之後,她的任務更加繁重。雖然整個京師之中,除了貪得無厭的李三郎[1]之外,已經再沒有第二個人敢主動打她的主意。但是,為了讓楊國忠的位置更加安穩,她卻需要不時在各種歡宴上露一次面兒,哪怕是讓所有人都看得著急卻吃不到嘴,也要能鞏固楊氏與其他權臣家族的關係。
今晚的宴會主人叫賈昌,以交遊廣闊,消息靈通而聞名。在楊國忠對付李林甫的「戰鬥」中,此人提供的情報居功至偉。更令楊國忠看中的是,此人非常懂得進退,從來不漫天要價。在李林甫被皇帝下令掘墓鞭屍之後,居然沒有立刻湊上前邀功領賞。而是恭敬地退到一邊,直到楊國忠想起他時,才替族中一位遠房弟弟,討要了一個嶺南某縣的實缺兒。 這種對於京師官員來說,類似於流放的差事,楊國忠手裡攥著一大把。因此隨便便就指了一處還算富庶之地,派了賈昌的弟弟去做縣令。
功高賞薄,實在不該是宰相大人的做事風格。更何況賈昌憑著一手訓練鬥雞的本領,在皇帝陛下眼中也有一定地位。幾天之後,楊國忠自己又覺得很過意不去,再度向賈昌許諾,準備將他的那位弟弟調任到洛陽附近補一州刺史。但是,賈昌卻笑著拒絕了。「我那族弟,連續三次進京,連個進士都沒考中。做個縣令已經是破格,如果做了刺史的話,我怕傳揚出去,影響國忠公的賢名。畢竟,眼下是您老剛剛接手一個爛攤子,正需要做出點兒實際成就來的時候。賈某的一點兒私心,無論如何都要先往邊上放一放!」
「成就?」楊國忠當時的臉色,如同在睡夢中剛剛醒來一般,充滿了迷茫與困惑。
「國忠公難道不想青史留名么?自古以來,有哪個做了宰相的,不想被萬人敬仰?」賈昌當時後退了半步,笑著反問。比楊國忠矮了近半的影子,頃刻間被燭光拉得老長。
一句話,登時將二人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了老大一截。在沒能取代李林甫之前,楊國忠的確終日想的是有朝一日重權在握,如何大擺宰相威風。而現在,他卻更多想的是如何在宰相這個位置上,留下些與前任不同的東西。
但是,想達成這個願望是談何容易?!!且不說在長達十九年的宰相生涯里,權相李林甫已經將前幾任留下的巨額府庫盈餘揮霍得一乾二淨,並且將吏治從朝廷到地方都敗壞得百孔千瘡。單憑楊國忠本人的背景、才華以及在士林中的聲望口碑,亦無法像李林甫在任時那樣做到令出隨心,無論正確和錯誤都沒有敢於阻撓。
而賈昌的出身和經歷與楊國忠可謂同病相憐。二人父輩的身份都不高,家族中沒有過硬的背景可憑藉;二人都是取悅了大唐天子李隆基,才登上了高位。二人都沒讀過太多書,肚子里沒那麼多道德說教。二人的道德品行都不足以服眾,開始出入朝堂時背後總有一大票人指指指點點。更重要一條是,二人都對那些所謂的飽學名士看不上眼,寧願跟市井無賴攀交情,也不願跟后一種人有任何瓜葛。
想到賈昌跟自己的境遇曾經有很多相似之處,楊國忠笑了笑,坦誠地詢問,「你有比較穩妥的辦法么?要知道楊某並不是不想做事,而是李林甫老賊留下的完全是一個爛攤子。這些日子來,楊某每天光是給他補鍋,就累得暈頭轉向了!根哪裡還有精力再琢磨其他東西!」
「那要看國忠公是需要一劑猛葯,還是一劑秋梨湯了!」賈昌得意地笑了笑,拋給楊國忠一個頗為有趣的選擇。
「什麼是猛葯?什麼是秋梨湯?」楊國忠眉頭輕皺,愈發覺得眼前這個人有意思起來,「不妨都說給楊某聽聽,若是可行的話,楊某肯定不會吞沒你的功勞!」
「功勞就不必了,我就這麼丁點兒個小個頭,放在越起眼的位置,招來的嘲弄越多!」賈昌苦笑了一下,輕輕擺手,「我只是想借國忠公之手,完成自己回報陛下恩德的心愿而已。」
看到楊國忠滿臉驚詫,賈昌聳了聳肩,得意的笑容背後透出一縷難以掩飾的寂寞,「所謂猛葯,就是見效快,藥力狠,但稍有不慎,便可能會令朝廷傷筋動骨的方子。賈某總結為二十四個字,整肅吏治、重振朝綱、廣開言路、選賢用能、精練禁軍、削弱藩鎮。具體的辦法就是……」
「不瞞賈兄,以本相目前之力,恐怕一條也做不到!」沒等賈昌把話說完,楊國忠立刻苦笑著打斷。他府中也有一群頗具眼光的幕僚,賈昌今日所提六項,大夥在言談中也曾多有涉及。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除了大力提拔自己看重的人才這項不會遭到太大阻力之外,其他任何一項,都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稍有不慎,朝廷倒未必傷筋動骨,他楊國忠好不容易到手的權柄,恐怕就要丟得精精光光了。
賈昌先是一愣,然後搖頭苦笑。他本來也沒指望楊國忠這個人太有擔當,只是預料中的事情發生之後,心中依舊有些不是滋味。楊國忠也明白自己辜負了對方的一番好意,訕訕地笑了笑,低聲解釋:「給我五年時間,五年之後,賈兄今日所提之策,我一定會全力以赴去實施。然而現在,局面已經是積重難返,貿然下猛葯的話,恐怕未必治得了病,反而會傷到五腹六臟。」
「也倒是!」賈昌輕輕嘆了口氣,將雙臂倒背於身後,本來就矮小的個頭看上去愈發孱弱。
「呵呵,你還是說說秋梨湯怎麼熬吧,畢竟這個更順口些!」楊國忠陪著乾笑了一聲,繼續追問。
「既然叫做秋梨湯么,自然是滋補的成分大。頂多讓病情繼續拖下去而已,實際上根本起不到治療的作用!」賈昌又笑了笑,輕輕點頭,「辦法簡單,保證不得罪任何人。李相在位之時,用人完全依賴個人觀感和有司對其的風評,實際上根本沒有具體操作規則可循。很多地方官員在司馬、知縣一級徘徊到致仕,也看不到絲毫升遷的指望。國忠公若是想收百官之心,穩定朝野秩序的話,從這方面著手,倒不失一條捷徑!」
「收百官之心?」楊國忠最希望做到的便是這一點,立刻上前抓住賈昌的肩膀,大聲追問,「如何去做,賈兄能否說詳細些!」
「我的骨頭,國忠公,我可經不起你這麼折騰!」賈昌趕緊後退數步,慘叫著掙脫楊國忠的魔爪,「其實很簡單,只是國忠公身在局內,不像我這個旁觀者看得那麼清楚而已。憑資歷熬年頭就是了。越是久久不得升遷的人,對李相怨恨越大。而他們又的確非常有治政經驗,參照為官的年頭多寡依次提拔,誰都能看到希望,誰都說不出什麼怨言來!」
這倒是個切實可行之策!關鍵是操作起來非常簡單,並且迅速有效。原來李林甫當政之時,選拔官員的手續非常繁雜。六品以下官吏赴京應選,需要通過筆試、面試,然後吏部擬官注籍……。一大堆繁瑣手續走完,歷時往往長達半年。其中只要有一個環節沒打點到位,就可能被淘汰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