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6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3)

  第686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3)

  不擅長鑽營?那你又何必死皮賴臉地往賈大人家裡湊?!!眾賓客連嘲諷都懶得嘲諷了,紛紛拿青白分明的眼睛向薛景仙處涅斜。大夥都是讀書人,誰都指望此生能找尋到機會,一展心中抱負。所以想方設法另闢蹊徑,不足為恥。然而一邊主動跑到楊國忠門下投靠,一邊大喊著自己是個清流,就有些太噁心了。往好聽了說是言行不一偽君子一個,往陰損了說,就是一邊做婊子一邊立牌坊!


  沒想到自己一時疏忽,居然惹出了這麼多麻煩。此間主人賈昌心裡也好生懊惱。強壓住命人將薛景仙叉出去的衝動,他清清嗓子,笑著說道:「以前吏部選拔升遷官員的方式,的確有很多弊端。所以薛兄被上司刻意打壓,也非不可能!好在楊大人接掌相位之後,已經開始著手革除積弊。否則,咱們大伙兒今日也沒機會坐在一起。呵呵,酒宴之上,不提這些!咱們就事論事,薛兄不願以大作示人,照約定算輸。所以,本明府要求薛兄再干兩盞水酒,然後給大夥露一拿手之技。薛兄以為如何?」


  「薛大人剛才可是說過,他唯一拿手的,就是處理政務!。」沒等薛景仙回應,立刻有人冷笑著奚落。


  薛景仙立刻聳了聳肩膀,反唇相譏,「身為地方官員,難道不擅處理政務,才是長處么?怪不得最近幾年,百姓的日子越來越緊巴,原來是世道變了!」


  「薛大人這話說得太過了吧!」聽到此,賈昌再也忍耐不住,皺了皺眉頭,將聲音提高了幾分質問。「莫非薛大人以為,我朝又應該變更年號了么?」


  「嗯——」薛景仙登時語塞。他只是想嘲諷有人身為百姓父母官,終日里卻就知道吟詩操琴,把正事都交給屬下胥吏去辦,弄得地方上民不聊生。卻萬萬沒有料到,這話能被人聯繫到天子失德方面去。想想鬥雞小兒賈昌跟當今天子之間的關係,不禁額頭見汗。猶豫了一下,向賈昌鄭重拱手:「薛某今日喝多了。所以口不擇言。還請賈大人原諒則個。剛才的酒令,薛某認罰便是!」


  說罷,趕緊端起面前酒盞,連干兩杯。隨後,訕訕擦了把臉,笑著說道:「詩文的確非薛某所長。有虢國夫人這種大家在側,薛某的琴藝,也是萬萬不敢拿出來獻醜的。其他,請明府隨便劃下個道道吧,薛某照做便是!」


  見薛景仙這廝肯服軟,賈昌也不欲跟他繼續糾纏。這種偽君子,表面上看起來一本正經,其實肚子里齷齪得很。並且往往心胸都極其狹窄。自己做錯的地方從來不記得,別人稍有得罪便沒齒難忘。與其當眾處置他掃大夥的興,不如稀里糊塗把今晚的酒宴結了,然後把此人趕得遠遠得,再也不准他登門來添堵。


  客氣笑了笑,他低聲說道:「若論詩文,在座諸位還能有比賈某肚子里墨水更少的么?拿此來行令,不過是圖個開心罷了!與才華高低,根本沒任何關係!薛大人既然不喜歡作詩,不如講個笑話來聽聽!若是把大夥都逗笑了,本明府便算你已經了結了這場酒官司,如何?!」


  「這個,薛某倒是不愁!」輕輕沖『鬥雞小兒』賈昌拱了拱手,薛景仙裝作很感激的模樣回應,「先說個關於老虎的笑話吧!扶風一帶,地形多山,所以猛獸也極多。老虎乃百獸之王,很少遇到敵手。不料一日行獵,卻一口咬在了刺蝟身上,被扎得滿嘴冒血。老虎吃痛,只好張開嘴巴,又把刺蝟吐了出來。肚子裡面飢腸轆轆,一時又找不到更合口之物果腹。猛然間看到了掉在地上的板栗[2],立刻撲將上去,用爪子按住,大聲罵道:「有完沒完,我今天已經被你阿爺扎過一次了。你還想怎麼樣?!」」


  說罷,自己率先哈哈大笑。


  在座諸人,除了賈昌和虢國夫人兩個年少時家境較為普通之外,其他皆為書香門第,根本沒見過未脫最外一層錶殼的栗子果是什麼模樣。當然無法將其與刺蝟聯想到一起。看到薛景仙樂不可支,不由得相對苦笑。


  薛景仙前仰後合地笑了片刻,突然發現根本沒有人響應自己。楞了楞,苦著臉道,「莫非這個笑話不好笑么?老虎拿栗子當了刺蝟啊。你們見過刺蝟沒?栗子呢?」


  眾人紛紛點頭,然後又紛紛搖頭。薛景仙終於明白自己錯在哪裡了,咧了下嘴,繼續說道:「那我就再說一個吧,保准好笑。話說有一伙人乘船過揚子江,走到江中間,船突然漏水了。滿船的人都嚇得哇哇大叫,只有一位老兄,先皺著眉頭四下看了看,然後沖著大夥呵斥道,「又不是你們家的船,沉了就沉了唄,心疼什麼啊,真是笨死了!」」


  這回,終於又引起了三兩聲輕笑,卻依舊不是很熱烈。薛景仙無法過關,心裡登時又惱怒起來,臉色變得一片漆黑。


  眼看著酒宴上剛剛開始好轉的氣氛又要被破壞掉,賈昌無奈,只好親自上陣。先說了幾個關於非常有趣的笑話,把大夥心中的不愉快衝淡。然後又搖搖頭,非常樂不可支地說道:「其實賈某也有這個毛病,三句話不離官場。最近有個關於某縣豪強的笑話,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有?」


  「哪個?」


  「講講?賈兄莫要調人胃口?」


  眾賓客也不想讓酒宴不歡而散,即便不是很感興趣,也紛紛開口回應。


  「說起來此事也挺有意思的。咱們大唐律法寬容,所以地方上總有那麼一兩戶人家,仗著樹大根深,盡做一些不知好歹的事情!有時候官員們上任,還真拿他們挺為難!不管吧,實在愧於陛下教誨。管吧,又扯出蘿蔔連著泥……」


  「嗯!」有著在地方做官經驗的賓客們紛紛點頭。賈昌這句話說得都是底層官場上的實情。大唐的地方官員由吏部統一任免,通常不準在原籍為官。然而小吏卻不受這個限制。所以很多地方官府,小吏往往都由大戶人家的爪牙擔任,或者早已被地方大戶買通了,恨不得每天晚上跟富豪們抵足而眠。然而新官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又不得不依靠這些胥吏。結果往往是赴任沒有幾天,就發現自己已經被架空了。要麼政令根本出不了縣衙,要麼不得不跟胥吏們同流合污,成為地方大戶的提線皮影。即便有個別想盡心報效朝廷的,往往還沒等其在與地方豪強的角力中把局面搬回來,任期就已經到了。要麼高升,要麼被調往其他地方為官。新來的繼任者又要重蹈前任覆轍。


  對於了解一些地方上奇聞異事,虢國夫人倒是不太反感。見賈昌三言兩語就抓住了眾人的心,也笑著轉過頭來,靜靜地等待對方的下文。 端起面前的酒盞抿了一口,賈昌繼續笑著說道:「對此情況,很多人害怕麻煩,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反正那些大戶行事也自有分寸,輕易不會弄得太過火。可有這麼一位,偏偏不信邪,上任才半個月,就把前幾任一拖再拖的數件陳年舊案翻了出來,準備要秉公處理!結果地方上幾個大戶立刻就不幹了,勾結起來,準備給此人點顏色看看。其中有個楞頭青叫華南金,是這個地方上的一霸,就故意在縣衙門口不遠處縱馬傷人,然後氣定神閑地等著看縣令的笑話!」


  類似的尷尬事情,在座眾人也曾遇到過。無非是找人中間說項,雙方各退一步。新任官員不再管前任留下的積案,而鬧事者也推出個替罪羊來去坐幾天牢。然後彼此藉機探明了對方底限,約定好今後井水不犯河水罷了!


  不願意,但根本沒其他辦法。想抓拿真兇,捕快們根本不肯認真動手,縣令自己總不能提著刀滿大街去追殺一個惡霸!並且一旦惹出了所謂的「民變」,上頭追究下來,「一個處事不利」的評語,就徹底毀了你的前程!

  彷彿猜到大夥心中所想,賈昌微微一笑,得意地說道:「誰料想,那縣令比惡霸更楞,居然立刻丟下火籤,以三日為限,要求麾下差役出手拿人!那些差役們當然不肯應承,按照傳統繼續明目張胆地消極怠工。誰料才過了一天,縱馬傷人的惡霸華南金就主動到縣衙投案自首了。非但承認了自己的罪責,連數件前幾任縣令沒敢處理的案子,也都主動認了。被縣令立刻打入了死牢,準備上報刑部,秋後問斬。」


  「這下,地方大戶們可亂了陣腳,再度聚在一起,準備到上頭聯名控告新任縣令「誣良為盜」,嘿嘿,誰料這邊狀紙剛剛寫好,墨跡還沒等干呢。那廂已經有差役提著鎖鏈把門給堵了!」


  「啊!」不但虢國夫人聽得好奇,一眾做過地方官的賓客們也個個瞠目結舌。指望橫行一方的惡霸幡然悔悟,還不如指望石頭能開花!而那幫差役們既然是地方豪強養活熟了的『家雀兒』,又怎可能事先知會一聲都不做,就立刻翻臉上門捉人?


  莫非那縣令背後還有個極大地靠山不成?可強龍難壓地頭蛇。誰的靠山會硬到如此地步,令全縣的衙役同時洗心革面?

  「那幫大戶們納悶啊,都是熟人,怎麼說翻臉就翻臉呢!」不愧為能在天子面前侃侃而談的弄臣,賈昌說起故事來,簡直是句句搔到人心癢處。「當即大聲抱怨衙役們不仗義,威脅要揭對方老底。大夥誰都別想好過。那些衙役們先苦笑了幾聲,然後指著自己的臉說道,『還用你們揭么?咱們的老底早被揭乾淨了!』」


  「聽了這話,大戶們仔細一看,才發現幾乎所有衙役,都是鼻青臉腫。幾個平素最為有頭臉的捕快,班頭,居然連鬍子帶眉毛一併給人剃了,腦袋光溜溜的像個大鴨蛋。」賈昌頓了頓,繼續笑呵呵地講述,「原來他們昨天夜裡,都被某個蒙面人堵在了家中,狠狠地收拾了一通,隨後,非但把自己跟大戶們勾結的事情招認了出來,連這幾年做過的所有缺德事,都在對方的威逼下,招了個竹筒倒豆子!」


  「啊!蒙面人?莫非是個俠客?」眾官吏眼睛又是一亮,紛紛興奮地大叫。隨著平話這種日常娛樂活動在大唐各地風靡,有關劍俠的故事,也雨後的野草般流行開來。其中比較有影響的如風塵三俠的故事,就把前朝某個重要人物,篡改成了虯髯客。並且將在大唐立國時處處跟高祖作對,差點兒被秋後算賬砍了腦袋的李靖,一舉捧上了開國功臣的神壇。


  然而劍俠這東西畢竟太過於虛玄,大夥只是希望其有,卻誰也沒親眼看到過。此刻聽賈昌講起,忍不住都好奇地打聽起來,「真的是俠客么?那縣令怎麼結識得此等人物?賈兄可知事情具體發生在哪裡?改天若是有機會,真要去見識見識!」


  「真源縣啊。你們真的沒聽說過?最近市井中都傳遍了!」賈昌詫異地看了大夥一眼,白凈的面孔上寫滿了無辜。


  「真源?」虢國夫人的眉稍突然一跳,下意識地扭頭朝賈昌看去,卻在對方臉上沒有發現任何刻意的跡象。她的心臟慢慢狂跳起來,雙頰因為酒氣上涌而慢慢變得通紅。真源,那是小張探花改任縣令的地方。勇於任事,嫉惡如仇,也是他的一貫風格。那個蒙面大俠,應該是雷大哥。可雷大哥分明比張巡晚離開了半年多,怎麼可能在後者剛剛赴任,就幫他教訓那些胥吏和土豪?


  雷萬春,這個已經漸行漸遠的背影,瞬間在她心頭又變得清晰。那稜角分明的面孔,那滿臉的絡腮鬍子,那永遠充滿了笑意的眼睛。彷彿漫漫冬夜裡的一點燭光,照亮了所有寒冷與污濁。


  那才是他應該去的地方。持劍而立,快意恩仇。如果留在京師的話,恐怕他就會一天天地沉淪,變成一個無可救藥的酒鬼和糟老頭。


  「我還以為早就大夥聽說過呢!」醉眼朦朧中,虢國夫人看見賈昌拍拍胸口,笑著補充,「白擔心了半天。當然是俠客出手了。但不是一個,而是一群。那縣令不知道怎麼走了狗屎運,居然結交了一群大俠為他效力。華南金那惡棍一腦袋撞到了鐵板上,本以為這回還能像以前一樣給縣令個教訓,也好作為日後橫行鄉里的憑仗。誰料衙役們沒動手抓他,當晚他的莊子卻被幾個大俠聯手給破了。全家老少都給綁了起來,如果他不肯主動去縣衙投案自首的話,人家就要替天行道!」


  「衙役們開始時還以為華南金另有所謀,嘻嘻哈哈地等著看熱鬧。誰料熱鬧沒看成,自己全被人起了老底,不得不反咬先前的買主一口,以圖將功贖罪。那些地方豪強們一看這陣仗,登時傻了眼。想逃逃不掉,想造反沒膽子。好在縣令本來也沒想將他們趕盡殺絕,只是將那些陳年舊案都拿了出來,一一核實。該打板子地打板子,該罰金的罰金,該蹲監牢的命各家自己從嫡系子侄中出一人頂罪蹲監牢。該砍頭的罪名,也是照此辦理。一串案卷送到刑部核實過後,去年冬天直接在縣城西門外砍了十幾顆血淋淋的大腦袋。從此之後,整個真源縣民風為之一振,再也沒人敢依仗家族勢力橫行鄉里。」


  『一群俠客?怪不得那真源縣令有恃無恐!』眾位賓客搖頭驚嘆。換了自己與對方易地而處,恐怕也要甩開膀子大幹一場。為官一任,有誰不想在地方上留下個好名聲呢?只不過誰也不像真源縣令那麼走運罷了!

  只有虢國夫人,從迷醉中慢慢迴轉心神,秋水般的眼睛盯著賈昌又掃了數下。突然,她輕輕地笑了起來,一瞬間百媚頓生。


  這個賈昌,也忒會做人了!


  一場漫長的盛宴,足足進行了三個時辰,才終於宣告結束。從賈昌家出來的時候,東邊的天色已經泛白。虢國夫人跳上自己的銀裝馬車,剛剛將虛偽嫵媚的笑容從臉上卸下,立刻覺得一陣倦意襲來。忍不住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眯縫起眼睛,準備進入夢鄉。


  老天偏偏不肯遂人所願,還沒等她把眼皮閉安穩,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車輪摩擦聲。緊跟著,馬車驟然停下,將她和貼身婢女香吟的身體同時拋向前方。撞在包裹著厚厚一層棉花的車廂板上,發出「砰砰」兩聲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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