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5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12)

  第695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12)

  「哦?」聞聽此言,薛景仙愈發感到困惑。在京師這半年多來,他四處求人,四處碰壁,幾乎把鼻子都碰扁了,也沒攀上什麼可靠的門路。怎可能突然交到這麼講義氣的朋友?可看看對方的面孔、打扮,其所說的話又不似有假。特別是來人背後那幾名隨從,個個都生得孔武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大戶人家重金禮聘的護院。


  正猶豫間,一眾護衛們已經趕了上來。張姓伙長用目光匆匆一瞥,立刻猜到來者非富即貴。趕緊又向前帶了帶坐騎,躬身提醒道:「既然是大人的故交遣管家前來踐行,我等到旁邊候著便是。反正天色還早,進城不急在這一時半時!」


  說罷,向眾位弟兄們使了個眼色,撥馬走開百餘步。自己找了個賣茶水的攤子,跳下坐騎,背對著薛景仙買水解渴,目光不肯再向後回顧分毫。


  得到張伙長的提醒,薛景仙也注意到來人的打扮。只見此人雖然身穿一身管家服飾,卻是由上等綢緞精細縫製,價格恐怕能至少是自己行囊中的那件嶄新新官袍的三倍。而此人隨隨便便牽在手中的坐騎,也是有名的大宛良駒,民間有個諢號叫照夜獅子,通體雪白,渾身上下沒有半根雜毛。


  能養得起如此神駒的,恐怕家資至少在百萬貫以上。或者是個京師里數得著的權貴,地位不在宋昱等人之下。想到權貴兩個字,猛然間,薛景仙眼前閃起一道亮光。在對巴結上楊國忠這條路絕望之後,他曾經決定接受一位大人物的招攬。可那位大人物好像又突然對他失去了興趣,接到拜帖之後就音訊皆無,再也沒派人聯絡過他。


  如今有人不在長安城外給自己送行,卻眼巴巴地趕出幾百里路來!莫非有什麼不方便不成?掃了一下對方脖頸上某個具體位置,薛景仙趕緊跳下坐騎,沖著李姓管家長揖及地,「看我這眼神!居然沒看出您老是誰來。貴上可好,薛某一直對貴上仰慕得很。只是無緣拜見,不勝遺憾!」


  「薛大人言重了!」李姓管家笑著側開身子,平滑的咽喉上下聳動,「我家主人,一直很欣賞薛大人的治政之能。這回聽說薛大人奉命去西域傳旨,怕您走得太累,路上難捱。所以特地命我帶了幾匹像樣的腳力過來!」


  說著話,他回頭沖身後一使眼色。眾家將立刻同時翻身跳下坐騎。將馬韁繩牽了,連同李姓管家背後那匹照夜獅子一道,送至薛景仙面前。


  「使不得,使不得!」薛景仙嚇得連連擺手,說什麼都不敢接受對方的饋贈。那匹照夜獅子是萬金難求的寶馬,其餘幾匹坐騎雖然看上去比照夜獅子差了點兒,但也是一等一的良駒。這麼多匹良駒都送給自己做腳力,甭說恩重難還了,就連沿途的精料錢,都得把自己吃得傾家蕩產!

  「有什麼使不得。看大人的這匹黃驃馬,恐怕至少都是十歲口了。大人為官清廉,也不能太苛待了自己啊!」沒有喉結的李姓管家笑了笑,非常體貼地勸道。「大人儘管收下,越往西走好馬越便宜,我等回程時,再買腳力便是。對了,還有這幾本書,大人也儘管帶著路上看。免得旅途寂寞,想找個消遣都沒有!」


  當即,又有隨從殷勤地送過一個提藍來,裡邊裝了厚厚的幾大本。薛景仙心下感動,揉了揉眼睛,雙手接過書籃,「馬您老留著。書薛某就卻之……」


  他本意是退馬留書,以給對方一個更好的印象。誰料手中突然一沉,差點把書籃丟在地上。好在這半年以來受了很多罪,膂力見長,才穩了穩身,勉強沒當眾出醜。心中卻暗暗納罕,「什麼書,居然如此之重?」


  「薛大人果真是個讀書種子!」李姓管家笑著託了薛景仙的胳膊一把,幫他將書籃提穩,「雖然說書中自有黃金屋。可沒有好的坐騎,西去之路也不好走。這樣吧,白馬給大人留下,其他幾匹劣貨,我們自己騎著回去!大人不要再推辭,否則,小的就沒法跟我家主人交代了!」


  「這兒……」薛景仙還有些猶豫,手中的提籃,卻壓得他無法直起腰。書中自有黃金屋,的確,如果不是書下面藏了金子,提籃也不會沉重如斯!

  李姓管家沒有喉結,身份已經呼之欲出。太子殿下一直受楊國忠的打壓,地位岌岌可危。自己好容易才抱上了楊家的粗腿,一轉頭,卻又跟太子這邊眉來眼去。日後若是雙方起了爭端,自己這小身板兒,還不是要被碾的粉身碎骨么?


  「窮家富路,大人就別推辭了吧。再推辭,可就假了!」李管家又笑了笑,言辭之間若有所指。


  回想起一路上受到的罪,薛景仙在心裡猛然發狠,「去他娘,人死卵朝天。大不了把命搭上,好歹也能風光幾天」。放下提籃,他沖著李姓管家拱了拱手,低聲說道:「如此,薛某再要推辭,就是不識好歹了。請問李管家,此番薛某西行,貴上可有什麼囑託?!」


  「薛大人果然痛快!」李管家哈哈大笑,「沒什麼吩咐。我家主人只是希望薛大人能替他向封節度及其麾下將士帶個好而已。眾壯士為國守土,一個個奮不顧身,我家主人也是佩服得很。」


  「薛某必然不辱使命!」薛景仙又是長揖及地,以下屬對上司的禮,鄭重承諾。


  這回,李管家沒有再躲閃。而是實打實受了他一揖,然後代替自己背後的人物還了個半禮,「我家主人聞聽此言,必然會倍感欣慰。薛大人走好,人多眼雜,李某就不再多啰嗦了!」


  說罷,留下照夜獅子和一籃子「書」,轉身跳上馬背。


  「李兄走好!」薛景仙站在路邊,揮手相送。直到對方的背影已經在官道上消失了,才慢慢放下揮酸了的手臂。提起裝「書」的竹籃,晃晃悠悠走向渾身雪白的寶馬良駒。


  一眾侍衛也恰恰在此刻灌飽了茶水,在張、董兩位伙長的帶領下,笑嘻嘻地跑了過來,「大人的朋友真仗義,沒趕上跟給大人踐行,居然派管家追出五百多里遠來。瞧瞧,瞧瞧這寶馬。原來那匹坐騎跟這匹比,簡直是吃肉都沒人要的貨!」


  「爾等休要多嘴!」胸中有「書」氣自華,更何況是一籃子夾了黃金葉子的寶書?提著它,薛景仙立刻與先前判若兩人,「把我原來那匹老馬牽好,空著鞍子,跟在隊伍後邊。它馱了我半輩子,也該享享清福了。越往西走馬匹越便宜,你等若是嫌胯下坐騎礙眼,待會進了城,就去馬市上轉轉。趁著天沒黑,各自挑選一匹上等腳力回來。所需費用,全由薛某負擔!」 手中有了錢,接下來的旅途立刻順暢了許多。薛大夫先找了個規模較大的州城,將夾在書中的一少部分金葉子換成了大宗交易和官府結算賦稅時才用得到的銀錠。又尋了個馬市,給所有護衛都更換了坐騎。順帶著也把自己從頭到腳收拾了一遍。前後不過用了小半日功夫,整支隊伍立刻脫胎換骨。


  為了避免丘八大爺們見財起意,勾結起來沿途尋僻靜處將自己埋掉,分了書籃里的金葉子跑路。在經過會州時,薛景仙又打著對西去道路不熟,需要尋找嚮導的幌子,花重金雇傭了十名孔武有力的刀客做伴當。這下,整個隊伍的聲勢更壯。非但沒有盜匪的眼線膽敢沿途尾隨,連規模小一點兒的商隊見了他們都趕緊躲著走,以免薛景仙這欽差是強盜假扮,在路上突然翻臉,給大夥來個一刀兩斷。


  對於商人們的冷眼,薛景仙也懶得理會。從早到晚只管催促大夥抓緊時間趕路,坐騎跑疲了就尋驛站,通過恢復驛卒的方式更換。或者乾脆到市集上賣舊買新。人跑累了則找酒館大吃大喝,菜肴酒水都撿好的往上端。如此一路跑下來,居然只用了二十餘日,便從會州跑到了疏勒。進了城后稍事休息,又在安西軍的護送下,風馳電掣地向戰場趕去。


  幾個月來,安西軍在前線連戰皆勝。在薛景仙趕到的疏勒的半個多月前,大勃律國重鎮菩薩勞城已經被攻下。守將阿特拉戰死,其餘領兵貴胄死傷無數。大勃律宰相艾力亞斯東拼西湊攢了三萬兵馬來援,沒等趕到地方,已經看到了城頭的火光。不得已,只好退而求其次,於唐軍必經道路上精心設下了一個埋伏,準備打封常清個瓮中捉鱉。


  誰料他那點兒道行,在安西百戰精銳面前根本拿不上台盤。沒等封常清親自出馬,斥候統領段秀實已經察覺了前方情況異常。封常清得到彙報,乾脆將計就計。派麾下悍將李元欽、王洵等人帶領一隊重甲步兵,故意踏進敵軍的埋伏圈。同時命令周嘯風、段秀實二人帶領騎兵來了個迂迴包抄。結果大勃律宰相艾力亞斯偷雞不得,反而被唐軍打了個四面合圍外加中心開花。三萬戰死五千,其餘全都放下兵器做了俘虜。


  在自家心腹的拚死護衛下,宰相艾力亞斯才僥倖逃出了重圍。回去后四下求援,卻苦苦盼不來任何援軍。后又聽聞吐蕃兵馬在柏海一帶被哥舒翰打了個全軍覆沒,知道已經無力回天。只好聽從了族中長輩指點,以國主年幼不經事,被奸臣所惑為名,光著膀子背了荊條,親自前往封常清帳前請求寬恕。


  封常清此番揮軍西進,目的也不在區區一個大勃律。當即接了降書,發還給了艾力亞斯五千俘虜。命他必須在三天之內,以實際行動表達悔過之心。並且割獅子河[1]以北所有土地給大唐,以贖其罪。


  宰相艾力亞斯及其家族本來就是很虔誠的拜火教徒。前年迫於國內其他貴胄和大食講經人的壓力,才不得不改信了天方教。信教之後,手中權柄大落,眼看就要變成講經人們的提線皮影了。此刻聽聞封常清開出的條件,大喜過望。立刻毫不猶豫地將所有條件答應了下來。回去后只用了兩日,便利用安西軍歸還的俘虜,脅迫國主的親衛兵馬,將境內可控制地域內的天方教信徒和大食國來的講經人全部逮捕處死。然後又主動放了一把大火,將剛剛落成沒多久的天方教神廟,焚成了一片殘磚爛瓦。


  此時東來的天方教講經人十有八九都是狂信徒。對於敢於侵犯教派利益的人,報復手段極其殘忍。動輒便抄家、滅族、甚至做出屠城這種人神共憤的惡行。大勃律宰相脅迫其國主燒了天方教寺廟,就等於徹底斷絕了他們再倒向大食人的希望。此後即便唐軍不在其國駐紮,也不必擔心艾力亞斯君臣敢再出爾反爾了。


  封常清見此,立刻留下段秀實和五百精銳,「輔佐」艾力亞斯重整大勃律秩序。隨後親領大軍,殺入健馱羅境內,半個月連下數城,兵鋒直抵其國都坦叉始羅[2]。


  那坦叉始羅乃西域數一數二的名城。在天方教東侵之前,本為佛門聖地。城池乃西來求取真經的佛教徒參照中原古都洛陽的格局,指導當地人所建,高大堅固,易守難攻。被大食人佔據后,雖然年久失修,但比起大勃律國內那些所謂的重鎮來,依舊不可同日而語。


  薛景仙攜帶著聖旨趕到前線時,唐軍已經屯兵於坦叉始羅城外十數日。喊殺之聲晝夜不絕,卻好像始終無法踏上城頭半步。有意借著聖旨來鼓舞士氣,封常清命人在營內搭建了高台、香案,親自為欽差大人帶路,將其領了上去。


  在長安城受盡了白眼的薛景仙,哪曾料想在安西軍中會得到如此禮遇?!當即,感動得連嗓音都啞了。也顧不上再擺什麼欽差大人的架子,捧起聖旨,一口氣從頭到尾讀了個遍。末了,還聲嘶力竭地加了一句,「薛某臨來之前,楊相和太子殿下曾經親口許諾。讓弟兄們儘管放手去打。後邊一切,自有他們兩個頂著!所有繳獲,全賞給有功將士,朝廷一文不取!」


  「陛下英明!」立刻有人帶頭,大聲喝起彩來。


  「陛下聖明!大唐威武!」大部分將士根本沒聽清楚聖旨上的具體內容,只覺得遠在數千里之外的皇帝陛下還沒忘了他們,扯開嗓子,齊聲響應。聲音一浪高過一浪,直衝雲霄。


  待大夥都喊累了。封常清才按照聖旨上提到的順序,將相關將士一一叫上高台。由薛景仙代表朝廷,授予他們應有的印綬。見到面前的武夫們一個個生得虎背熊腰,滿臉煞氣。薛景仙愈發覺得太子殿下高明。居然隔著數千里,就能看出安西軍是大唐境內數一數二的精銳。剛剛恢復實權,就準備將其牢牢攥在手裡。


  想到此節,他心中對太子李亨的未來,更是看好了數分。原本還猶豫著是否再繼續觀望一番,再選擇如何站隊。如今卻準備徹底背棄楊國忠,完全執行太子府管家的暗示,全力替太子殿下與安西軍建立聯繫了。故而,對待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等人,更是殷勤有加。許多朝廷中本來沒人說過的讚譽之語,都被他信口開河地給編造了出來。唯恐忽略了哪個忠臣良將,給對方心裡留下輕慢印象,今後無法繼續套近乎。


  他心裡頭的這些雞零狗碎算計,周嘯風等人當然猜度不到。即便隱約感覺出了欽差大人有些熱情過度,也沒功夫去搭理。大夥都是封常清的嫡系,如何指日高升,全憑著封節度一言而決。在這方面,朝廷基本上只有在舉薦文書上蓋章的資格。根本無法左右節度使的決定。


  然而,當欽差大人將給宇文至、宋武和王洵三人的印綬逐個頒發下去時,周嘯風等人突然發覺有些不對勁了。節度使封常清大人平素處事極其光明磊落,保舉文書送往朝廷之前,早就跟相關人等有過交代。誰最近立了那些功勞,該升到什麼職位,大夥都清清楚楚。卻沒料到,朝廷這回居然格外施恩,將宇文至、宋武和王洵三名小將在封常清大人的保舉基礎上,又各自升了一級到數級不等。


  那宋武和宇文至兩個的哥哥,都拜在了權相楊國忠門下,朝中有人好做官,平白多升了一級,自然不難理解。奇怪就奇怪在王洵王明允,經歷了前年那段時間的交往,大夥都清楚這小子只是個落了勢的鳳凰,跟當朝幾個權臣根本沒有任何牽扯。怎麼這回憑空得到的好處反而比宇文至、宋武兩人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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