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7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14)
第697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14)
他現在是開府儀同三司[5],安西都護府副大都護,輔國大將軍,無論實職和虛職,都遠在對方之上。按常理,根本沒必要對一個小小的四品官酒後之言如此在意。然而自打聽完薛景仙的那幾句祝酒詞之後,封常清心裡就隱隱約約覺得此子這番前來,除了替朝廷宣旨之外可能另有目的。所以不得不加倍提著小心,以免得罪朝中某個強大勢力,給安西軍帶來沒必要的麻煩。
「如此,薛某就斗膽,先謝過老將軍吉言了!」薛景仙正愁沒辦法跟對方套近乎,聞聽此言,趕緊笑著長揖及地。「若是日後薛某真的會有那麼一天,定然不會忘了此日老將軍鼓勵之恩!」
「不敢,不敢。」沒想到對方隨便抓個杆子就敢往上爬,封常清又楞了一下,心中有些哭笑不得,「日後薛大人出入君前,老夫背後這些安西子弟,還要請薛大人多加照顧呢!」
「呵呵!老將軍言重了!」薛景仙抬起頭,將腰桿挺得筆直,「諸位將軍在前方替大唐浴血奮戰,薛某在後方搖旗吶喊,乃應盡之義。雖然眼下薛某人微言輕,想幫忙也力有不逮。然而,薛某今天依舊要斗膽放這裡一句話。日後安西軍有需要薛某效力的地方,只要送封信來,薛某隻要能做到的,就決不敢推辭!」
「那老夫可真的要多些薛大人了!」封常清又是一愣,旋即收起笑容,沖著王洵等年青將領大聲命令,「你等還看著做什麼,還不趕緊替老夫多敬薛大人幾盞!」
「是!」王洵、宇文至和宋武等人齊聲回應,站起身,遙遙向薛景仙舉杯致意。
「這都是老夫看好的後生晚輩。安西軍的未來,也要著落在他們身上。」封常清手捋鬍鬚,笑著向薛景仙介紹,「日後薛大人若能如願平步青雲,千萬要對他們照應一二!」
「照顧不敢當!」薛景仙也站起身,舉盞向王洵等人還禮,「雖然是文武殊途,薛某卻願意交這幾個朋友。」
他越說得大言不慚,越證實了他背後還站著一個強大勢力的可能。封常清微微一笑,用目光示意王洵等人繼續與欽差大人周旋。自己卻借口人老體虛,需要及時清理體內殘酒的借口,告假外出方便。
早有岑參等一眾親信幕僚,等在了中軍帳側面的小帳篷內。見到封常清之後,立刻走上前,低聲彙報通過各種渠道探聽到的情況。「此人是大上個月十八日,與中書舍人宋昱一道出的京師。在路上只用了二十三天,便趕到了疏勒。然後就被咱們的留守弟兄迎上,派專人一路護送到了這邊!」
「據朝廷那邊傳過來的消息。此人是走了虢國夫人的門路,才撈到了中大夫之位。但他好像跟中書舍人宋昱不太合得來。宋舍人到哪裡都是前呼後擁,卻故意暗示地方官員們不要搭理薛大夫!」
「還有什麼?」封常清輕輕皺眉,蒼老的臉上不見半點酒意。「按道理,他們不應該為同黨么?」
「屬下們也猜不出這其中緣由究竟是因為什麼?」節度府判官的岑參搖搖頭,低聲回稟,「兩人雖然同為楊國忠的親信,在路上卻沒有同行。並且待遇簡直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不過據派去接待那些欽差侍衛的弟兄彙報,好像薛大夫在路上另有一番奇遇。在會州附近,一個自稱姓李的管家,送了他一匹駿馬,一籃子書。書裡邊夾著很多金葉子。」
這個消息非同小可,封常清的眼神立刻一亮,沉聲追問:「那個人是誰。他們還知道些什麼?」
「向咱們吐露消息的人姓董。是龍武軍的一個伙長。按他自己的話說,是這次倒霉,才攤上一個需要跑這麼遠的差使。」岑參想了想,低聲補充,「根據他酒後的醉話,我等推斷,送薛大夫金子的人,跟楊國忠屬於完全不同的另外一股勢力。而根據他描述出來的贈金者容貌,很像是個閹人!」
「閹人?」封常清眉毛迅速上挑,旋即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姓薛的是太子,或者哪位皇子的人?」
「正是!」岑參輕輕點頭。「否則也沒必要趕出距離京師那麼遠的地方,才跟姓薛的說話!」
「嗯!」封常清低聲沉吟。薛景仙今天說過的所有話,在他耳邊匆匆迴響。「好像此人在宣旨時,第三句提的就是楊國忠和太子?莫非太子殿下復出了?你等可有類似消息?」
「太子殿下已經於上個月中旬復出。目前正在秦國楨、國模兄弟兩個的輔佐下,重新熟悉政務。據說這回陛下突然有了傳位之意,所以命令楊國忠全力配合!」
這就對了。封常清搖搖頭,臉上浮現了一絲苦笑。怪不得薛景仙今日如此賣力氣,原來已經抱上了太子殿下的粗腿。作為手握重兵的邊鎮節度,他當然不能輕易跟太子之間起什麼瓜葛。否則,王忠嗣大將軍的下場就是前車之鑒。非但自己落得鬱鬱而終,連累著河西軍也跟著實力大損,無數弟兄稀里糊塗地被繼任者哥舒翰葬送在石城堡外。然而,為了安西軍的未來著想,薛景仙這個人還真的不能得罪。否則,一旦太子將來接替了皇位,等著大夥的,還是一場飛來橫禍。
既要面對來自前方的刀光劍影,還要提防來自背後的凄風冷雨,饒是封常清久經大浪,一時間也覺得十分難做。無論如何,保持安西軍的安穩最為重要,尤其是現在這個節骨眼上,更是萬分馬虎不得。想到這兒,他嘆了口氣,低聲追問,「姓薛的在疏勒城時,見到了邊監軍沒有?可否派人與其聯絡?」
「沒有!」岑參笑著低聲保證,「邊令誠那廝剛好出去巡視他的那幾百頃田產去了,當時不在城中。」
「那就好!」封常清心中暗鬆一口氣。雖然他這個安西都護府副大都護,眼下頭頂上並沒有正職壓著,但監軍邊令誠的影響力卻不容忽視。萬一薛景仙已經跟邊令誠勾結上了,或者邊令誠得知了薛景仙背後的來意,準備藉此向楊國忠邀功。安西軍必然會遭受一番動蕩。畢竟,邊令誠作為朝廷派來的監軍,所代表的乃大唐天子本人。
「屬下斗膽,請大將軍儘早送欽差東返!」岑參又先前走了半步,低聲建議。「宋將軍是中書舍人的親弟弟,宇文將軍態度不明。屬下得到消息,他們兩個,都是得到楊相的嘉許,所以才被越級提拔。如果楊相和太子兩方的糾葛蔓延到我安西軍中的話,恐怕會影響軍心!」
「已經來不及了!」封常清搖搖頭,繼續苦笑,「邊令誠手中另有一班親信。那是朝廷的制度,老夫干涉不得。此刻,他恐怕正急匆匆地自疏勒往這邊趕,估計轉眼就到!」
「老賊!」岑參眉頭一皺,手不由自主地就往腰間摸,「如果屬下帶幾個人出去一趟……」
「不要魯莽!」封常清見狀,趕緊低聲喝止。他麾下這個岑判官可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文人,如果此刻他輕輕點一下頭,恐怕過幾天就得向朝廷給邊令誠請身後之功,奏其「捨身為國,不幸死於歹徒劫殺!」
這可能是防患於未然的最佳選擇。然而,作為大唐的忠心臣子,封常清卻不願意痛下殺手。雖然與邊令誠合作的這些年來,對方的貪婪、多事和在軍務上的擎肘,無時無刻不在挑戰著他的忍讓底限。 見封常清下不了狠心,岑參無奈,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就將將軍把此戰的目的改一改,儘早結束在坦叉始羅城下的耽擱!」
「老夫籌備了兩年多,等的就是這麼一天!」封常清想了想,苦笑著搖頭。「該來的早晚都會來的。讓他來吧,老夫要當著他們的面兒,洗刷安西軍頭上的恥辱!」
以安西軍目前的實力,坦叉始羅城雖然高大,被攻克也是數鼓之間的事情。然而,他此番西征的目的卻既不在大勃律,也不在健馱羅。而是在兩國背後,那個不斷向東拓進,像蝗蟲一樣走到哪毀到哪的大食。
天寶十年,由於葛邏祿僕從軍的突然叛變,高仙芝在恆羅斯一帶被大食人打得大敗虧輸。幾乎將安西軍的近半精銳,都折損在了那裡。活著回來的弟兄們卧薪嘗膽,矢志報仇。所以,封常清這回才故意裝作久攻坦叉始羅城不克,等著大食人援兵上鉤。
要麼不戰,要戰,就得將大食人打疼,把恆羅斯河畔的血債,連本加利討還回來。令大食品那些信教的瘋子從今往後聽到「大唐」兩個字就做噩夢,心中輕易不敢再起東窺之念。
為此,封常清寧願付出所有代價,包括付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如果下不了狠心將監軍太監邊令誠和傳旨欽差薛景仙兩人之中任何一人暗中做掉的話,靜觀其變,就成了眼下安西軍最好的選擇。畢竟眼下大唐天子年事已高,早晚要將皇位傳給太子。而太子殿下偏偏又與楊國忠勢同水火。
既然決定了以不變應萬變,封常清乾脆連虛應故事都省了。酒筵散掉之後,立刻傳令全軍,從即日起對坦叉始羅城的戰術改為四面圍困,逼著健馱羅的國主自己主動投降。
安西軍的紀律向來嚴整,將士們雖然對節度使大人的命令有些不解,卻也不折不扣地將命令執行了下去。唯獨薛景仙這個外人,既想跟著大軍分些滅國之功,又怕戰事拖得太久了會有什麼難以預料的變化。因此找了個自認為合適的機會,低聲向懷化將軍周嘯風討教道:「我軍遠道而來,每日糧草消耗想必都不會是個小數。怎麼不一鼓作氣將坦叉始羅城攻破,反而要在城下長期地耗下去?此地距離疏勒雖近,從那邊運送輜重過來恐怕也需一個月以上。萬一糧道有個什麼閃失,比如忽然間大雨傾盆或者野火蔓延什麼的,豈不是要前功盡棄?!」
懷化將軍周嘯風正有心從薛景仙口中套問朝堂上最近的局勢變化,因此也不能對他過分疏遠,四下看了看,笑著打趣道:「薛大人不會是想親眼目睹健馱羅國主肉袒負荊的模樣再走吧?若是能親手將請降文錶帶回長安去,估計上頭也忘不了大人激勵士氣之功!」
「咱大唐不是有『男兒何不帶吳鉤』之說么?」被人一語道破了心事,薛景仙不由得老臉一紅,轉而爽快地承認,「薛某難得來西域一回,就算不能親自披甲沖陣,替諸位搖旗吶喊,擂鼓助威,總是能做得來的。回去后即便不會因此而受到褒獎,下半輩子也有向人吹噓的本錢了不是?!」
大唐男兒,素來講究的是「功名但在馬上取」,因此,周嘯風並不因為薛景仙坦陳心跡而感到厭惡,反倒在內心深處又對他多出幾分認同來。笑了笑,低聲透漏:「這個倒不用著急,據周某判斷,少則三五天,遲則半個月,此間必然會有一場大戰!」
「大戰?」薛景仙吃了一驚,「莫非封將軍做的是圍城打援的謀划?這手筆可太大了,畢竟此乃敵國地界,我軍對這裡人地兩生!」
「當然是圍城打援了!」周嘯風撇了撇嘴,眉宇間充滿了對眼前敵人的不屑,「否則,甭說區區一個坦叉始羅城,就是大半個天竺也拿下來了!只是因為我安西軍人數實在太少,震懾境內諸胡,已經頗為吃力。根本不可能留下太多兵馬於此地駐守。而這些彈丸小國向來都是牆頭草,我軍只要一班師,肯定又要倒向他人。所以,還不如給他來個一勞永逸!」
「將軍說得是吐蕃人么?」薛景仙聽得似懂非懂,皺著乾澀的眉頭追問。
「吐蕃人算什麼東西?一群茹毛飲血的禽獸而已!」周嘯風輕輕搖頭,嘴角不經意間撇得更高。
「那,那莫非,莫非是,是大食人!」薛景仙被笑得心裡發毛,嚅囁著嘴唇猜測。「他們,他們不是已經被咱們打怕了么?上次恆羅斯血戰,我軍雖因為葛邏祿的背叛遭受小挫,卻也殺得大食人血流成河。即便獲勝,也喪失了繼續東進的勇氣!」
話音剛落,周嘯風已經怒不可遏,「誰跟你說的?簡直是捂著眼睛做夢!我安西軍輸了就是輸了,卻不需要編造這些瞎話來丟人!」
「朝廷,朝廷的邸報上寫的啊!」薛景仙縮了縮脖頸,裝出一幅可憐巴巴模樣。他倒不是真的對恆羅斯之戰的結果一無所知,只是為了照顧對方的顏面,不願意將邸報背後的蓋子揭開而已。
「瞎話,全都是瞎話!」周嘯風突然變得衝動起來,絲毫不像一個身經百戰的將軍,「不是我老周牢騷多,朝廷最近幾年,可是被李林甫這奸賊折騰得夠嗆。什麼假話都敢說,拿皇上和全天下人當睜眼瞎!」
「好在陛下重瞳親照,最後發現了李林甫這奸賊的圖謀!而最近又命太子殿下出山,幫忙處理朝政!」薛景仙聞言大喜,裝作很不經意地附和。
「如果太子殿下能知道西域目前的局勢就好了!」周嘯風搖了搖頭,低聲嘆氣,「我們這些馬上取功名的,不在乎醉卧沙場。卻無法忍受在前方打生打死,還要提防自己人從背後下黑手。」
「太子殿下乃天縱英才,應該會知道的!」薛景仙楞了楞,旋即在眉宇間露出一絲欣喜。這姓周將軍簡直太聰明了,差點把自己給帶進溝里去。他身為安西軍的核心人物之一,哪裡會不清楚當年朝廷在恆羅斯之戰後掩敗為勝的舉動?分明是借著這個話頭,婉轉地向自己表達對太子殿下的親近之意。
如果這也代表著封大將軍本人的意思就好了!剎那間,薛景仙心頭被燒得火熱,連先前趁機撈取軍功的念頭都忘記了。可周嘯風卻絲毫不理解他的苦心,繞來繞去,把話頭又繞回到了眼前戰事上來,「當年大食人之所以沒有趁機東侵,是因為其國發生了內亂。而眼下距離上次戰事已經過去了將近三年時間。大食國的內亂早就平了。我安西軍即便不西進,大食人也會重新把戰火挑起來。所以這回封帥乾脆主動出擊,先滅了大食人在東方的兩個僕從。打亂他的進攻部署!」
「所以先前的所謂久攻不下,也是封大將軍故意而為?」儘管心裡小小的有些失望,薛景仙還是順著對方的意思猜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