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0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17)

  第700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17)

  正在心中仔細盤算利害得失之際,耳畔又聽見王洵笑著說道:「我等此番前來打擾大人,並沒有什麼要緊事情。只是離開長安太久了,難免有點想家。還望大人體諒我等的苦處,有什麼新鮮事,儘管跟我等說說!」


  跟在王洵身後,宇文至也沖著薛景仙拱拱手,笑著請求,「是啊,是啊,都離開一年多了。當初在長安時,沒覺得城裡有什麼好來。待到了這兒,才知道當初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還不是老樣子,哪有什麼新鮮事!薛某倒是覺得,西域這邊天寬地闊,喘氣時都多幾分自在!」薛景仙略作斟酌,笑著回應。


  這話倒不完全是在恭維對方。在長安城時,他求官處處碰壁,整個人壓抑得都快瘋掉了,所以看到誰都不順眼,遇到令自己不開心的話題,就忍不住冷嘲熱諷幾句。而到了西域之後,又是被大夥眾星捧月般奉承,又是被贈寶刀美人,心情一下子就跟先前天上地下。故而跟誰都能說上幾句笑話,看哪個都覺得親近。


  「大人還是隨便說說吧。我等想家,都快魔怔了!」宋武也終於緩過了幾分精神,唯恐薛景仙繼續推辭,拱手著手請求。


  若是放在以前,就沖著他是中書舍人宋昱的弟弟,薛景仙也會給他點兒臉色看。此刻,卻覺得對方不過是一個半大孩子,驟然間離家萬里也著實可憐,想了想,笑著說道,「那薛某可是隨便說了。其實薛某去年夏天才到的長安,對城裡風物也不熟悉……」


  一邊謙虛著,他一邊將半年多來聽到的,看到的新鮮事娓娓道來。中間當然還不忘了偷偷加上些個人私貨,對楊國忠取代李林甫之後的作為稱頌有加。反正恭維話不要錢,通過宋武、宇文至二人的口輾轉傳回長安去,說不定還會給他帶來許多利益。


  王洵、宇文至、宋武等人的確也思鄉思得苦了。很多長安風物,明明在記憶裡邊很熟悉,也巴不得讓薛景仙再描述一番。偶爾聽對方描述錯了,還笑著出言指正。總之,此刻在他們記憶裡邊,只有長安城光鮮的一面,絕沒有先前感受到的沉沉暮氣。非但世間再無其他名城可以與長安相提並論,連佛教中的極樂,十字教中的天堂,都無法跟故鄉比擬。


  不一會兒,說話者就從薛景仙一個人,變成了大夥共同參與。七嘴八舌,將長安城的諸多好處如數家珍。侍妾紅蓮燒好了茶,拎著銅壺入內。見到此景,不敢出言打擾,只好站在一邊旁聽。聽著聽著,她自己就入了迷,銅壺什麼時候丟到了腳下也不清楚,只覺得如果世間真的有如此繁華所在的話,自己能在裡邊生活上一天,就是第二天早上就死去,這輩子也值了。


  好夢向來容易醒。


  突然間,外邊傳來一陣凄厲的警報,「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有敵情!」宇文至第一個反應過來,單手一撐,從氈墊子上長身躍起。「趕緊去中軍聽令,大帥正在點兵!」


  「快走,快走!」宋武推了方子陵一把,大聲催促,「估計是大食人的援軍到了,趕緊去中軍聽令!」倉促中,腳下一絆,將紅蓮放在身邊的銅壺踢出數步,茶水登時淌了滿地。


  此刻,他卻沒功夫憐香惜玉,拉開帳門,撒腿便跑。緊跟著,宇文至、方子陵等前來打聽故鄉消息的長安子弟魚貫而出。只有王洵,總算在生死邊緣比眾人多走過幾遭,雖然心裡也很緊張,卻還不忘了躬身向薛景仙施了個半禮,帶著幾分歉意說道:「軍情緊急,某等就先告退了。待會兒待大帥那邊應完了卯,再過來向欽差大人討教。」


  心裡想時是一回事,真的聽到了角鼓之聲,薛景仙早就驚得手腳發軟。此刻哪裡還顧得繁文縟節?一把抱住王洵的胳膊,慘白著臉喊道:「王,王將軍慢走一步?大食人,大食人真的來了么?」


  沒想到對方竟然如此膽小,王洵掙了兩下沒能掙脫,只好停住腳步,伸手去掰對方死抱著自己的胳膊雙臂,「薛大人不必著急。眼下只是斥候傳來的警訊,按照軍中常規,想必大食人還有一段路要趕!王某之所以急著走,是要著去中軍應卯。安西軍規矩嚴,若是三卯不至,王某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


  「我,我跟你一起去!」薛景仙哪裡肯放手,用盡吃奶的力氣跟王洵「搏鬥」,「我跟你一起去。我替你擂鼓,擂鼓,那,那個助威!」


  「大人想要為國出力,也得換了鎧甲啊!」王洵哭笑不得,像哄孩子一樣安慰對方,「戰場上最怕的就是流矢。那東西中上一支未必立刻要命,可萬一傷口感染,就是神仙也救不回了!大人若不穿鎧甲上陣,豈不是成了活靶子么?中軍點卯還需要一段時間,大人換好了鎧甲,去那邊尋王某便是。趕緊放手,你的女人在旁邊看著呢!」


  「啊,啊!」薛景仙楞了楞,這才意識到自己新收的美妾就站在身邊。訕訕地收了胳膊,低聲叮囑,「那,那一會兒薛某就站著王將軍身邊好了。你可千萬說話要算數啊!」


  「其實你留在營地內,比哪都安全!」王洵笑著解釋了一句,轉過身,匆匆跑遠。


  「薛某這就去尋你!」薛景仙才不敢一個人留在營地。萬一安西軍打輸了,誰還顧得上回營?還是跟緊了王洵這個大塊頭安穩,至少敵軍放箭時,目標不會落在自己身上。


  一邊在心裡給自己打氣,他一邊收拾行頭。刀是周嘯風送的,鎧甲是剛才宇文至帶來的禮物,頭盔稍微大了些,總是溜下來蓋住眼睛,需要在腦後墊點兒東西。薛景仙忙得手不夠用,大聲命令侍妾過來幫忙。接連喊了好幾嗓子,才發現紅蓮已經嚇得傻了,蒼白著臉根本挪不動腳步。


  「幫我把床頭上的帳子扯下一角來,趕緊著。愣在那幹什麼,大食人遠著呢!」薛景仙火往上撞,推了紅蓮一把,大聲喝令。


  「啊——」紅蓮再度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張開胳膊,一頭扎進薛景仙的懷裡,「大人,大人,別丟下我。我怕。我不敢一個人在這兒!別丟下我。大食人,大食人,他們要屠城的啊!」


  「別怕,老爺在這兒呢!」儘管自己心裡嚇得要死,薛景仙卻不得不裝出臨危不懼的模樣,「你好好待在這兒,老爺親自到陣前去,把大食人趕走。乖,別怕,實在不行,你就到床上躺著,用被子捂住耳朵。」


  這些話顯然沒什麼作用,嚇傻了的紅蓮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老爺別走,老爺別走,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我怕,我怕——!」 「別怕,大食人不是我們唐人的對手!」薛景仙雙臂抱住美妾,將其一點點推向床頭,「別怕,有大人我在呢。來,你躺在床上,用被子捂住耳朵。這把削鐵如泥的寶刀也給你,誰敢靠近,你只管剁他。」


  「大人別走,大人別走!」紅蓮顯然是見識過大食兵馬淫威的,死死拉住薛景仙的絆甲絲絛,就是不放。薛景仙又安慰了幾句,心頭便有些噪了,抬高嗓門,大聲呵斥道:「放手!你再胡攪蠻纏,我就休了你。如果我戰死了,你儘管投降便是!反正敵軍不知道你是我的人,沖著你阿爺的面子上,也會放你一馬!」


  「不——!」紅蓮又怕又急,立刻嚎啕出聲,「如果你死了,我就抹脖子。你上午剛說的,這是中原規矩!」


  「胡說,我哪那麼容易死掉!」薛景仙被哭的心中一疼,聲音立刻又軟了下來。「我是欽差,欽差你懂么。除非真的打了大敗仗,否則誰也不敢讓我受傷。乖乖地在這裡等著,老爺我去撈功名去了!」


  說罷,狠心不再聽身後的哀哭,整了整衣袖,大步出帳。


  一干被指派護送薛景仙從長安而來的親衛們,此刻也嚇得臉色煞白。拉著坐騎等在帳篷前,恨不得立刻就上馬逃走。在此「危難」時刻,薛景仙怎肯便宜了他們。衝上前幾步,指著兩位伙長的鼻子罵道,「你們也算男人?聽見按號角聲就要尿褲子!莫說還有安西軍的弟兄頂在前面,即便安西軍真的抵擋不住了。大不了是一個死罷了,總好過陣前逃命,被官府捉了把腦袋掛在城牆上,辱沒自家祖宗。呸,呸,安西軍怎麼可能會輸。你們這些沒卵蛋的,還不跟我一起去中軍聽候調遣!」


  「還說我們呢,您臉色又好看到哪去了!」侍衛們小聲嘀咕,心中雖然不服,卻再不敢提逃走兩個字。


  罵完了長安城來的護衛,薛景仙自己的膽氣又壯了不少。側過頭,沖著十幾名在路上雇來的親隨喝道,「你們幾個也別愣著,都把盔甲給我穿起來,咱們一起去給安西軍擂鼓助威。打贏了仗,我手中的金子跟大夥平分。若是不幸輸了,薛某身為四品欽差都不怕死,你們不過爛命一條,還有什麼可惜了的!」


  「我們本來就想去陣前長長見識的!」一眾雇傭來的親隨挨了罵,也不著惱,笑呵呵地大聲回應。「既然薛大人這裡有金子分,我們就更不能走了。只是我等這三腳貓功夫,怕人家安西軍看不上眼罷!」


  「儘管跟在我身後。我如果有機會往前沖,你們跟著就是!」本著多一個人多一分力量的原則,薛景仙大聲回應。「如果戰後大夥僥倖不死,甭說幾片金子,就是你們想分軍功,薛某也厚著臉皮幫你們討些回來!」


  「多謝大人!」那些薛景仙在路上雇傭的漢子,多是些亡命的刀客。只要有錢賺,有好處撈,就不知道什麼叫做畏懼。當即齊聲道謝,咧著膀子跟在了薛景仙身後。


  已經沒太多時間啰嗦,薛景仙帶領著隨從,攜裹著一眾親衛,快速沖向中軍。還沒等走到中軍大帳,安西兵馬已經開始整隊。薛景仙騎在馬背上四處瞭望了一下,瞅准了封常清的帥旗所在位置,策馬湊了過去。


  這是最穩妥的選擇。除非安西軍被打得全軍覆沒,否則,沒人敢讓敵人衝到封常清眼前。正當薛景仙為了自己的急智而得意間,耳畔又傳來一陣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悠長低沉,與剛才報警的角聲截然不同。他不由自主地將頭扭向角聲傳來的方向,卻看不見敵軍具體規模,只見遠處地平線上湧起了一股黑潮。鋪天蓋地,沒邊沒沿。


  黑潮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如同墨汁般,蓋住了陽光,蓋住了藍天白雲青山綠水。將黑暗與冰冷灌滿整個世界,令天地間所有一切,瞬間都失去了顏色。


  天河,真的決口了。


  註釋:


  [1]獅子河:即現在的天竺河。上游如今仍在中國境內,名為獅泉河。


  [2]坦叉始羅,遺址位於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坦布爾附近。原為佛教聖地,唐朝中葉,被穆斯林狂信徒所毀。


  [3]唐制,旅在團之下。


  [4]據武德七年,李淵發布的政令記載,唐代丁男和十八歲以上的中男,各授予永業田二十畝,口分田八十畝。老男、篤疾、廢疾各給口分田四十畝,寡妻妾三十畝。此制度在唐初效果甚佳,直接為後來的盛世奠定了基礎。但隨著人口增多和土地兼并日趨嚴重,天寶年間,均田令已經名存實亡。


  [5]開府儀同三司,為從一品。輔國大將軍,是正二品。二者皆為虛職,可以領相薪俸,使用相同服飾儀仗。安西都護府副大都護,為實授職位,從二品。眼下薛景仙為中大夫,品級為從四品下,並且沒有實際管理範圍。所以在封常清、周嘯風等人面前需要持下屬之禮。


  [6]唐代官制,同一品之間,還分正上,正下,從上,從下四等。王洵此刻的官職級別為正四品上,薛景仙為從四品下。所以後者比前者低了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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