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3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20)
第703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20)
「準備……」艾凱拉木舉起右手,示意麾下將士做好出擊準備。忽然間,卻覺得胳膊一酸,整個身體都失去了力氣。
「不好!唐人用了妖法!」艾凱拉木嚇了一跳,再度檢視自己的身體。全身上下,沒有半點兒傷痕,然而,小腿大腿和脊背上的肌肉,卻像灌了鉛一般,每挪動分毫,都要耗盡所有力氣。
「一定是詛咒,詛咒!」艾凱拉木實在弄不清,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只好把這種突然而來的異常往黑巫術方面想。而能破解對方詛咒的,只能是對信仰的虔誠。想到這兒,艾凱拉木忍不住在心裡默念經文。這番虔誠的舉動,迅速被身邊的親信學了去,繼而傳播開來,以最快速度傳遍全軍。「他們躺在寶石鑲嵌的床上,長生不老的少年端著碗、壺和一杯最純的酒;他們自己選擇水果和喜愛的禽肉。他們還會得到深色眼睛的天堂美女,如同蚌殼裡的珍珠一樣貞節……」
「他們躺在寶石鑲嵌的床上,長生不老的少年端著碗、壺和一杯最純的酒;他們自己選擇水果和喜愛的禽肉。他們還會得到深色眼睛的天堂美女,如同蚌殼裡的珍珠一樣貞節……」祈禱文慢慢從軍陣當中響起,聲音由混亂慢慢變為整齊,由低沉慢慢變為響亮。旋即,幾乎所有大食將士都加入了進來,將經文如梵唱般傳遍原野。
對面的安西軍將士聽見了,卻依舊走得不緊不慢。他們彷彿根本無視於對方人數是自己近二十倍的事實。邁著整齊的步伐,他們繼續向前推進,推進。一步,兩步,從三百步推進到二百步,從二百步推進到一百五十步,一百三十步,一百二十步……
「咚、咚、咚、咚」從他們背後傳來鼓聲單調且響亮,掃過沙場,越過人群,刺入聖戰者們的耳朵,令他們骨頭髮冷,手腳發木。
「咚、咚、咚、咚」接連不斷的鼓聲,始終以同一個節奏,穿透誦經者的耳朵,穿透他們的靈魂和心臟,如同烏雲背後的一縷陽光,將誦經聲攪得支離破碎。
「啊——」終於有大食人受不了鼓聲所帶來的壓力,率先發出了一陣箭雨。一百二十步距離,羽箭可以命中目標,卻無法射穿對方的護甲。走在攻擊隊伍最前排唐人刀盾手,只是隨便將盾牌舉了舉,就攔住了大部分攻擊。零星幾支羽箭穿過盾牌縫隙,砸在鐵甲上,發出「叮」的一聲,軟軟落地。
「穩住,穩住。不準浪費箭矢!」艾凱拉木突然驚醒了過來,扯開嗓子大聲喝止。
「穩住,穩住。不準浪費箭矢!」畢竟久經戰爭,他身邊的聖戰者們扯開嗓子,將命令迅速放大,傳遍全軍。
羽箭的密度迅速變稀,但有人還在盲目地亂射。一支接一支,落在唐人的腳下,與先前胡亂射出的羽箭混在一起,在軍陣面前形成一道細密的屏障。
這種完全由木杆和羽毛組成的屏障,不具備任何防護效用。唐人的包鐵戰靴踏上去,立刻粉碎一片。一百一十步,一百零五步,一百步,忽然,鼓聲猛然停頓,隨即,化作一陣連續的雷鳴。
「咚咚咚咚咚咚咚——」伴著奔放不羈的節奏,所有唐人停住了腳步。走在隊伍最前方的刀盾手猛然將手中巨盾向上一舉,瞬間結成了一面明亮而低矮的城牆。所有盾牌,上緣都微微前傾,與頭頂上已經走過天際中線許久的烈日,呈某種默契的角度。
剎那間,西域特有的明亮日光,就從打磨平滑的精鋼盾牌表面上反射了出來。無數道反光匯聚成粗壯凝重的一團,狠狠劈向了對面大食人的眼睛。
「啊——!」艾凱拉木本能地選擇了閉眼,耳畔驚叫聲響成了一片。還沒等他弄明白唐人到底有使用了什麼古怪魔法,雷鳴般的鼓聲又急轉稀疏,「咚、咚、咚咚、咚咚……」踏著鼓點,安西軍前鋒再次向前推進,如同一隻渾身閃著銀光的巨龍般,壓向黑漆漆的大食軍陣。
「放箭,放箭!」到了此時,艾凱拉木再也顧不得什麼控制戰場節奏了。扯開嗓子,不顧一切地命令己方弓箭手進行攔截。命令被化作喊聲和角聲,迅速向周圍傳播。聞聽號令,早就按耐不住的大食弓箭手彎弓,仰頭……
無法瞄準。即便信仰再虔誠的聖戰者,在這單純的自然力量面前,也無法讓自己睜開眼睛。他們只能憑著直覺,調整弓箭的角度。數以萬計的羽箭騰空,大多卻都成了無用角色。或者高高地從安西軍頭頂掠過,或者沒等到達目的地,便一頭扎向了地面。只有很少一部分,直接打在了移動中盾牆上,將光潔的盾面打出無數小麻點兒。然而,這些小小的麻點兒,根本影響不了整個盾牆的反光能力。粗壯的光柱繼續劈來,晃得大食人兩眼流淚,無法看清楚對面目標。
好在艾凱拉木麾下兵馬足夠眾多,中軍的弓箭手被盾牆晃成了瞎子,兩翼的弓箭手還能盡最大可能地提供一些支援。通過側向攻擊,給前進中的唐軍製造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煩。為自己一方贏得更多的調整時間。只是這樣一來,兩翼的隊形就無法保持齊整,慢慢地被自家弓箭手擠壓向前,慢慢被擠壓成了一個雁翅形,並且起伏不平。
連綿不斷的箭雨越下越猛,前進中的唐軍漸漸有了傷亡。一名位於隊伍邊緣的刀盾手身體猛然晃了晃,鮮血從肩窩處冒了出來。他身後的弓箭手立刻上前,先接過巨盾,然後將傷者推開,推向隊伍后側。隨即,耀眼的巨盾再度舉了起來,護住附近的大唐男兒。
又一名盾牌手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羽箭從空檔處斜向撲入,射中了幾名弓箭手。為了保持射擊的準確性,唐軍給弓箭手提供的皮甲,在一百步以內的距離上,防不住羽箭攢射。傷者被推開,盾牌被撿起,內排弓箭手在低級軍官的指揮下迅速補位。整個隊伍在行進當中做好了調整,腳步依舊不疾不徐。
「咚,咚,咚咚,咚咚……」終於,鼓聲的節奏再度發生了變化。敵我雙方,幾乎同時鬆了一口氣。前進中的唐軍再度停住腳步,在距離大食人軍陣不及八十步的位置,重新調整隊形。盾牆兩側慢慢向後彎曲,為自家袍澤提供更全面的保護。盾牆正面的盾牌數迅速減少,反射的陽光也不再如先前那般強烈。
「傳,傳令。讓兩翼約束隊伍,小心唐軍有詐!」艾凱拉木聲音已經緊張的變了調,沙啞著嗓子調整部署。他麾下眾位聖戰者和志願兵的身體,似乎越休息越疲憊。只是匆匆射出了三五支羽箭,就已經有人無法拉開弓弦。他自己的身體狀況也沒比別人好多少,心臟狂跳不止,幾乎無法停下。嘴唇發乾,手腳發軟,平素隨便就可以肆意揮舞得長矛此刻竟然好像重逾千斤!
一切都向最不利情況發展。這種狀態下,艾凱拉木不敢輕易驅使大軍上前決戰。否則,根本無法預料麾下的弟兄們,會不會在激戰當中,忽然失去全身力氣。成為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
「安拉啊,難道您是懲罰僕人的信仰不夠虔誠么?」抬頭看了看可惡的太陽,艾凱拉木暗暗追問。雖然家族中偶爾有人也會做一些搶劫,勒索的勾當,但那都是針對異教徒的行為,按道理根本沒有違反教規。為何今天聖戰大軍突然失去了往日的好運氣?承受著一個接一個莫名其妙的磨難?
還沒等他將心裡的疑惑想清楚,對面傳來的鼓聲再度化作一陣陣雷鳴。在擋住了大食人數輪羽箭攢射之後,安西軍刀盾手突然把盾牆撤開,露出了先前隱藏在盾牆之後,蓄勢已久的弓箭手。
「嘣」一聲整齊的弓弦響,切入了軍鼓的節奏。數百支破甲錐同一時間發了出去。掠過八十步的距離,將正面的大食軍陣,整整齊齊砸出了一道豁口。
八十步,唐人制弓技術之精良,在這個距離上表現的淋漓盡致。尖鋒長達三寸,有著四個棱面的破甲錐輕易地撕破了大食人身上的保護,無論是皮甲、板甲、還是鎖子甲。尖利的錐鋒去勢未盡,繼續撕開皮膚,撕裂肌肉,將裡邊的五腹六臟攪得稀爛。
第一輪羽箭射起的血珠尚未落下,唐軍前鋒的第二排弓箭手已經鬆開弓弦。又是數百支羽箭同時升空,聲響和威勢與先前絲毫不差。唯一不同的就是,這輪羽箭為斜射,先向上飛了一段距離,然後急轉直下,越過第一波弓箭手撕開的缺口,將後邊的大食兵將射得人仰馬翻。
緊接著,第三排羽箭又至,將更多大食人推向死亡的深淵。整個大食軍陣正面登時一片混亂,很多訓練不足的志願兵抱頭鼠竄,將自家隊形撞得百孔千瘡。
一些參加過上次恆羅斯之戰的大食老兵見狀,不等艾凱拉木發令,立刻一手舉著盾牌,一手持刀衝上前,嚴肅戰場紀律。十幾個血淋淋的屍體倒下去后,軍陣正面終於恢復了一點兒秩序。另外數百名經過嚴格訓練的聖戰者也從驟然打擊中緩過神來,彎弓搭箭,向對面的唐軍發起反擊。
「近衛營,嚴肅戰場紀律!聖戰營,反擊,馬上反擊!」到了此刻,艾凱拉木好歹想起了主帥的職責,揮舞著手臂,大聲命令。
更多的老兵投入缺口處,或者用刀鋒逼迫志願兵們充當肉盾,或者加入弓箭手行列。冰雹般的羽箭從缺口處射了出去,逆著對方羽箭射來的方向,扎向大唐將士。一瞬間,雙方隊伍中都出現了大量死傷,血光在兩支隊伍頭頂輪番飛濺。 站在前排的一名唐軍弓箭手剛剛將羽箭搭上弓臂,就仰面朝天倒了下去。他左右兩側的袍澤卻不聞不問,前腿彎曲,後腿緊繃,用全身的力氣,繼續將角弓拉圓。緊跟著,左側的弓箭手受傷倒地,角弓摔出老遠。沒受傷的右側弓箭手目不斜視,繼續蓄力,瞄準,鬆手,破甲錐如毒蛇般飛出,正中對面大食弓箭手的面門,將其整個人射飛起來。脖頸在半空中折斷,腦袋被破甲錐穿透,前後各露出血淋淋的半截。
前、中、后,三排唐軍弓箭手,每排都有不少人受傷倒地。但沒被敵軍羽箭射中的人,則繼續遵從身邊校尉的指揮,將破甲錐搭上弓弦,將弓臂拉滿,將死亡的烏光送向指定的目標。
「啊……」整整一排大食弓箭手倒地身亡。很快在彎刀和經文的驅動下,又補上了新的一批。
「噗……」羽箭入肉,數名大唐男兒血染沙場,身邊的袍澤迅速補位,拉開角弓,繼續向大食人射出羽箭。
沒有停頓,沒有閃避動作,敵我雙方面對面站在八十到一百步的距離上,瞄準對方的要害,不停拉弓,放箭。放箭,拉弓。
戰鼓聲依舊響如驚雷,卻已經無法蓋住弓弦的彈動聲。「嘣」「嘣」「嘣」簡單而又清脆的弓弦響猶如從地獄發出來的召喚,每一輪過後,都帶數十條鮮活的人命。
一排大食人倒在了缺口處。轉眼又是一排。
活著的人手開始發軟,腳開始發虛,卻不得不繼續向前補位。否則,他們將無法證明自己對信仰的虔誠。
不虔誠者,死後無法升入天國,活著也會身敗名裂。
不知不覺間,聖戰者們又開始念誦經文,一聲比一聲急促,「他們躺在寶石鑲嵌的床上,長生不老的少年端著碗、壺和一杯最純的酒。」
「他們自己選擇水果和喜愛的禽肉。」
「他們還會得到深色眼睛的天堂美女,如同蚌殼裡的珍珠一樣貞節……」
「他們躺在寶石鑲嵌的床上,長生不老的少年端著碗、壺和一杯最純的酒。……」
弓箭手在戰場上本來只是用做防禦的輔助力量。主要用來對付敵軍的大規模衝擊,或者在攻城時負責壓制防守一方的同行。在今日之前,大食人從來未曾嘗試過將弓箭手派到戰場最前方,充當進攻的主力。更沒有人會想到,安西軍主帥封常清,會在兩軍交戰之初,就選擇了這樣一個不合常規的打法。
八十步左右的距離,對於大多數經過嚴格訓練的弓箭手而言,命中目標幾乎是十拿九穩。只要他能平心靜氣地瞄準,只要他能不受身邊的慘叫聲和對面刀盾手的干擾。
換句話說,是封常清以一種幾乎瘋狂的戰術,將兩軍的第一回合,從傳統的互相試探實力,直接變成了雙方弓箭手之間的「單挑」。
很顯然,大食人在這方面不佔上風。即便有人數和信仰力量作為支持,他們的頹勢也越來越分明。
「咚、咚、咚……」鼓聲沉悶而舒緩。
「嘣、嘣、嘣」弓弦聲清脆且單調。
與一波波鼓聲與弓弦聲相伴,敵我雙方的弓箭手,像麥子般倒了下去。然後新的一排弓箭手上前,補充倒下者的位置。發出一輪羽箭,或者被羽箭射死。
沒有停頓、沒有間隔、前仆後繼。
他們面對面互相射擊,誰堅持到最後,誰就是勝利者。
終於,對信仰的虔誠再也抵擋不住對死亡的恐懼,有名全身包裹著黑甲的聖戰聖戰者突然大叫一聲,掉頭就跑。恐慌以他為核心如同洪水般迅速蔓延,剎那間,大部分與唐軍對射的弓箭手都丟下了兵器,轉身逃命,任由唐軍的羽箭將自己的後背當成靶子,卻再也不敢回頭看上一眼。
「回去,回去!安拉在天國看著你們!」負責督戰的大食老兵們氣急敗壞,揮動彎刀,剁翻慘叫最大聲的幾個弓箭手。然而,在絕對的數量面前,屠殺起不了絲毫作用。逃命者只是胡亂伸手一推,就將督戰老兵推翻在地,然後數雙沾滿血漿的皮靴子踩了上去,將可憐的老兵踩成了軟軟的一團。
見到此景,大食聖戰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不敢再猶豫了。瞪著通紅的雙眼高高舉起右臂,同時聲嘶力竭地命令:「近衛營,全體出擊。將對面的唐人給我殺光。出擊!安拉在天國見證你們的榮耀!」
近衛營都是精挑細選的老兵,素質還在被稱作聖戰者的聖戰者之上。聞聽命令,立刻催動坐騎,吶喊著從本陣正中央衝出。寧可將潰退下來的弓箭手們踏翻,也要儘可能地將胯下戰馬的速度提高到更快。
看著不遠處持續加速的黑色洪流,大食人軍陣的正前方八十步位置,百戰老將李嗣業輕輕舉起手中陌刀,沉聲斷喝,「進!」
「進!」八百陌刀手,一千六百長槊手齊聲回應。同時端平手中兵器,呈三個尖銳的錐形陣列,大步向前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