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5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22)

  第705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22)

  沒有人願意直面那耀眼的寒光。即便在士氣旺盛的情況下,保持嚴整隊形列陣而戰也不是大食人的強項,更何況他們剛剛目睹了數以百計的聖戰者被緩緩移動過來的陌刀和長槊攪成碎肉。


  實事求是的講,唐軍重甲殺人的效率並不高。從雙方開始白刃接戰到現在,死在陌刀和長槊下的也不過才幾百人。但是,那一往無前的氣勢,卻令所有大食人,包括信仰最堅定的聖戰者,都不敢直搠其鋒櫻。


  擋者,必死。


  並且一定是世間最慘烈最難看的死法,連個囫圇屍首都找不回來。


  在血淋淋的斷肢碎肉面前,天國聖處女的誘惑力頓時大打折扣。只要還來得及,大多數聖戰者們都本能地做出相同的動作,撥轉戰馬,退向兩側。少數不幸正擋在唐軍前進道路上者,則不顧一切從馬背上滾落,手腳並用朝任何不需面對槊鋒和刀鋒的方向逃竄。


  黑色的人潮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裂縫,如同烏雲遭遇到了烈日。


  裂縫盡頭,正是艾凱拉木的帥旗所在。


  大食聖戰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的臉色登時變得像石灰一樣慘白。如果此刻不顧一切命令左右兩翼向中軍合攏,憑藉絕對的數量優勢,他有極大的機會,用人海淹死這群踏步而來的唐軍重甲。


  然而,隨後東征軍必然要面臨一場災難。他的對手,安西軍主帥封常清向來就以擅長把握機會而聞名,沒有理由坐視聖戰軍撅起了屁股,依舊按兵不動。


  如果繼續用中軍死扛,艾凱拉木相信,一刻鐘之內,他的身體就要像先前那些衝上去的聖戰者一樣,被陌刀或者長槊直接攪成碎片。


  到底何去何從,答案其實不難選擇。


  命是自己的,坦叉始羅城是哈里發的。


  聖戰聖戰者打光了可以再培養,志願兵耗沒了可以再招募,家族失去一位舉足輕重的貴胄,可是要十幾年甚至數十年緩不過元氣來。


  「吹角,吹角。全軍向我靠攏,跟唐人決一死戰!」只是稍作猶豫,大食聖戰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就舉起了令旗。


  身邊的親兵一直眼巴巴地盼著的就是這句話,迅速將命令化作連綿的角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左右兩翼,數以百計的號角迅速回應。如同一群在冬夜裡對著月亮嚎叫的野狼。在未曾探明唐軍實力之前,就倉促與其決戰的確要面臨一定風險。但是,所有大食人的心臟都受夠了陌刀和長槊的壓迫與折磨,寧願儘早與對手分出結果。


  剎那間,天地當中所有的黑色都向戰場最中央涌了過來。聖戰者、志願兵、試圖到東方發財的強盜、囚犯,還有被攜裹而來的僕從軍,高舉著黑色戰旗,在戰場上形成一個個黑色漩渦。彷彿要吞噬一切,席捲一切,將天地間所有顏色,都變成死一般的純黑。


  然而,就在無窮無盡的墨色正中央,卻有一團白色的亮光始終耀眼。如長夜中的火種,黎明前的晨星,每一次閃爍,都令黑暗為之顫慄。


  「救他們啊!救他們啊!」看著大食人瘋了一般往中軍靠攏,薛景仙的眼眶幾乎瞪裂,伸手扯住王洵的絆甲絲絛,大聲祈求,「趕緊去跟封帥說,趕緊。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封帥自有主張!」輕輕掰開對方的手指,王洵小聲回應。「你慢慢看好了,大食人這回已經輸定了。」


  「可李嗣業將軍也在裡邊!」薛景仙楞了楞,瞠目結舌。雖然不懂軍略,他也能看出,對面的大食主帥方寸已亂。安西軍這邊只要不出太大的失誤,最後肯定能穩操勝券。然而那兩千多持長兵沖陣的重甲步卒和後續上前支援的兩千多輕騎怎麼辦?如果他們只是誘餌的話,安西軍所付出的代價,是不是太大了些?

  難怪人說一將功成萬骨枯!默默看著遠處即將被重重黑暗吞沒的軍陣,薛景仙只覺得自己渾身血液都要涼透。什麼萬里覓封侯,什麼封狼居胥。煊赫的戰功背後,分明是屍山血海!

  「放心好了,封帥從來不會拋棄自己的弟兄!」彷彿聽到了他內心裡發出的狂喊,王洵再度偏過頭來,笑著安慰。「至少我從沒聽說過!」


  彷彿在印證著他的話,在左右兩側,突然傳來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吱咯咯聲。薛景仙扭頭看去,只見百餘具架在木輪上的大弩,被一群身穿輕甲的士卒小跑著推到了陣前。


  緊跟著,又是一陣令人牙酸的車輪摩擦聲,一排密密麻麻的輕弩被士卒們推出,在大弩之後排成前後數列。還沒等薛景仙弄清楚安西軍到底在搞什麼鬼,耳畔突然傳來一通凄厲的號角,千餘全身上下沒有任何盔甲防護的壯漢,衝到陣前,每個人肩膀上,都扛著一把早已上好了弓弦的強弩。


  「最大的那種,是定遠弩,三百步內可穿透重甲。稍小的那種,是擘張弩,致命射程二百三十步。弟兄們手裡拿的,是角弩,射程也在二百步之外。[5]」唯恐薛景仙再來拉扯自己,王洵側過頭,低聲向他解釋,「封帥馬上就要下令進攻了。待會兒,你跟緊我。千萬別自個兒往前邊沖!」


  「進攻?你怎麼知道?」薛景仙傻傻地追問。話音剛落,帥旗下果然傳來一陣激越的鼓聲。所有唐軍,無論騎在馬上還是走在步下,同時緩緩向前移動。


  「怎麼不讓騎兵先沖?」薛景仙緊隨王洵身後,嘴巴像被擰了弩弦一般,啰嗦個沒完。


  他其實並不是真的想要知道答案。只是本能地用這種方式來掩蓋自己內心深處的緊張。「敵軍可都是騎兵!天哪,薛某居然也有持到上陣的機會!天哪,該死的大食人居然分兵過來迎戰了。天哪,陌刀陣,陌刀陣還在。他們還在,還在!快點,大夥走快點啊!天哪,怎麼又停下來了。又停下來了!」


  回答他的是一聲急促的脆響。


  軍陣的正中央,一架定遠弩被人用繩索拉動了扳機。


  青黑的弩箭呼嘯著騰空,帶起一道黑光,直撲對面高速衝過來的大食黑甲。當先的一名大食聖戰者連慘叫聲都沒來得及發出,就被弩箭從馬鞍上推了下去。粗大的弩箭透過他的屍體之後,余勢未衰,繼續穿透第二名聖戰者,射翻第三名聖戰者,隨後,將第三名聖戰者和其背後正對的一匹戰馬的脖頸釘在了一起,才終於停了下來,尾部冒出數道血箭。


  「啊!」最後一名被弩箭射穿的聖戰者卻還沒有死透。躺在馬屍體上,厲聲慘叫。無數鐵蹄從他身體上踏了過去,將他,戰馬,以及戰馬的主人一道踏成了肉餅。


  沒有人敢於停下來施以援手。騎兵高速衝擊過程中,任何停頓都等同於自殺。為了獲得馬速的優勢,大食人幾乎個個都將坐騎的潛力壓榨到了極致。兩軍之間的距離,轉眼就被他們跑完了一半兒。當發現唐人突然停下來發射弩箭時,想改變戰術已經來不及。只好一個個拚命將頭壓向馬脖頸,同時繼續踢打馬鐙。


  「繼續!」看著不斷向自己衝來的敵軍,封常清笑了笑,輕輕揮手。 從左到右,百餘架定遠弩依次被拉動扳機。巨大弩架迅速向後一頓,將蓄勢待發的弩箭,一支接一支射了出去。


  定遠弩,弩強十石,以絞車開弓。弩臂上置巨矢一,長三尺五寸,精鋼為鋒,棗木為桿,尾部嵌有三片鐵翎。三百步內,當者立斃!

  每一支弩箭都是根據同樣的標準精心打造,彼此間重量的差異不會超過一錢。被同樣做工精良的定遠弩發射出后,在半空中次第組成了一把黑色的鐮刀。


  這把鐮刀帶著罡風,帶著呼嘯,迅速向前。猛然間碎裂成片,將數以百計的大食人,從馬背上掃了下去。


  為了保證弩箭的最大殺傷力,經驗豐富的安西射手們,都盡量瞄準敵軍的脖頸偏下位置。大食人賴以自豪的板甲,在破空而來的巨弩之前,如同紙糊。精鋼打造的弩鋒毫不費力地穿透鎧甲,撕裂肉體,然後從目標的胸腔飛出來,飛向下一個犧牲者。


  幾乎每一支弩箭都至少射殺了兩個目標。個別發射角度足夠刁鑽者,甚至像第一支凌空而起的弩箭那樣,接連殺死三到四個目標,才被屍體所阻擋。大食人狂奔而來的隊伍當中,立刻出現了無數巨大的缺口。缺口邊緣,僥倖沒被巨弩招呼上的聖戰者們既失去了高速前沖的勇氣,又不敢將坐騎拉住,一個個將身體伏在馬鞍上,像被抽走了魂魄一般,搖搖欲墜。


  數萬人,涌在橫向寬度不到二里戰場上,每名參與者對全局的把握程度可想而知。


  沖在最前方的大食聖戰者們已經徹底失去的進攻的勇氣,遲遲不肯移動腳步。跟在縱深處的狂信徒們卻對前方發生的情況毫無察覺,為了取得攻擊主動,他們繼續拚命地磕打馬鐙。這樣做的結果只有一個,很快,後面湧上來的大食狂信徒與前面的失神者撞在了一起。將自家軍陣,擠成一個又一個黑疙瘩。而後面稍遠的地方還有更多的大食聖戰者稀里糊塗地繼續前涌,撞在由自家袍澤組成的黑疙瘩上,人仰馬翻。


  兩軍對壘,這樣的失誤可謂致命。


  操縱定遠弩的安西士卒兩年多來,日思夜想就是如何洗刷恆羅斯血戰之恥。見到此景,心裡簡直樂開了花。不用帶隊的郎將督促,立刻手腳麻利地從弩車側面的木匣中取出新的巨弩,迅速卡在射擊用的凹槽上。然後,一名伙長帶著幾名弟兄合力推動絞車輪盤,隨著一陣「咯吱咯吱」的摩擦聲,竟然在兩軍陣前,重新從容不迫地絞起了弩弦。


  「不好!」大食黑甲中,也有很多參與過上次恆羅斯血戰的老兵。聽到遠處傳來的弩臂蓄力聲,立刻從慌亂中回過神,揮舞著彎刀向前狠劈幾記,殺死擋在自己馬前的倒霉鬼。同時,扯開嗓子大聲示警,「衝上去。衝上去呀!傻站著幹什麼,等大弩上滿了弦,大夥不都成了活靶子么!」


  這些人平時雖然因為受到上一任呼羅珊總督阿布·穆斯林的牽連,這輩子升遷無望。可關鍵時刻,卻發揮出了無可代替的作用。當即,一些低級將領斷然醒悟,學著老兵的模樣,揮刀在自己人中間砍出一跳血路,帶領身邊弟兄奮勇西向前。


  不顧一切衝上去才是正道,這個距離上,稀里糊塗地擠在一起,只會給唐人的巨弩當靶子射。很快,更多的聖戰者從恐慌和茫然中回過神來,加入老兵們的隊伍,呼喝前進。


  「他們給弩箭上弦需要時間。靠得越近,大夥越安全!」帶隊沖在第一排的一名參加過恆羅斯血戰的老兵受到鼓舞,揮著彎刀大聲給後面的人鼓氣。


  「散開些,大夥別靠得太近。安……」他的後半句話永遠憋在了腔子里。第二輪弩箭破空而來,像冰雹掃過麥地般,將擋在飛行路線上的大食黑甲,無論是奮勇前沖者,還是原地徘徊者,硬生生掃翻了一片。


  由於敵軍擠得實在太密集,這一輪齊射的殺傷力比上一輪更大。除了少數幾支弩箭實在不走運落在了空處外,大部分都像穿羊肉一般,從大食人身體上一個挨一個穿過去,直到弩箭上的蓄力被耗盡。


  被弩箭透體者胸口上立刻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血窟窿,一聲不哼,仰面便倒。比起後面的人來說,他們死得很痛快,至少不必再忍受那臨終前的煎熬。而最後一個被弩箭射中的人,就沒那麼輕鬆了。已經被血肉之軀磨鈍了的弩鋒行至半途,在他們的身體內猛然停頓。棗木做弩桿上餘力卻還沒有耗盡,借著慣性上下亂顫。


  「啊!」頻死者大聲慘叫。伸出雙手,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將弩桿握住。他們的手腕立刻脫臼,光滑圓潤的棗木弩桿此刻卻鋒利得像刀子般,快速晃動,硬生生撕開附近的鎧甲和血肉,將目標的內臟攪個稀爛。


  整個戰場上瞬間一滯。這回,幾乎所有衝過來的大食人都親眼目睹的定遠弩的威力。反應迅捷者立刻撥轉坐騎,避開與弩車正對路線。大多數人卻本能地拉住坐騎,寧可被後邊衝過來的自家袍澤撞下馬,踩成肉醬,也不敢親身品嘗鐵釺穿肉串的味道。只有極少數老兵和宗教瘋子,此刻反而被血光照得兩眼通紅,高舉彎刀繼續向前猛衝,同時在口中大聲朗誦經文。


  「真主使不通道者末能獲勝,忿忿而歸;」


  「真主使信士不戰而勝。」


  「真主是至剛的,是萬能的。」


  ……


  此刻雙方距離已經不到三百步。以大食良駒的速度,跑完這三百步的距離,不過是七八個呼吸的事情。威力巨大的定遠弩顯然已經來不及再裝填,操縱它的大唐弩兵們齊齊轉身,將弩車後面的繩子扯上肩膀,撒腿便撤。


  「唐人撤了,大夥一起上!」見到此景,先前已經被嚇得躲在人群中不敢動彈的大食伊馬木們[6]立刻活躍起來,扯開嗓子,大聲鼓動。


  按照大食傳統。他們這些人平素負責組織教徒誦經,祈禱,教導平民學習基本隊形隊列,遵守秩序。戰時則自動轉為中級軍官。因此在軍中威望很高,聲音一出,立刻有很多人盲目追隨。


  攻擊的隊伍立刻又壯大了不少,很多原本信仰不太虔誠的人,也看出了對面大弩裝填不便的缺陷,呼喝著加入了衝鋒行列。


  只是他們加入得實在太晚,前方的老兵和狂信徒們沖得又實在太急。一時間,整個戰場上竟然出現了十幾股進攻隊伍,都是由老兵或者聖戰者帶領,拖拖拉拉扯開老長,如同幾條成了精的蟒蛇般,向唐人的弩兵蜿蜒吐信。


  即便不拖曳如此沉重的大傢伙,兩條腿的人也跑不過四條腿的戰馬。眼看著沖在最前方的大食狂信徒就要將自己與定遠弩手們之間的距離縮短到百步之內。唐軍陣中突然又響起一陣急促的戰鼓,緊跟著,一排密密麻麻地擘張弩被推上前排,擋住大食狂信徒的去路。


  「射!」隨著一聲低沉的斷喝。有道烏光平平地飛了起來,掠向大食人的隊伍。弩箭排得是如此之密,肉眼在中間幾乎看不到任何縫隙。策馬猛衝的大食狂信徒們吃驚地瞪圓通紅的眼睛,如傻了般看著烏光向自己飛過來,飛過來,然後慘叫著被烏光推上天空。


  沖在最前方的數百名狂信徒無一倖免,全部都被烏光射下了馬背。個別人不止被一支弩箭射中,整個身體在半空中變成了篩子。血肉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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