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2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29)

  第712章 盛唐煙云:破陣子(29)

  被人家口口聲聲天朝上國,天朝上國的叫著,邊令誠從來不知道愧疚為何物的心臟,居然慢慢抽緊了起來。不待小阿里把全套把戲做足完,便急不可耐地嘆息著回應,「咱家雖然未曾聞聽阿布之名,但他當年能以一己之力重塑大食,想必也是一代雄主。卻沒料到,這麼早就逝去了。真是天妒英才。可惜,可惜。貴使先下去休息吧,停戰的事情,待咱家與封節度商議一下,再給你答覆!」


  說罷,也不像封常清請示,揮揮手,命令左右領使節下去休息,仔細伺候著,莫丟了大唐天朝的臉面。


  有外人在前,封常清不願意暴露出安西軍內部的矛盾,因此對邊令誠的跋扈一忍再忍。好不容易盼到對方把「大食使者」送走了,立刻輕輕咳嗽了幾聲,正色說道:「邊監軍是不是太不小心了些。此人說話時目光里精光四射,顯然是滿口的謊言。咱們若是被他的謊話給騙住了,豈不是要全西域的小國都看了笑話去!」


  「恐怕,他未必是說謊吧!」邊令誠意味深長地看了封常清一眼,彷彿猜出了對方的心思般。「封帥急著為大唐開疆拓土,立意甚好。然而古語有云,伐喪乃不祥之兵[4]。不祥,則天必棄之。我大唐乃禮儀之邦,萬國之表率。豈可在這種大是大非方面授人口實?!」


  「大是大非?!」封常清說話的聲音陡然升高,「他大食人趁我大唐內亂,染指西域之時,可曾問過什麼禮儀?什麼不祥?在這四戰之地,兵力便是道義!哪有看到便宜就占,吃了虧立刻講究什麼上古規矩的狗屁說頭?況且他大食國,跟我大唐講什麼上古?」


  「可他畢竟是前來朝覲陛下的,我等不可自作主張!」看見封常清發怒,邊令誠反倒不著急了,笑了笑,繼續糾纏。


  聽對方抬出皇帝做擋箭牌,封常清也只好再度將語氣放軟,「什麼狗屁使者,監軍不要上了他的當才好。依封某之見,他頂多是個犒師的玄皋!否則,怎麼會早也不來,晚也不來,我軍剛剛取道小勃律,就立刻迎面趕上來了!」


  「即便是犒師的玄皋,也表明了刻大食國上下,已經起了同仇敵愾之心。封帥再貪功冒進,恐怕得不到任何好處吧!」


  大凡奸佞之輩,口齒方面都遠比常人便給。因為其平素的心思,便都放在了這裡,而不是如何把事情做好方面。封常清是個武將,本來就不善與人爭論。很快,便被邊令誠前一句《左傳》,后一句《國語》,引經據典地給駁得體無完膚。氣憤不過,只得一拍作案,厲聲喝道:「封某不管他上下齊不齊心。我安西軍如今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斷沒有因為別人幾乎不找邊際的話,就停下來的道理!」


  「如此,邊某就只好對不起封節度了!」邊令誠拱了拱手,冷笑著威脅。


  「隨便。封某等著你彈劾便是!」封常清也不示弱,撇了撇嘴,不屑地回應。


  看到封常清不受威脅,邊令誠立刻惱羞成怒,站起來,大聲斷喝:「封節度莫非想擁兵自重不成?此地距離京師有數千里路,待京師的聖旨下來,想必你已經在山外給自己打下了一片若大的天地。呵呵,這番計較,倒也用得巧妙!只可惜,咱家既然身為監軍,就算拼上老命,也得替陛下看好了這支精銳!」


  「這個帽子,想扣到封某頭上卻難!」封常清也氣得長身而起,「帶封某拿下了迦不羅城,自然會向朝廷請罪!」


  「那可由不得你!監軍監軍,管不住隊伍的指向,要監軍作甚!」邊令誠從桌案后繞下來,氣鼓鼓地擋在了封常清面前。


  自打夫蒙臨察為安西主帥時,他便奉旨監軍,因此在安西軍中倒也積累了不少人脈。幾個隨侍在中軍內的文職官員擔心衝突起來,監軍大人吃虧,趕緊放下手中公務,搶上前勸阻道:「節度大人暫且息怒。監軍大人也不要發火。不就是如何處置一個下國使節么?兩位犯不著如此較真兒。不如先找幾個俘虜去認認,此人會不會假冒的。如果俘虜們認得他,想必他剛才的話全是信口開河。如果俘虜認不出他來,再重新計較,也不為遲!」


  邊令誠本來就是強撐著跟封常清硬頂,有了台階,立刻藉機向下。「咱家也不是一味的固執,只是涉及到天朝的顏面,不得不小心些!」


  「哼!」封常清也不想被人看了笑話,甩了下衣袖,算是答應了幕僚們的請求。


  作為節度府判官,這種跑腿的事情岑參自然要出面。為了替封常清爭氣,他特意將隨軍的俘虜們全點了出來,事先告訴清楚了,如果有誰能戳破假冒使者的身份,立刻放其回家,並且給予路費和重賞。然而令他非常失望的是,二百餘名隨軍俘虜中,居然沒有一個人戳破大食使者的真身。倒是使者的衣服和打扮上,進一步確認了他的確血脈高貴,有可能與王室走得很近。


  岑參無奈,只好悻悻然回中軍繳令。邊令誠的氣焰立刻又受到了鼓舞,大笑三聲,沖著封常清說道:「咱家就覺得么?此子像是個見過大世面的!區區一個商人,怎可能有如此雍容華貴氣度。沐猴而冠,怎麼著也裝不像啊!封節度以為,是也不是?」


  封常清出身寒微,做到了一方節度之後,氣質卻依舊保留著當年的質樸。故而總是被一些人在背地裡恥笑。此刻受到了邊令誠的當面挖苦,不覺面紅過耳。眉頭一豎,沉聲道:「監軍說他是使者,自然越找,證據越足。封某卻知道,戰機已經耽誤不得。你彈劾封某也好,捏造罪名告封某的黑狀也罷,弟兄們西進的腳步,卻不能就此停頓下來。否則,一旦軍心受到打擊,再聚集起來,可就難了。」


  「是么,那何不把將士們都招來,問問他們願意隨你冒險西進。還是更願意顧全大局!」邊令誠自覺佔了上風,冷笑著提議。


  這倒也是個解決辦法,特別是在主帥和監軍意見不能統一的情況下。否則,封常清即便強行領兵出戰,邊令誠憑著監軍的身份,在糧草輜重上給他做一些手腳,也足以毀掉整個安西大軍。


  顧慮到這些,封常清終是嘆了口氣,低聲道:「就依照監軍之意吧。如果弟兄們都已經不願意繼續西進的話,今年就把戰線止於此。待到明年開春,想必朝廷那邊,也能分出個輕重來!」


  「是啊,都是一心為國,咱們兩個何必呢?!!」終於逼得封常清向自己讓步,邊令誠得意洋洋。監軍么,自然要替天子監督整個軍隊了!殺了咱家的侄兒,還想著咱家全心全意配合你,哼哼……


  他咧嘴冷笑,兩眼中射出一道陰寒。


  封常清心思慎密,當然能猜到邊令誠在故意扯自己後腿。然而對方資格甚老,所作所為都在監軍的職權範圍內,所以他儘管心中惱怒,卻無可奈何。只希望對方那句彼此都是一心為國裡邊,多少有兩成為真。待明白了自己在刻意容讓之後,再看到將士們高昂士氣,能夠把個人恩怨先放一放。 親衛們敲響了聚將鼓,須臾,所有核心將領趕到中軍帳內。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先耐著性子將大食使者的來意及其身份上目前存在的疑點一一剖析,然後嘆了口氣,笑著道:「邊監軍以為,伐喪不祥,所以勸本節度就此罷兵。然而戰機稍縱即逝,本節度卻以為,無論使者身份是真是假,大食狼主是死是活,這場仗,一定要打出個高低上下來,才能徹底保證西域的平安。我們二人現在誰也說服不了對方,所以把大夥叫到這裡,共同商量。說說吧,你等對此有何看法!」


  「嗯,說說吧。暢所欲言。畢竟涉及到整個安西軍的進退。不能只由一個人獨斷專行」邊令誠接過封常清的話頭,陰聲怪調地補充。


  話音剛落,斥候統領段秀實已經昂然出列,向上微微一拱手,大聲回應:「這還用問么?當然是打到大食人心服口服了。段某雖不知兵,卻也明白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哼哼,以段將軍之見,朝廷的顏面就可以棄之不顧了?」邊令誠見段秀實居然敢不支持自己,立刻沉了臉色,冷冷地追問。


  「不敢!」段秀實笑著拱手,「段某是個粗人,只覺得打得別國兵將落荒而逃最漲大唐顏面。卻沒聽說挨了打不還手,反而能賺到面子的。」


  這話說得可就有點重了,邊令誠登時勃然大怒,「你區區一個折衝府果毅,居然也敢替朝廷做主。要知道大食使者可是來向陛下告哀的,不是向你段將軍,也不是向我邊某人!」


  「段某隻是實話實說而已!」段秀實根本不買他的帳,笑了笑,朗聲補充,「此刻大食人已經成驚弓之鳥,我安西大軍只需繞過雪山,千里之地唾手可得。如果拖延到朝廷的正式決斷下來,恐怕大食人早就緩過勁兒了。到那時,一方士氣已衰,一方以逸待勞,勝負很難預料。」


  「的確如此!」


  「段將軍說得有道理!」其他各級將領互相看了看,小聲在底下交流。


  感覺到自己勢弱,邊令誠立刻向平素幾個跟自己走得比較近的將領使眼色,命眾人出頭來圍攻段秀實。只是這個任務實在有些過於艱難,幾個平素緊抱邊監軍大腿的將領們互相拿眼神推讓來推讓去,最後,只有掌管輜重的將軍畢思琛硬著頭皮站出來說道:「段將軍其實有所不知,我軍雖然曾經大獲全勝,但弩箭、軍糧等物也消耗甚巨。眼下通往迦不羅城的道路又被敵軍用巨石亂木給塞死了,只能從小勃律這邊繞行。而這邊的道路情況大夥也都知道,除了斷崖就是絕壁,弟兄們相互攙扶著倒也勉強走得。糧車、輜重車卻很難上得來。即便強令民壯肩扛手推,十亭之中,也要損失三、四亭。能支持大軍到此地,已經是竭盡全力。再往前邊,就是積年不化的雪山,恐怕把民壯們都累死掉,也滿足不了軍中所需了!」


  「這話早怎麼沒聽你說過?」段秀實瞪了他一眼,低聲質問。


  「對啊,早怎麼沒聽你說過此事。周某記得當初封節度問你糧草輜重能否接濟得上時,你還信誓旦旦地拍過胸脯!」懷化將軍周嘯風也走出隊列,笑著質問。


  「這……」畢思琛登時語塞。當初封常清向他詢問糧草輜重問題時,邊令誠不在場,他當然沒膽子說自己無法完成任務。然而眾目睽睽之下,想改口卻也艱難。正慚愧間,掌管徵發民役的行官王滔整了整衣甲,主動出列替死黨打圓場,「諸位將軍有所不知,當初畢將軍以為,小勃律國已經按照高仙芝大將軍的命令,重新休整了到疏勒的官道,所以才做出了錯誤判斷。然而誰料小勃律國軍民性子懶惰,已經休整了好幾年的官道,居然連一半都沒有完成。他不敢隱瞞實際情況,耽誤軍機,故而才如實稟告!」


  小勃律當年背叛大唐投靠吐蕃,的確將通往疏勒的官道橋樑盡數毀去。高仙芝重新征服此地后,曾經勒令當地軍民重修官道。然而放在大唐也就是半年便能完工的事情,放在小勃律卻要耗上好幾年。一則該國人口稀少,難以調集足夠的民夫。二來也是該國民性散漫,干一天活要歇息大半天。這些都為安西將領眾所周知,平素還屢屢拿來當做笑話講。所以行官王滔拿此出來說事兒,大夥也難以反駁得了。


  眼看著支持出征和支持戰鬥就此為止的將領勢均力敵,邊令誠不覺心中得意。沖著右威衛將軍李嗣業點點手,笑著問道,「李將軍,你最老成持重,你以為如此情況下,我軍該做如何打算?」


  右威衛將軍李嗣業勇冠三軍,為人處事卻非常圓潤,知道邊令誠這種小人得罪不得。而節度使封常清既然召集大夥公議,想必也生了忍讓的心思。因此便笑著拱了拱手,低聲回應道:「李某不過一個廝殺漢罷了,能想出什麼好主意來?監軍大人不必問我,你和節度使兩個拿出個章程,李某不折不扣照著執行便是!」


  「對啊,對啊。我等不過是武夫爾。打仗在行,運籌帷幄,便差了些!」站在李嗣業附近的其他幾名年紀較大的武將也拱拱手,低聲符合。


  他們都是憑資格熬出頭的老將,對權力鬥爭的風險領會極深。邊令誠這廝雖然貪婪卑鄙,不學無術,背後卻站著黎敬仁、林昭隱、尹鳳翔、韓庄、郭全、程元振、高力士等一干內宦,隱然已經自成一派勢力,號稱小內朝,無論如何得罪不得。至於封常清,雖為大夥的頂頭上司,位高權重。卻是個講道理的人,只要再軍紀方面不犯在他手上,就不用擔心他秋後算賬。


  邊令誠見此,心中愈發感到高興,四下看了看,發現欽差薛景仙也在場,想拉他做同黨,便笑著問道:「這不是薛大人么?咱家邊令誠,可是仰慕大人你多時了。可惜留守疏勒的那幫小子不會辦事兒,居然面都沒讓咱家跟大人見上一個,就讓大人趕到了前線來!」


  此人的嗓子又尖又細,聽起來就像拿著石頭刮鍋底。薛景仙強忍心頭不適,先向封常清投過去歉意的一瞥,然後笑著拱手,「見過封節度,見過邊監軍。薛某本來早就該回去了。難得親眼目睹我大唐軍威,所以不嫌自己身手差,厚著臉皮跟了過來。只想著再過一回眼癮,也好回京師去跟同僚賣弄!」


  「哪敢,哪敢。您可是代表著朝廷威儀啊!」邊令誠絲毫不在乎薛景仙話里的疏遠之意,繼續笑著跟對方套近乎,「您是進士出身,飽讀詩書。依照您之見,這仗咱們是不是得饒人處且饒人呢。」


  薛景仙不辭辛苦跟著大軍來到小勃律,一則是為了繼續跟安西眾將加深彼此之間的關係,二來也是為了再多撈些功勞。眼看著兩項目標都快要達成了,半道卻殺出了個太監來。故而心中對邊令誠很是不滿。但是他又沒勇氣與此人硬抗,便笑了笑,低聲敷衍道:「薛某一介書生,哪裡懂軍國大事。還是讓懂得打仗的人做決策好,薛某在旁邊只管搖旗吶喊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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