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8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2)
第738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2)
「莫非有人在故意騙我上當?讓我自己主動往刀尖上撞?有這種可能!有關使團的消息全是從拔漢那方向傳過來的,阿悉爛達那廝一直巴不得我早死!可如今該做的不該做的事情全做了,接下來該怎麼辦……」
俱車鼻施汗愁得夜不能寐,正輾轉反側間,忽然聽見外邊警報聲大起,人喊馬嘶聲響成一片。他立刻翻身跳下床,抓起一直放在枕頭邊彎刀,三步兩步衝出了寢宮,「怎麼回事?今晚誰當值,作死不成?」
「大汗!」幾個宮廷侍衛見狀,趕緊跑過來,脫下錦袍將俱車鼻施汗的身體裹住,「城外發現了唐軍,正在伐木立營!白沙爾大相正命人關閉城門,嚴禁任何人進出,以免城內混進唐軍的探子!」
「關閉城門?誰下令開的城?大半夜的開門,他想幹什麼?來人……」俱車鼻施大怒,立刻想下令將負責城內治安的官員處死。話都到了嘴邊上,突然發現眾人臉上的惶恐之色清晰可見,抬頭望了望,才發現天已經亮了,此刻,太陽正努力從東邊的雲層后往外鑽。
百姓們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負責治安的官員在日出之前如常開啟城門,沒有任何過錯。俱車鼻施也算一方豪雄,不能在關鍵時刻讓屬下看出自己的心頭的恐慌來,想了想,低聲追問道:「唐軍從哪個方向來的,人數多少?城外的草料場,馬圈和羊圈都安全么?」
「稟大汗!」侍衛長法兌尼明白俱車鼻施此刻最需要的是什麼信息,上前數步,躬身回應,「唐軍是從東面殺過來的。屬下剛才已經派人去城頭瞭望了,馬上就能把唐軍的具體規模報上來。至於城外存放草料和圈養戰馬、牛羊的堡寨,目前還沒有狼煙放出,應該是沒有受到任何攻擊!」
糧草輜重和牛羊牲畜沒有受到洗劫,則說明唐軍並非想劫掠一番后便離開?那他們想幹什麼?莫非還想攻下柘折城么?他們究竟來了多少人?誰借給他們這麼大的膽子?
越想,俱車鼻施汗越覺得六神無主。一把推開試圖攙扶自己的侍衛,大聲命令,「給老子拿鎧甲來,備馬。老子親自去城頭看一看。讓白沙爾、加亞西、查比爾他們幾個都到東門城樓中等我。順便把那個姓穆道士也從監獄里提出來,押著他到東側城樓見我!」
「是,大汗!」眾侍衛答應一聲,分頭行動。半柱香時間之後,俱車鼻施換了一身淡金色的鎧甲,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上東側城樓。
此刻太陽已經升起老高,紅彤彤地晃得人眼睛生疼。俱車鼻施用手搭在眉頭上,強忍住眼睛的不適向東望去,只見一座百餘丈寬窄的營盤拔地而起。營盤中,無數身穿土黃色鎧甲的唐軍士卒在往來忙碌。營盤口,則有伙騎兵往來警戒,個個都盔明甲亮,一看就知道是從安西來的精銳。
俱車鼻施粗粗數了數,光代表著都尉身份的牙旗,就有四面之多。按照他熟悉的大唐軍制,每名都尉下轄三名校尉,每名校尉掌控一個團,三百甲士。這意味著城外至少來了十二個團,三千六百到四千大軍!也難怪半天雲等馬賊在他們面前連半柱香時間都沒能堅持下來!
想到了半天雲等一眾馬賊,他立刻又想起了一個重要人物,回過頭,大聲問道,「那個姓穆的臭道士押來了么?趕緊押上城樓見我!」
「稟大汗。姓穆的卡菲爾[1]帶到!」城樓下立刻傳來一聲回應,幾名身著黑袍的聖戰者,像拎小雞一樣,將半天雲馬賊團伙的軍師,遊方道士穆陽仁拎了上來。爛泥般摜在了敵樓正中央的石板上。
穆陽仁是當日看出情形不妙后,第一個脫離戰場的馬賊頭目。也是唯一一個跑來到柘折城中投靠俱車鼻施的。由於見機得快,他還帶出了五十多號嘍啰。本以為憑著麾下這些弟兄,少說也能在柘折城中混個小官兒噹噹。誰料連俱車鼻施的面兒都沒見到,便被下了兵器,塞進了天方教專門為異教徒設立的監獄當中。
進了這種監獄,基本上就不可能活著出來。所以最近幾天里,穆道仁許盡了各種好處給看守,只求能見到俱車鼻施一面。如今終於如願以償了,他豈能不感到激動。當即,向前爬了幾步,雙手緊緊抱住俱車鼻施的大腿,哽咽著哭叫:「大汗,您的奴僕終於見到您了。大汗啊,您千萬要小心些,有人正使陰謀針對您。唐人使團的護衛可不止六百人啊,不止六百人啊!」
一見穆陽仁那齷齪模樣,俱車鼻施汗心中的火氣就按耐不住。飛起一腳,將穆陽仁踢翻在地,大聲質問:「該死的東西,說,你那天到底遇見了多少敵人?」
「兩千,也許,也許是一千五百,不對,不對,也許是一千。可汗大人啊,我年紀大,眼睛花,怎麼可能看得太清楚呢!」穆陽仁以為自己先前誇大敵軍人數的謊言已經暴露,立刻張開大嘴開始耍賴。
「該死!沒看清楚,現在本汗就讓你看個清楚!」俱車鼻施氣得渾身哆嗦,彎下腰,一把拎起穆陽仁,將其抵到城樓外圍的垛口上,「看,再睜大眼睛看,下面到底多少人?」
「唐軍?」穆陽仁打了個激靈,趕緊張大眼睛仔細觀瞧。逆著日光,他無法看得太真切,卻明顯看出營盤內忙碌的人馬遠超過自己當天遭遇的那支使團護衛。這下,麻煩可就大了!他心中暗暗叫苦,同時眼珠子開始飛快轉動。「大汗,屬下發覺唐軍數量與傳言中不符,立刻趕來向您示警的啊!屬下當時如果停下來仔細計算唐軍人數,就不可能活著回來向您報信了啊!」
「你這膽小如鼠的笨蛋!」俱車鼻施怒罵,心中卻知道穆陽仁說得句句在理。幾千馬賊聯手去宰肥羊,結果卻遇到了一群老虎。阿爾斯蘭、塞吉拉乎等人至今生死未卜,最清楚敵軍實力的,也就剩手中這個窩囊道士了。想到這兒,他將穆陽仁輕輕放下,用稍微緩和一點兒語氣詢問,「你仔細想想,當日交手的過程是怎樣的?如實說出來,我向天方教那邊求情,饒恕你傳播異教之罪!」
「我,我……」穆陽仁心中好生委屈。自己這身道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冒牌貨,誰料卻差點成了催命符,「我當時……」
當時敵軍數量的確不像很多,否則他也不可能成為漏網之魚。可現在,說實話就等於自己找死。穆陽仁仔細想了想,慢慢回憶道:「當時,我奉命迂迴到敵軍側后。誰料剛走到半路,就聽見一聲號角響。然後,四面八方都有唐軍殺了出來,一下子就把我們那兩千五百多弟兄給淹沒了。我是見惦記著給大汗報信兒,立刻拔馬就逃……」
「胡說,淹沒你們,還四面八方,那豈不是至少有一萬規模?!」如此百孔千瘡的謊言,怎瞞得過俱車鼻施等人,當即,左帥加亞西走上前,厲聲反駁,「你好好想想,不要信口開河!再胡說,我就把你從這裡丟下去!」
「我,我真的沒看清楚啊!」穆陽仁連連作揖,唯恐捋了對方的虎鬚。也是他命不該絕,就在此時,城外又傳來一陣號角聲響,數不清的唐軍,在朝陽的照耀下,從東方滾滾而來。
長生天!俱車鼻施顧不得再跟假道士穆陽仁生氣,也顧不得天方教的講經人就站在自己身側,眼望東方,目瞪口呆。 朝陽的光線太強,他根本無法數清楚遠方到底來了多少唐軍。只能看見一團團馬蹄濺起的煙塵,沒完沒了地朝尚未完工的軍營內灌,從東到西,從北向南,很快,整座軍營就籠罩在一團厚重的黃色煙塵當中,看不見人的影子,看不清旌旗的顏色,只有人馬的喧囂聲,順著晨風吹上城頭,將所有人凍得脊背一片瓦涼,瓦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團煙塵終於慢慢變淡。將無數面猩紅、土黃和鑲黑牙邊兒的大唐戰旗顯露出來。那是大唐正規軍將領的身份象徵,當年曾經追隨過高仙芝又中途叛逃的俱車鼻施非常清楚。唐軍來了一位中郎將,一位兩位五品將軍,兩位從五品郎將,六名都尉、四名別將和無數校尉以下低級軍官。按將旗統計,總兵力接近或者超過一府。最低也在八千人以上,弄不好要高達一萬二千甚至一萬五千人!
封常清怎麼將這麼多兵馬不聲不響地送到了柘折城下的?莫非他得到了鬼神的幫助不成?俱車鼻施臉色慘白,瞪大了眼睛向四下尋找人幫忙解惑。只見自己平素依仗的左膀右臂們個個嘴唇處都呈青灰色,顯然也被唐軍的規模嚇得魂飛膽喪。
人群中唯一一個臉色看上去還稍微正常些的便是假道士穆陽仁,只見他眨巴著眼睛琢磨了片刻,湊上前,沖著俱車鼻施汗低聲說道:「大汗不要慌,外面的唐軍來路恐怕有些蹊蹺……」
「誰說本汗慌了。你哪隻眼睛看到本汗著慌了?」俱車鼻施惡狠狠地瞪了穆陽仁一眼,厲聲質問,「說,外邊的唐軍到底有何不對勁的地方?你如果又是信口胡說的話,別怪本汗治你動搖軍心之罪!」
「我呸!」假道士穆陽仁心中鄙夷,臉上卻擺出了一幅神神秘秘模樣,理了理思路,試探著問道:「大汗最初得到有關使團的消息,恐怕是拔漢那城那邊傳過來吧?!無量天尊,如果貧道所猜得不錯,大汗您中了別人借刀殺人之計了!」
一聲道號喊過,登時吸引來無數道憤怒的目光。俱車鼻施完全靠大食人的扶植,才冒領了大宛王之位。麾下文武重臣,以大相白沙爾、左帥加亞西兩人為首,都是些虔誠的天方教徒,最無法容忍有人公然在自己面前宣揚異端邪說。當即,便有將領拔出刀來,試圖將假道士穆陽仁砍成碎段。俱車鼻施汗見狀,趕緊搶先一步,將穆陽仁拎到自己面前,然後半是威脅,半是暗示地斥責道,「說正事兒,別念什麼邪經,更不要想在這裡挑釁安拉。消息的確是從拔漢那傳過來的,可傳遞消息的人非常可靠,根本不會用謊言欺騙我!」
「如果他也被阿悉爛達給騙了呢?」穆陽仁聳聳肩,不慌不忙地反問。
「這……?」俱車鼻施被問住了,半晌無言以對。然而他又不甘心被一個死囚掃了顏面,冷笑一聲,撇著嘴道:「從蔥嶺到拔汗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路程,這麼多兵馬行動,怎麼可能不走漏任何消息?!」
話音落下,他自己心情立刻為之一振。對啊,怎麼可能不走漏任何消息,這可是近萬大軍,走在路上,光運送糧草輜重的馬車就能排出三、四里遠去。
聞聽他的話,大相白沙爾等人也是精神大振。立刻準備派遣兵馬出城去探一探唐軍虛實。正猶豫著到底派多少兵馬合適的時候,卻又聽見假道士穆陽仁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一萬多人同時走,的確聲勢浩大。可如果他們扮作商隊分批分批走呢?大汗別忘了,那阿悉爛達可是大唐皇帝的女婿,一直眼巴巴地盯著您的王冠呢?此刻安西軍剛剛打了個大勝仗,他如果不趁機巴結上去,可就不是阿悉爛達了!」
「啊……」俱車鼻施汗的臉色又開始發白。大食東征軍慘敗消息傳開之後,周圍各路豪強都在時刻準備更換東家。阿悉爛達主動幫安西軍隱藏兵力,的確非常有可能。但是,就這麼被唐軍嚇得龜縮不出,也太窩囊了些。萬一對方只是疑兵之計,待日後真相大白,自己的王位還如何坐得穩。
「不過大汗也不必太擔心。如今,蹊蹺的並非城外的唐軍有多少人。蹊蹺的是,裡邊究竟多少是真正的安西軍,多少是阿悉爛達派來助拳的屬下。」見俱車鼻施等人的臉色變幻不定,假道士穆陽仁開始往湯裡邊加料。「您想想,當年高仙芝那狗賊帶領大軍西征之時,裡邊唐人才佔了幾成?」
一成到兩成!答案幾乎是擺在明面上的,稍微有點兒軍事經驗的人都非常清楚。即便在安西軍全盛時期,總兵馬也未曾超過五萬。每次出征,通常都是一到兩萬安西軍,率領著十幾萬地方僕從。可即便這樣,河中地區依舊無人能擋。安西軍想滅哪一國便滅那一國,想克哪一城便克哪一城,從來沒在意過守軍多寡,城牆高矮。
「叫你們欺負我,如果今天不把你們這些個王八蛋全騙死,老子就不姓穆!」見眾人的思路已經慢慢被自己引歪,假道士穆陽仁在心中暗暗發狠。他本來是隴右瓜州一個撈偏門兒的混混,不小心騙了惹不起的人,才被對方買通官府,發配到安西軍服苦役。怛羅斯之戰,高仙芝領著嫡系率先逃命,他這種既不懂武藝,又沒官職在身的罪囚,只能老老實實給大食人當俘虜。後來,大食人嫌他沒任何特殊技能,便作價五斗糜子,將他賣給了一個地方豪強當牧奴。隨即,他又憑著一份過人的機靈勁兒逃了出來,混到馬賊半天雲的隊伍里做軍師。
如今城下開來了不知道多少唐軍,而城內的俱車鼻施汗等人又對唐軍畏之如虎,穆陽仁便又動了另外的心思。無論城外的唐軍規模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罷,想順順噹噹攻破柘折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能給城外的唐軍幫上一點兒忙,並且讓對方知道是誰在幫忙的話……
想到此節,他心中就一陣陣發熱。清清嗓子,繼續說道:「所以,眼下大汗根本無需畏懼。管他們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罷。趁著他們立足未穩,全力撲將過去,先殺他個落花流水!」
「好!」俱車鼻施兩手一拍,嚇得穆陽仁小心肝兒亂顫。眼看著他就要弄巧成拙,大相白沙爾卻踏上前一步,大聲喊道,「且慢。大汗小心上了這個卡菲爾的當,他不僅是個卡菲爾,並且是個唐人!」
騙術這東西,關鍵就在於虛實之間的適度把握。聽到大相白沙爾懷疑自己居心叵測,穆陽仁心中暗喜,臉上卻裝出了非常委屈的神色,抹了抹眼睛,低聲喊冤,「大汗,大汗明鑒。小的今天說這些話,全是為了大汗好,全是為了大汗好!」
「哼!」白沙爾瞪了穆陽仁一記,滿臉不屑。
唯恐俱車鼻施被穆陽仁說動,左帥加亞西也上前半步,替大相白沙爾幫腔,「大汗明鑒。這些唐人,最奸詐不過。怎會對咱們按什麼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