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6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20)
第756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20)
但對於王洵這個打敗了俱車鼻施,又放縱聯軍洗劫者,百姓們則恨之入骨。日日對空禱告,巴不得他早日受到佛陀、光明神、火神,以及所有可能存在的神仙聯手懲處。然而,也有極少一部分心思活絡之輩,知道俱車鼻施和白沙爾兩人大勢已去,驚魂稍定后,又主動奉上一份厚禮,以期能討好大宛國的新主人,在王宮中謀得一處立足之地。
兩名女刺客的父親,大宛國前稅務官麥爾祖德,也屬於心思活絡者中的一員。而王洵正準備著藉助這些主動投效者的手,儘快控制住整個大宛國,便半推半就地收下了對方的謝禮。
他正直年青力壯之時,又好幾個月沒碰過女人,晚上立刻火燒沸油。只是沒想到姐妹二人昨天夜裡還曲意逢迎,唯恐哪處伺候不周,令自己不能盡興。今天洗完了一個澡,卻立刻翻了臉,竟然動手謀殺親夫。
望著兩姐妹寫滿怨毒的面孔,一時間,王洵心中百味陳雜。惱怒、失望、甚至有一絲絲無法否認的欽佩和負疚,煎熬著他的心臟,也煎熬著他的眼睛。
屠城肯定不是正義之舉,即便被屠戮一方是異族。王洵雖然沒讀過許多書,平素對腐儒們的婦人之仁也嗤之以鼻。然而內心深處,卻無法真的擺脫這種道德束縛。
那些善待同類胸襟,那些對不同文明的包容氣度,那些正直、善良、寬厚的品德,早就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深刻在骨頭裡,平時很難發現,卻時時刻刻左右著他的思維和行動。
非為婦人之仁。
這是野蠻和文明的區別。
這也是華夏和夷狄的區別。
王洵根本沒力量去否定,去拒絕,去抹殺。
沉吟半晌,他終於又喃喃地丟下了一句話,「是俱車鼻施主動攻擊我的。他自己招來的災禍。怪不得別人,我……」
「俱車鼻施有罪。但是,城中百姓惹你了么?」彷彿發現了王洵心中的孱弱,年齡稍大些的那個女刺客盯住他的眼睛,一眨不眨。
城中百姓當然沒有招惹王洵。正因為如此,他心中才一直覺得負疚。然而,這種軟弱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很快,他便給自己找到了充足的理由。
「如果換了俱車鼻施攻破了我大唐城池,被他殺掉的人肯定比這還多。我已經儘力了去阻止了,但是力不能及。我總不能為了保護敵國的百姓,跟盟友開戰。除非我的腦袋被驢踢了。沒辦法,他們只能認命!」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只換回了女刺客兩聲冷笑,「認命?」年齡稍長的女刺客彷彿刻意在試探王洵的忍耐限度,「誰讓他們住在柘折城中?誰讓他們不是唐人?對不對?」
「你這麼想,也由你!」王洵被問得心煩意亂,擺擺手,結束了這場毫無意義的爭執,「你們姐妹兩個不願意伺候我,那就算了。好好在這裡待著,別到處亂跑。等我處理完了今天的公務,便命人送你們回自己家!」
「不……!」年紀稍小些的女刺客低聲尖叫,彷彿就要被拖出去斬首一般凄厲。年紀稍大些的女刺客則放聲大笑,頃刻間,竟然笑得滿臉都是眼淚。
王洵沒心情再管兩個女刺客的死活。在他眼裡,這種既不懂得如何伺候男人又不識好歹的蠻夷女子,實在是乏味得很。給娘家退回去就退回去了,半點兒也不值得可惜。
念在對方曾經跟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份上,臨出門前,他又叫進來幾名侍衛,命他們看住兩位女刺客,免得後者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弄得自己也不好替她們遮蓋。隨即,便拔腿向前殿走去。
大宛國這座王宮是完全仿照長安城的大明宮所建,規模甚為可觀。為了安全起見,也為了處理事務方便,王洵聽從宇文至的建議,將從安西帶過來的一眾嫡系,都安排住在了王宮裡邊。即便如此,宮牆內依舊顯得空蕩蕩的,一路上也見不到幾個人影。
心裡憋著一股子邪火,他雙腿邁得很快。三步兩步,便已經來到了王宮的前殿,俱車鼻施平素與文武大臣議事的場所。宇文至等人已經在此恭候多時,看到他兩鬢上的水漬,個個臉上都憋著一抹壞笑。
王洵被笑得愈發心煩,重重地往俱車鼻施的黃金胡床上一坐,大聲喝道:「昨天交待你等做的事情,都完成了么?要是沒完成,就繼續去干。別在這裡傻站著!」
「啟稟中郎將大人,今天上午,屬下就已經替你核實過了。所有任務,弟兄們都處理的一絲不苟!」宇文至拱了拱手,帶著幾分調侃的語調回應。
今天起得的確有些遲了,洗熱水澡時,又耽誤了太多功夫。王洵知道自己被大夥抓住了把柄,長吁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衝下邊拱手,「那就辛苦諸位了。眼下雖然周圍已經沒什麼強敵,但咱們依然要懂得居安思危。半分也懈怠不得!」
「將軍說得極是!」
「懈怠不得!懈怠不得!」
眾將強忍住笑,七嘴八舌地點頭敷衍。王洵隨便又說了幾句官面上的話,終於將自己的心態調整過來。想了想,正色問道:「其他諸侯沒有在城中繼續胡鬧吧?是時候了,他們也該安靜下來了!」
「屬下按照您的意思,已經安排了人手沿街巡邏。基本上,今天沒出什麼大亂子!當然,小打小鬧是免不了的。這幫王八蛋,總是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永遠沒有知足的時候!聽到動靜,屬下帶人趕過去一頓鞭子,就讓他們都消停了下來。」沙千里閃身出列,大聲回應。
能搶到手的東西,包括活人和鐵鍋,已經都被諸侯們瓜分乾淨了。當然沒必要繼續殺來殺去。偶爾爆發一些小騷亂,則是有人把手撈過了界,或者分贓不均,但都被消滅在了萌芽狀態。
有大唐兵卒在街道上巡視,諸侯們也不願意讓屬下鬧得太過分。以免給天朝使節留下什麼壞印象,下次乾脆讓自己步了俱車鼻施的後塵。
這個答案,令王洵心裡又舒服了不少。畢竟他的努力還起到了一定作用,而不是被諸侯們徹底忽略。略作沉吟,他又繼續追問,「屍體都拖出去掩埋了吧!別鬧出什麼瘟疫來!」
「諸侯們已經自己動手處理各自的轄區了。他們也不願意天天跟死屍睡在一起!」黃萬山點點頭,笑呵呵地回應。「至於瘟疫,大人您不必太擔心。外邊已經開始飄雪花了,三天之內,滴水成冰。保證把瘟神都得凍掉鼻子!」
「下雪了?!什麼時候的事情!」聞聽此言,王洵登時一愣。剛才走得匆忙,他居然沒注意天氣。」
對於這一帶的天氣,當然是以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的意見最為權威。二人互相看了看,相繼開口。
「昨天半夜就開始飄雪花了。現在還沒成規模。不過參照往年的情形,這雪不飄則已,一飄起來,至少也得三五天。」
「我看了下雲,很厚。沒三五天出不了太陽!」 「內城中還有空房子給人住么?外城那邊呢?需要不需要給群雄下一道命令,讓他們騰出些房間來安置百姓?」王洵嘆了口氣,用試探的口吻向眾人諮詢。
他知道自己這樣可能會被大夥嘲笑婦人之仁。然而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無家可歸的百姓凍死,畢竟有些於心不忍。
「不會,他們自己懂得照管自己的財產!」又是沙千里,笑呵呵替王洵解惑。「頭一天殺人,是為了發泄,也是為了立威。如今,他們發泄過了,也立完了威。剩下的倖存者,便都成了群雄們的私產。凍死一個,就等於一筆損失。雖然不大,但多了也會肉疼!」
與中原的戰爭不同,西域這邊,可不講究什麼與百姓秋毫無犯。被征服者,理所當然是獲勝者的奴隸。要麼給主人做一輩子的苦役,要麼被主人賣掉,除了極少的幸運兒有機會重獲自由之外,絕大多數人的結局都非常凄涼。
但至少,他們眼下還能活著,比起在城破當日被屠戮的人,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會不會有人糧食沒帶夠,奴隸多得養活不起?」強忍住心頭的煩惡,王洵再次問了一句。這是最後一句,他在心中默念,強迫自己變得冷血。
身為使團的最高首領,他首先要為麾下這兩千多名弟兄負責,其次是追隨自己的這些諸侯,最後才輪到那些無辜百姓。
這種冷血的感覺,令人心裡很不舒服,但必須去做。
「不會。即便糧食不夠吃,他們自己也有辦法私下解決。以人換物,以物換人。都是明明白白地標價。當年我們被俘后,便是被這般處理的!」沙千里看了他一眼,低聲回應。
「哦!」王洵終於開了點竅,輕輕點頭。的確沒必要再多過問了,這是規矩,不同於書本上的仁義道德。更不同於女孩家的鼻涕眼淚。征服者和被征服者都司空見慣。
環顧四周,好像只有他一個人不懂。
他得儘快努力去「正視」現實。
他得儘快努力去適應,做一個合格的征服者。
作為征服者,他迫切需要考慮的不是戰敗一方的處境,而是如何更好地挖掘戰爭紅利。換句話說,他需要繼續聯合諸侯,替大唐將葯剎水沿岸這片土地的控制權徹底穩固住,而不是悲天憫人。
柘折城已經拿下來了。有俱車鼻施這個前車之鑒在,葯剎水沿岸那些首鼠兩端的諸侯,只能放棄先前的觀望戰略,徹底投向大唐。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此番出使任務,到目前為止已經接近圓滿完成,剩下的只是將諸侯們的表文派信使送往長安,然後大夥一道等著那邊的封賞而已。
一切看起來都非常輕鬆。然而,具體做起來卻沒有表面上那麼簡單。大唐的人口並不充裕,中原百姓輕易也不願意背井離鄉。在以上兩個條件的限制下,朝廷對於西域的廣袤疆土,只能採取羈縻,而不是徹底消化的政策。包括如今的安西四鎮,朝廷也只控制了幾個主要城市和戰略通道。其餘大部分廣袤的領土,都完全委派給那些部落頭領代為掌管。葯剎水諸侯的表文送達長安后,朝廷唯一能做的便是,鼓勵封常清統率所部將士繼續西進。至於將大食人的勢力驅逐之後,留下的勢力空檔由誰來填補,諸侯之間衝突如何解決,一切都是鞭長莫及。
所以,柘折城的地位便凸顯了出來。
它不但將成為明年安西軍遠征的一個重要落腳點,而且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要擔負起震懾和連通葯剎水兩岸的樞紐作用。把這座城市經營好了,將來安西軍糧草輜重,就不用千里迢迢從中原輸送,而可以像大食人那樣就地補充。同時,一座已經被戰火摧毀,卻又迅速恢復了生機的大城,也能讓諸侯們更好地認識大唐除戰爭之外的其他兩種實力,在建設和治理方面的力量。
這些,都是王洵迫切需要面對並且著手解決的問題。他實在沒有太多時間浪費在被征服者身上。然而,當他決定做正事兒的時候,卻非常痛苦的發現,自己竟然半點頭緒都摸不到。
宇文至、宋武和方子陵都是白馬堡大營爬出來的,這幾年所學,全是如何調兵遣將,運籌帷幄。沙千里和黃萬山,最大的本事在於打家劫舍。至於魏風和朱五一,兩人前半輩子當過最大的官職是里正,還差點把自己的家底都賠個精光。讓他們出面去治理這麼大一座城市,還不如直接給他們一根繩索,逼著他們自己把自己吊死在王宮大門前算了。
數來數去,眾人不得不苦著臉承認,大夥的長處都在破壞上,誰也不擅長建設。而大宛國,並不只剩下了柘折城這一座大兵營。方圓還有數百里膏腴之地需要派人去接收,俱車鼻施留下數十座牧場,也需要派人去掌管。還有若干個先前依附於俱車鼻施的部落,無數散落在柘折城、白水城和拔漢那之間的牧民需要統計,管理。這些有形無形的財富,都是大夥冒著九死一生風險換回來的。王洵如果不儘快將其收歸於手,就會白白便宜了別人。
「要不,你召見一下那對姐妹花的父親,我記得他好像是俱車鼻施的收稅官?」不忍見眾人愁眉苦臉,沙千里試探著向王洵提議。
這下,可算捋了王洵的虎鬚。他騰地站了起來,沖著沙千里大叫,「你到底收了人家什麼好處?沒完沒了地想推薦他?這麼大個軍營,我就不信找不出個能處理民政的人來?非得用俱車鼻施的爪牙!!」
「我這不是看您犯愁么?」沙千里縮了縮脖子,笑呵呵反駁,「再說了,有個地頭蛇領著,咱們的人上手也能快些。」
大夥強忍住笑,紛紛替沙千里幫腔,「是啊,是啊。咱們就算千金買馬骨了。豎這麼一個人做榜樣,也更容易安撫地方!」
王洵心裡很不情願,卻拿不出更好的辦法。猶豫了片刻,無可奈何地坐了回去,「好吧,去派人把他找來吧。我先問他一些附近的具體情況!然後再決定用不用他!」
「不用找,他和幾個地方貴胄,今天已經在宮門外眼巴巴地等了整整一上午了。」宇文至搖了搖頭,笑呵呵地補充。
「等了一上午?」王洵眉頭輕皺,對稅務官麥爾祖德的為人更是不屑。
宇文至倒能理解這些人急於投效的心情,笑了笑,輕聲道,「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早一天跟您這大唐天使拉上關係,他們心裡也能早一天踏實下來!」
「又信口開河!」王洵低聲呵斥了一句,然後無奈地點頭,「那就讓他進來吧。我正好也有事情跟他當面說!」
眾親衛答應著去宮門外宣人。片刻之後,領進來一個高鼻深目,長者金黃色頭髮和鬍鬚的白胖子。此人體態看似臃腫,動作卻非常麻利。隔著老遠,便雙膝跪了下去,一邊向前爬行,一邊大聲吟唱道:「勇敢善良的大唐天使,您的仁慈,讓天上的神明都為之讚歎。艾哈邁德家的麥爾祖德原意做您的僕人,永遠追隨在您的左右。用耳朵聆聽您的教誨,用眼睛見證您的偉業,用嘴巴和舌頭傳播您的威名,用……」
「行了,行了行了!」王洵被贊得渾身上下直起雞皮疙瘩,不耐煩地擺手打斷,「站起來說話,我有幾件事情需要向你核實!」
「仁慈善良的主人,您的睿智如同天上星斗。哈邁德家的麥爾祖德能為您……」麥爾祖德繼續前爬,兩眼中放出炙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