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8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22)
第758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22)
沙千里無奈地嘆了口氣,又沖王洵輕輕拱手,「啟稟大人,這裡的風俗,與中原差異甚大。女子如果跟了男人,無論做妻也好,做妾和通房丫頭也罷,都是不能再送回娘家的。如果大人您今天非要麥參軍將他的女兒帶回去。明天,他的族人就得把兩姐妹綁在麻袋裡,拖到城外用石塊砸成肉醬!只有用她們的血,才能以洗刷她們給族人帶來的恥辱!」
「啊——」王洵這才恍然大悟,瞪圓了眼睛,歉意滿臉。他終於明白當自己說出,要送兩姐妹回家的話時,為什麼二人絲毫也不領情了。原來這居然是比直接殺了她們還狠的懲罰。可這習俗也他奶奶的太不講道理?莫非整個葯剎水兩岸的男人,都是從石頭縫隙里蹦出來的?
麥爾祖德在旁邊也恍然大悟,伸出大手,狠狠抽自己的胖臉,「怪小人,怪小人,只顧著擔心自己的女兒,沒跟大人把話說清楚!小的不敢難為大人,只請求大人先收留她們兩姐妹一段時間,等此地改了唐俗,再打發她們回家!」
移風易俗,哪是那麼簡單的事情!王洵知道這兩姐妹估計一時半會兒送不走了,無奈苦笑。感於麥爾祖德的一片慈父之心,他想了想,繼續說道:「也罷,那我就在王宮中給她們找個地方暫且居住些時日。但你今天還是抽空去見見她們姐妹,叮囑一下,別讓她們自己再給自己找麻煩!」
麥爾祖德是個聰明人,一旦從對女兒安危的恐懼中擺脫出來,便立刻猜到,兩個孩子肯定做了什麼令將軍大人無法容忍的事情。當初送兩個女兒入宮伺候鐵鎚王,是整個家族的一致決定,他縱使心裡有一萬個捨不得,也需要硬下心腸來執行。如今既然自己混到了鐵鎚王的身邊,家族將來在柘折城中的利益也已經有了保證,有關女兒的幸福,就需要他這個做父親的仔細考慮了。
想到這兒,他雙手抱拳,長揖及地,「屬下的兩個女兒,都生得是柳樹條一樣的資質。估計做大人的婢女都不夠格。但如果有可能的話,屬下希望大人將來把她們姐妹帶到中原去,賜給家中奴僕做妻子也好,趕她們出門,讓她們自己養活自己也好,總歸一句話,別再讓她們留在此地了!屬下在此,先謝大人鴻恩!」
一番求肯的話說得不倫不類,其中所包含的赤誠,卻清晰可見。王洵無法推脫,只好點頭答應了下來。
麥爾祖德鬆了一口氣,跟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一道告辭。走到了門口,突然又猶豫了一下,轉過身,小跑著回到王洵面前,「大人,屬下還有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
「說罷!」王洵笑著點頭。
「大人,大人將來,是準備長久佔據大宛國呢,還是像很早以前那樣,返回中原,把這裡再交給別人代為照管?!」麥爾祖德臉上的表情很猶豫,幾乎是咬著牙問出了這段話。隨即,揚起頭,靜靜地等待王洵的回應。
具體大唐準備採取什麼政策來控制河中一帶,王洵自己也吃不準。甭看他現在跺一跺腳,足以震動葯剎水兩岸,但在大唐,卻未必有向皇帝陛下進諫的機會。像他這樣的四品中郎將太多了,光安祿山麾下就有五百餘名。人微言輕,縱然此刻有大功在手,說出的話也未必能讓朝中諸公當一回事。
然而,這些內幕,卻不能透漏給外人知曉。猶豫了片刻,王洵笑著回應,「我還沒想清楚。但最近一兩年,估計得繼續駐紮在此吧!」
「噢,是這樣!」麥爾祖德心裡有些失望,但依舊願意盡全力報答王洵的恩德,「如果大人準備為此地選一個主人的話,屬下建議您考慮一下俱車鼻施。」
「你說什麼!」不但王洵怒形於色,其他將領們也將手按向腰間刀柄。見過踩著鼻子上臉的,沒見過這種不知進退的。剛剛獲得了新主公面前站穩腳跟,轉眼就替舊主說起情來。
「大人不要誤會!」麥爾祖德趕緊笑著解釋,「大人請聽我說,如果大唐準備把這裡賜封給當地人的話,阿悉蘭達、曹忠節、鮑爾溫,其實都是一路貨色。只要地盤大了,人就會有野心。就變得難以掌控。搞不好,過幾年便又是一個俱車鼻施。而只有俱車鼻施本人,已經成了被打斷了腰的老狼,這輩子,恐怕也沒膽子再跟大唐做對了!」
聞聽此言,眾人心中登時火氣全消。最近一個多月來,大夥於絕境中求生存,幾乎每一步都是被形勢所逼,心中根本沒有什麼太長遠打算。
亮出旗號,是迫不得已。主動攻擊柘折城,是死中求活。當著諸侯的面與俱車鼻施決一死戰,更是臨時起意,事先沒經過任何規劃。至於將來誰會填補俱車鼻施消失之後留下的勢力空白,大夥壓根兒連想都沒想過。更甭說用何種手段長期地確保新崛起者對大唐的忠誠了。
「據屬下所知,當日俱車鼻施便是從派往拔漢那的細作口中,得到了有關使團的具體情況,然後才決定出重金收買馬賊攻擊大人。而就在大人懸師城外之時,還有不少諸侯,偷偷地派人潛入城內,跟俱車鼻施串通消息。」見眾人終於開始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了,麥爾祖德大受鼓舞,繼續低聲補充。
這些都完全是事實,沒人能夠否認。從入城后發現的蛛絲馬跡中來分析,王洵確信,最早將使團情況泄露給俱車鼻施的,就是阿悉蘭達本人。而在當使團於城下按兵不動之時,除了曹氏兄弟外,其他諸侯,起初都抱的是兩頭下注心思。正是利用了諸侯們這種心理,他才能從容地布置好了最後一個局,將使團的真實兵力,以最快速度傳進了柘折城,傳進了俱車鼻施麾下幾乎每一名親信的耳朵。也正是因為得知了使團一直在虛張聲勢,俱車鼻施才不得不硬著頭皮帶領一支士氣低落到了極點的軍隊,出城與使團決戰,以期挽回失去的威信,結果被打了個落花流水。
等了片刻還是沒有得到王洵的回應,麥爾祖德想了想,繼續鼓動如簧之舌,「眼下雖說各路諸侯對大人您惟命是從,可誰也不敢保證他們得到整個大宛國之後,心裡會怎麼想。有道是,多一分實力就多一份野心,除非您駐紮在這裡永遠不走了,否則……」
話未說完,已經被王洵用手勢打斷,「你先下去做事吧!」皺了皺眉頭,他臉上露出了幾分不耐煩的表情。「其他先不用管。先把我安排你做的事情處理好了再說!」
「這……,屬下遵命!」麥爾祖德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心裡約略有些失落,卻依舊笑著向王洵行了個禮,轉身退下。
自有親兵上前,將他領往幕僚們處理公務的偏殿。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互相看了看,也相繼向王洵告辭,前去幫助麥爾祖德一道謀劃開釋俘虜事宜。待三個人的背影都去得遠了,宇文至慢慢走上前,低聲說道:「那姓麥的傢伙為人雖然差勁了些,所出的主意卻未必是錯。咱們反正不可能永遠駐紮在這兒,立哪個傀儡其實最後都一樣。別人多少還都有自己的家底兒,俱車鼻施卻連存放在沙漠中的保命老本兒,都被你派人給連鍋端了。日後他除了老實聽話之外,恐怕根本沒有別的選擇!」
早在決戰之前,王洵已經悄悄下派了一哨兵馬,繞道去抄俱車鼻施藏在沙漠中的應急之資。如今這路兵馬正押送著抄到的輜重細軟往回趕,如果不是天氣耽擱了行程的話,兩三日之內,便能將繳獲送到城中。失去了最後這點家底,俱車鼻施可以說徹底陷入了絕境,沒糧,沒錢,沒援軍,連做一支有實力馬賊都不可能,更甭說找機會復國了。
心裡清楚這些情況,所以方子陵的意見跟宇文至差不多。大體上也覺得麥爾祖德給大夥出了個不錯的主意。「是啊,經此一劫。除了死心塌地地投靠大唐之外,俱車鼻施已經沒了其他選擇。如果咱們肯饒恕他,選他回來做大宛國主。日後不但他自己未必鼓得起造反的勇氣,即便哪天又被豬油蒙了心,有今日的前車之鑒在,他手下的弟兄們也沒膽子追隨!」 「嗯!」王洵低聲沉吟,依舊拿不準主意。當日他曾經親口答應替義和公主討還血債,如今因為形勢變化,就要自食其言,怎麼想也覺得問心有愧。
民壯出身的魏風想法卻跟前宇文至、方子陵兩人不太一樣,看出王洵內心的猶豫,上前半步,大聲說道,「如果大人長期能留在這裡做節度使就好了。就不用再考慮選擇誰來做大宛王了。這附近的田地我粗略看了看,很肥。又靠近水源,好好打理打理,養活幾十萬人都不成問題!」
「胡說!」王洵再度皺起眉頭,沖著魏風低聲呵斥。「節度使也是說做就能做的?朝廷現在總共才有幾個節度使!沒事兒帶人出去巡城,別再這裡跟著瞎摻和!」
「嗯,諾!」魏風被訓得一縮脖子,拱拱手,倒退著走了出去。朱五一、万俟玉薤、王十三等人本來想開口,見魏風挨了訓,也紛紛低下頭,把話全咽回了肚子內。
宇文至笑著搖頭,低聲道:「其實他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交給誰,都不如咱們自己握在手中放心。大宛節度使這職位有點難度,朝廷那邊估計捨不得。但如果請封帥幫忙努努力,咱們自己再上下打點一番的話。憑著咱們破城滅國的功勞,授你一個大宛都督名號,應該不算什麼問題!」
「要去你去,我可沒心思一直留在這蠻荒之所!」對於宇文至,王洵不能跟其他弟兄那般呼來叱去,搖搖頭,笑著否決。
大宛都督這個職位雖然能坐擁一方,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在他心目中,卻遠遠比不上中原一個普通的州刺史。從朝廷角度上講,也不會讓一名武將長期地駐守在同一個地方,慢慢地經營其自家勢力範圍。
以王洵目前的了解,放眼大唐,除了已經尾大不掉范陽軍之外,其他軍鎮的節度使任期幾乎沒有超過五年的先例。把大好五年光陰浪費在這兒連中原一個郡城都沒法比的地方,整天跟亂七八糟的事情打交道,還不如回到封常清帳下,繼續在兩軍陣前縱馬馳騁。
「我……」宇文至咧嘴而笑。「我要是有你這種人脈和威望,肯定會留下來。著急回軍中有什麼好,邊令誠只要一天不滾蛋,咱們還得看一天他的臉色!」
「我等有這份功勞在手,邊令誠恐怕也不能再像原來一般對咱們為所欲為!」提起當日出使的緣由,王洵便忍不住搖頭。如果當日不是邊令誠苦苦相逼的話,今年冬天自己恐怕就要在軍中平淡虛度。誰曾想到,萬般無奈之下做出的一個選擇,最後還真被自己闖出了一條路來。
到現在,他已經不太憎恨邊令誠,反而在內心深處隱隱對此人有一些感激。不是此人,自己恐怕永遠都要庇護在封常清的羽翼下,凡事第一便想到背後的依仗,永遠學不會獨自去面對困難。
見王洵總是油鹽不進,宇文至氣得暗自咬牙,「即使邊令誠再動不得你,還有楊國忠和高力士呢?如果你連自立門戶的心思都沒有的話,什麼時候才能找他們報仇?」
「行了,雖然在座都是自家兄弟,你也不能信口開河!」王洵心裡最不願被觸碰的傷疤再度被揭開,不覺有些惱怒。自從發現連封常清都不願意招惹楊國忠等人之後,他便明白,自己當初那些報仇的話,是多麼的幼稚可笑了。即便陞官升得再快,十幾年後就做了封常清的副手,安西軍都護府副大都護,他頂多也只能令楊國忠和高力士等人對自己有所忌憚。若是想把當日二人加諸於自己頭上的種種惡行報復回來,依舊是白日做夢。
除非自己起兵造反。猛然,一個怪異的念頭湧上心底,令王洵不寒而慄。扭過頭去看宇文至,卻依稀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幾分期待。「咱們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全是因為背靠著大唐!」他笑著說道,聲音卻顯得有些無力,「眼下咱們手中也不過才兩千來號弟兄,能震懾住諸侯別鬧事就不錯了,根本沒時間考慮其他。況且眼下俱車鼻施躲在哪裡還不知道呢,有什麼想法,也得把他先抓回來再說!」
不敢確定好朋友今日再三勸說自己去爭大宛都督職位的舉動,是不是包含著什麼其他暗示。王洵也不敢往深處想。找個機會將話題岔開,寥寥草草處理了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天色也就開始暗了。外邊的雪越下越大,議事廳裡邊的氣氛也越來越冷。終於,方子陵頂不住,第一個起身告退。魏風、朱五一等人也陸續找借口離開。宇文至本來還打算跟王洵再聊上幾句有關大夥日後發展的問題,見他始終心不在焉,也站起身,帶著幾分失望告別而去。
王洵自己坐在空蕩蕩的大廳中覺得索然無味,便揮揮手,宣布全天的公務告一段落,自己也起身離開。
經歷了一個下午,地面上的雪已經很厚了。士卒們來不及清掃,整個大宛王宮,顯得乾淨而又空曠。
拜大雪所賜,空氣中那股屍體的臭味總算淡了些,不至於熏得人喘不過氣來。幾處城破時被戰火波及的宮牆,也被雪花遮蓋住,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漫長曲折的甬道兩旁,幾株叫不上名字的老樹,孤零零地站著。它們已經長到了合抱粗細,不知道於王宮中站立了多少年,親眼目睹大宛國換了多少個主人,卻始終保持著著原來的模樣,無喜,亦無悲。
王洵突然覺得心裡很煩躁。
走在路上,忽然迷失了方向的煩躁。他現在終於安全了,短時間內,不會再被輕易當做棋子犧牲。而那些曾經的仇家,也不會再輕易找他的麻煩。但是,他卻發現自己突然失去了人生目標,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道路該如何選擇。
報仇,這輩子基本沒什麼指望。繼續追逐功名,好像也沒什麼意思。如果人生就是一味地向上爬,向上爬,將頭頂上的人拉下來,將阻礙自己的人踩在腳下。這條路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每當你踩下去一批,抬起頭,就會看見更高的一批。踩來踩去,爬來爬去,永遠沒有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