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9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33)
第769章 盛唐煙云:天凈沙(33)
在眾人期盼和祈求的目光中,那幾道攀住城垛口的身影翻了進去,隨即,從另外的肩膀上取下黑黑的一團,順著垛口處迅速拋落。是繩梯,用棉花繩子做的繩梯。只有用那種價格高昂無比的棉線搓繩,做的繩梯,才會這麼輕輕,這麼軟,落下來甚至依舊沒能將沉睡的守軍吵醒。
這當口,沒人會指責王洵奢侈,正如從攻擊一開始,就沒人顧得上再懷疑他膽大一樣。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城牆上,眼巴巴地盯著先登者的一舉一動。只見那幾個先登城者將繩梯一端與垛口上系牢之後,迅速直起腰,從口中取下橫刀,分為左右兩組,沿著城牆向開推移。
更多的身影爬上的城牆,更多的繩梯被丟了下來。先登者們結成了兩個小方陣,用身體牢牢堵死了近五十步寬的一段城牆。同時,由宋武統領的那近千名沒穿鎧甲的士卒,也來到了城牆下,將橫刀咬在口中,順著繩梯向上攀去。
十幾條繩梯上,人影陸續向上,就像一串串搬家的螞蟻。這種景象很滑稽,觀戰者卻發不出笑聲。反而在心中悄悄地期盼,期盼他們快些,快些,再快些,搶在被守軍發現之前,全部登上城頭。
當然,這個願望實在太奢侈了一點兒。當大約有五六十人出現在城牆上之後,有一個繩梯突然斷裂,將上面數名戰士直接摔了下來。觀戰者們聽不見來自城牆下的慘叫,卻能深深地感受到袍澤們的痛苦。這一刻,終於沒有人再記得自己原來的身份。所有目光都匯聚過去,期待著奇迹再度發生。
幸運之神終於走遠。正在敵樓中酣睡的守軍被驚動了,幾隻燈籠閃了閃,慢慢地從敵樓和城牆交接界處挑了出來。隨即,有人大聲驚呼,拎著燈籠往外跳。但是,他的驚呼聲迅速被卡在了喉嚨裡邊。有支來自城下的羽箭,透過寒風,正中他的咽喉。
「蹦!」宇文至在斜對敵樓的位置,踩住兩名袍澤的肩膀,射出了第二支羽箭。又是一箭穿喉,將第二名試圖衝出敵樓,敲響樓台上警鐘的守軍釘死在樓門口。他所帶的那些三人一組,兩個抬著另外一個,用人體組成一座座移動的井籣。儘力封堵敵樓的門口,每次發箭,都必然奪走敵樓上一條人命。
敵樓中衝出來的人前仆後繼,由屍體組成一條通道,直直地指向樓台上用做報警大鐘。終於,有一名防禦者在兩名同伴的拚死保護下,冒著箭雨抄到了鍾錘。此人剛剛把鍾錘奮力拉開,宇文至的箭便命中了他的脖頸。「鐺」的一聲巨響,鍾錘借著慣性,滑落,撞中了目標。撞鐘者的屍體也蹣跚著轉了半個圈,滿足地倒地。
又有幾名守軍不要命般撲上來,試圖敲響大鐘。宇文至抖抖已經發酸的手腕,搭上最後一支箭,挽弓,松弦。隨著一道寒光從白夜中閃過,「鐺」地一聲,警鐘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總攻正式展開!
巨鍾落地,擔任前鋒將領的宋武,立刻改變戰術。
按照王洵事先的安排,他的任務是帶領著千餘兵卒,沿齊大嘴、儲獨眼等刀客和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一批好手們從城頭墜下的繩梯,攀上俱戰提城牆,先控制住北側城牆和敵樓,然後設法自馬道入城,打開城門,接應後續的大軍入內。然而此刻既然守軍已經發出的警報,奪取城門便成了第一要務。至於敵樓和剩餘的半段城牆,則完全可以交給齊大嘴等人去收拾。
當機立斷,他揮舞著橫刀,迅速沿馬道往下沖。一邊沖,一邊發出命令,「齊前輩、儲前輩,這裡交給你們兩個。其他弟兄,都跟我來。」
「諾!」
「將軍儘管放心。後面的事情交給我等!」
齊大嘴和儲獨眼大聲回應,揮舞著橫刀,繼續擴大城頭控制範圍。兩個人帶領著其餘十幾名刀客,沿著狹窄的城牆迅速橫推。從敵樓里衝出來的守軍原本就睡得稀里糊塗,手腳動作都不甚利落,在狹窄的城頭上,迎面碰到這麼一隊專門在刀尖上混飯吃的人,可真是倒了大霉。在剛一接觸的瞬間,便被砍得七零八落。
這種酣暢淋漓的感覺,令刀客們精神大振。他們都是王洵重金禮聘而來,按照出發前的約定,每完成一階段任務,都可以領取相應的報酬。而鐵鎚王的慷慨和仗義,已經被先前的若干場戰鬥所證明。因此,大夥都恨不得沖得更快一些,殺得更狠一些,以便在幹完了這一票之後,就能封刀退隱,從此再也不用頂風冒雪在絲綢古道上跑來跑去。
很快,敵樓中衝出來的守軍便支撐不住了,被逼得不斷後退。城牆一寸一寸地落入刀客們之手,齊大嘴和儲獨眼二人的身影漸漸迫近敵樓。在城牆與敵樓的交界處,他們終於遇到了一點小麻煩。有名身穿鐵甲,身高八尺開外的俱戰提將領,在數名親兵的護衛下,親自堵在了那裡。手中的戰斧有半個臉盆大小,揮舞起來呼呼生風。
沖在最前方的儲獨眼措手不及,被斧頭尋了個正著。手中橫刀瞬間碎成了數片,整個人倒仰著往後退。眼看他就要被斧刃開腸破肚,跟在其身後的齊大嘴大急,雙腳一縱,跳上城垛口。包了麻布的戰靴於城垛口上用力一點,整個人的身體都飛了起來,躍過儲獨眼,於半空中斜撲而下,刀尖直插持斧者的雙目。
出於本能,持斧的俱戰提將領停止了對儲獨眼的追殺,豎起兵器,阻擋來自頭頂的襲擊。齊大嘴在半空中無法改變方向,只能繼續揮刀下劈。銳利的橫刀與巨斧在半空中相撞,迸射出一串凄厲的火花。他的人也借著這股力量的反彈,迅速擰了下腰肢,身體橫著打了個旋子,後背堪堪撞到城頭上的旗杆。
只聽「咚」地一聲,拓木做的旗杆斜斜地彎向城外,又重重地砸了回來。齊大嘴被砸了一個趔趄,順勢用沒持刀的左手勾住旗杆,接連打了幾個旋子,跳回自家弟兄隊伍中,張嘴噴出一口熱血,將上前接應自己的弟兄噴了個滿臉通紅。
「齊大哥!」
「老齊!」
刀客們紛紛大叫,聲嘶力竭。齊大嘴丟掉已經不能用的橫刀,咆哮著回應,「嚎什麼喪,還不趕緊衝過去。敵樓控制在他們手裡,宋將軍那邊就被人居高臨下!」
這句話的意思稀里糊塗,在場的弟兄們卻全聽明白了。立刻調轉過刀頭,爭先恐後往敵樓和城牆交界處撲。奈何俱戰提的城牆修得實在過於狹窄,根本容不下這麼多人同時殺上。而持斧頭的敵將偏偏又帶人佔據了城牆和敵樓連接處相對的寬闊一側,一時間,竟然指揮著麾下士卒,將敵樓守了個密不透風。
此刻城下的弓箭手已經筋疲力盡,提供不了更有效的支援。刀客們憑著個人勇武殺上前去數回,又全被大個子守將用斧頭給硬砍了回來。徒勞地添了兩具屍體和六個重傷號,除此之外,一無所獲。
遇強則弱。對於沒有經過嚴格訓練的刀客們而言,這條道理顛撲不破。幾次攻擊失利之後,大夥便漸漸泄了氣,吶喊聲不再像先前般宏亮,腳下的動作也越來越緩慢。
眼看著大個子守將身後的隊伍越來越嚴整,而自己這邊攻擊的強度卻是越來越微弱。齊大嘴急得雙目幾欲開裂。作為半生潦倒的刀客,他從來沒感到生活像最近這般滋潤過。鐵鎚王親自登門,重金禮聘他帶隊攀爬俱戰提城牆,替大軍開闢通道。宋郎將跟在他身後,口口聲聲稱他為前輩。宇文郎將待人接物時雖然總是兩眼朝天,卻心甘情願地替他打掩護。還有程老掌柜的支持,其他未能入選的刀客眼中的羨慕與尊敬。所有這一切,都讓他覺得自己又年輕了十幾歲,渾身上下充滿了力量。
「如果真的能年青十歲,齊某說不定真的就此跟了王將軍。」私下裡,齊大嘴不止一次跟儲獨眼這麼說。而後者對王洵的心胸和氣度也佩服得五體投地,總是點著頭,低聲附和,「嗯,甭看小王將軍年紀不大,卻是個少見的有擔當的。跟了他,憑著咱哥倆當年的身手,不愁無法出人頭地!」 書中有句話,叫做「士為知己者死」。齊大嘴不知道王洵如此信任自己,算不算禮賢下士。卻永遠不願意辜負這種信任。只見他雙手一分,將擋在面前的兩名刀客推歪,側著身體向前擠了數步,劈手奪下一把兵器,再度衝到了隊伍最前方。
「齊大哥!」刀客們不忍他上前送死,大聲勸阻。卻被他厲聲給吼了回來,「拿了人家的錢,命就是人家的。道上的規矩,莫非大夥都忘了么!」
提及刀客們的行規,隊伍中已經略顯頹廢的士氣,立刻又被重新鼓舞了起來。絲綢古道上的刀客們向來過的是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拿著人家的錢財,命就是僱主的。遇到馬賊,只要僱主們沒能平安脫身,刀客肯定是擋在馬賊面前的最後一道屏障。大夥此番攀爬城牆的賞金,王將軍已經提前支付了。大夥先前在幾場戰鬥中出的力氣,王將軍都非常公道地給了賞賜。既然是拿命換錢財,就沒有遇到麻煩就縮頭的道理。否則,即便過後王將軍不以軍法處置大夥,大夥又有什麼臉繼續在道上混下去?
想到這些,刀客們心中畏懼之意盡數消散。跟在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身後,再度咆哮著沖向敵樓。持斧的俱戰提武將沒想到對方如此悍不畏死,心中大吃一驚。手中的兵器卻絲毫不慢,劈出一道寒光,斜掃齊大嘴肩膀。
齊大嘴迅速蹲下身子,讓斧刃擦著自己的頭皮掠過。老大一截頭盔和頭盔裡邊的頭髮被掃飛出去,半空中帶著點點血珠。他好像根本不知道疼,繼續蹲著身子向前撲。半途中躲開橫向捅過來的一桿長矛,又用刀鋒擋住了斜砸過來的一柄鐵蒺藜。然後在對方變換招數的瞬間,抓著鐵蒺藜骨朵上面的倒刺,任由對方將自己帶向前數步。猛然間再一鬆手,腳下用力,竟然連人帶刀一起,如同馬球一般滾過了城牆和敵樓之間最後一段障礙物,整個撲到了持斧者的懷中。
「啊——」持斧者厲聲慘叫,調轉斧刃向下狠砍。儲獨眼緊跟著齊大嘴的背影衝上來,用雙手死死頂住持斧者的胳膊。左右的俱戰提守軍刀槍並舉,齊齊向這二人身上招呼。其餘刀客們則先後踩著城牆的邊緣,冒著腳下打滑摔成肉醬的危險,撲上去,用兵器或者身體遮擋齊、儲二人的要害。
「啊——」「啊——」「啊——」持斧的俱戰提將領繼續大聲慘叫,卻擺脫不了齊大嘴的糾纏。在二人之間僅有的數寸距離內,齊大嘴將橫刀的銳利特點發揮到了極致。如同鋸子般左右拖動著,每一個來回,都深入持斧者肚子數寸。
「啊——」持斧頭的俱戰提將領發出最後一聲慘叫,轟然倒地。齊大嘴拎著再次斷成半截的橫刀從敵將的屍體上爬下來,跌跌撞撞地左衝右突。他身上不知道受了多少道傷,鮮血淅瀝瀝了地往下淌。周圍的俱戰提兵卒卻沒人敢上補一刀,給他以致命的最後一擊。
凌晨的風很冷,月光將城頭上人影照得模模糊糊。
城牆上的戰鬥還在繼續,每一處都慘烈異常。
然而,已經衝到城門口的諸侯們,卻把目光全都集中在了敵樓上,那個手持斷刀,長發飄舞的老者身上。他們不熟悉唐軍內部人員組成,也無從知曉這員老將的名姓。卻望著敵樓中那具高大偉岸的身軀,雙眼中充滿了欽佩。
在眾人欽佩的目光里,齊大嘴覺得自己的身體慢慢變輕。他晃晃蕩盪走了幾步,重新抓住了附近的一根旗杆,奮力搖了幾下。
一股熟悉的感覺,再度湧上了心頭。
年青時,作為西域身手最好的刀客之一,他手中每每都要擎著一桿大旗,替整個商隊開道。行走在空曠而寂寥的大漠戈壁間,將來自中原的絲綢、茶葉、紙張和書籍,源源不斷地送往萬里之外。
「威——武——」他聽到有人在大聲呼喊。聽到熟悉的駝鈴聲,聽到來自曠野之間的回應。
「威——武——」齊大嘴裂開大嘴,驕傲地附和。
「威——武——」
「威——武——」
刀客們開道的聲音回蕩在俱戰提城頭,縈繞不絕。半空中,雲捲雲舒,宛若遠行的商旅。
當第一聲警鐘敲響之時,整個俱戰提尚在睡夢之中。
葯剎水沿岸諸侯沒有冬天開戰的習慣,俱戰提君臣和百姓們也不認為,僅有區區千把人的唐軍,會貪心不足地打到自己面前來。雖然在最近一段時間,城中那一夥狂熱的天方教徒們,日日都在摩拳擦掌,發誓要收復柘折城,洗刷俱車鼻施棄城而逃的恥辱。
然而,緊跟著的又一記巨大的碎裂聲,卻將所有人從床榻上驚起。迷迷糊糊中,誰也不知道外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如果是敵人來襲,作為預警的巨鍾,被敲響后應該有一種獨特的節奏,而不會像今天這樣,只發出兩聲一前一後的轟鳴便再無下文。但是,外邊也不可能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依照俱戰提國律法,胡亂敲響警鐘的兵卒,會被綁在戰馬尾巴后拖行十里。即便全身上下都是鐵打的,屆時也會拖成一堆碎鐵絲,誰活得不耐煩了會犯這種賤?
莫非是風刮的,把拴鐘的繩索吹斷了?可那座銅鐘少說也有三百多斤啊,得多大的風,才能把它給吹晃動?莫非又是那些天方教信徒在胡鬧?只有他們,才能無視於俱戰提的律法。但他們把全城人都吵醒又圖的什麼?還嫌人們在背後的罵聲不夠響亮么?
沒等百姓們從驚疑中緩過神,凌晨的寒風中,忽然又傳來幾聲凄厲的叫喊,「敵襲,敵襲,唐寇進城了,唐寇趁夜爬進城了!」
「是唐寇,是唐寇,屠了柘折城的唐寇!」
一聲一聲叫嚷,順著寂靜的街道傳開,點燃所有居民的心中的恐懼。唐人,前一段時間帶著數國聯軍搗毀了柘折城的那伙唐人!他們殺到俱戰提了!他們來找天方教狂信徒算賬來了!他們將柘折城洗劫一空還不滿足,又來俱戰提殺人放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