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3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36)

  第823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36)

  Chapter 5 家園

  她一手提刀,一手持盾,周圍全都是殘破的屍體,衣服上也染滿了斑斑點點的紅。她就那樣搖搖晃晃的走著,隨時都可能會倒下,卻始終沒有倒下。雙眼中帶著一點恐懼和委屈,嘴角上卻掛滿了溫柔。


  這是一個能陪著你一同把盞高歌亦能陪著一起低首無語的女人。一個為了你一句承諾就情願付出一生的女人。一個可以與你共同面對所有風波而絕不畏縮的女人,一個平時安安靜靜託庇於你的羽翼之下,關鍵時刻卻能拔出刀來,不顧一切護住你後背的女人。她也許不夠高貴,不夠文雅。不夠世人眼裡的賢良淑德,但是,她卻能把手放在你的手裡,與你相伴走完整個一生。無論前方是繁花似錦,還是風雨如晦!

  「怪不得將軍當年為了她,不惜成為整個長安城的笑柄。換了我,也絕對不會放棄。」方子陵輕輕嘆了氣,撩起錦袍,抹乾刀刃上的血跡。


  暴雨在黎明前終於結束,隨著一陣徐徐清風,烏雲快速散去。朝陽從東方爬起來,將瀲灧的光芒重新灑進華亭縣,把整座城市從噩夢中喚醒。


  街道上的屍體已經被人連夜拖走,地面上的血跡也被雨水沖洗的乾乾淨淨。扎在臨街院牆和窗欞上的流矢被悄悄地拔出,砸壞的屋門,也被迅速換上了新的。不刻意去查看,絕對看不出曾經有血戰痕迹。一切都好像沒發生過,一切都好像是場夢,醒了,也就雲開霧散了。


  三三兩兩的衙役從街道上走過,拍開臨街店鋪的門,勒令店鋪的主人重新營業。一張張扣著縣令老爺官印的告示也貼在了街道最顯眼處,縣衙里的書辦扯著破鑼般的嗓子,反覆宣讀告示中的內容:欽差大人是假冒的!此人是叛賊安祿山帳下的細作,專門敲詐各地官員和士紳,替叛軍募集糧餉。華亭縣的官員們都受了蒙蔽!是路過此地的安西採訪使王大人,目光如炬,及時拆穿了騙子的身份,並將其就地正法。整件事情與華亭縣的父老鄉親無關,採訪使大人不會做任何株連……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那些傢伙整天惹是生非!聽了書辦老爺的宣講,臨街店鋪的掌柜、夥計們長長出了一口氣。雖然官府的文告當中幾乎處處都是破綻,根本經不起任何推敲。可欽差大人是叛賊假冒的也罷,是被採訪使大人冤殺的也好,那都是神仙們打架,與升斗小民無關!百姓們能不遭受什麼池魚之殃就該燒香拜佛了,活得不耐煩了才會去替一夥已經死了的太監主持公道!


  」大膽叛賊,假冒天使。招搖撞騙,罪不可赦……」沙啞的宣讀聲從城西響到城東,又從城東響到了城南、城北。還沒到過午,全城百姓都知道了昨天那場風暴的「真相」!搖搖頭,紛紛將懸著的心臟從嗓子眼又放回了肚子內。


  不株連就好,不株連就好。至於昨天發生在大夥眼皮底下的那場殺戮,就當是噩夢好了。醒來之後,夢中一切都可以當做沒發生過。


  於是,大夥收斂起忐忑不安的心情,像平常一樣,該出門找事情做的繼續出門找事情做,該去買菜的買菜,繼續去買米的買米。無論昨夜的風雨再大,生活終歸還要繼續,是不?


  唯一令大夥感覺與以往不同的是,城中的秩序瞬間好了起來。四處敲詐勒索的地痞流氓們全都不見了,小偷和乞丐也完全失去了蹤影。平素散漫慣了的團練們被組織了起來,在幾張陌生的面孔敦促下,排著整齊的隊伍,在街道上往來巡視。見到有積水的地方,立刻停下來幫忙疏通。見到有人滑倒,也如同孝子賢孫般上前攙扶、救助。有街坊受了團練們的熱情幫助,心中感激,拿出來幾個雞蛋作為酬謝。後者卻如同被蠍子蟄了般迅速跳開,一邊擺手一邊低聲哀告:「您老這是幹什麼?趕緊收起來,趕緊。咱們過去怎麼得罪您了?無冤無仇的!您給我塞這東西幹什麼?這要是被那幫軍爺看見,我就是皮肉再厚,也吃不住棍子打啊?」


  「啊!」好心的街坊捧著雞蛋,愣在了家門口。眨巴著眼睛適應了好半天,待對方的身影都逃遠了,才笑著向地上啐了一口,低聲道:「該,惡人自有惡人磨。採訪使大人怎麼沒早點兒過來?!早點過來,早就把你們給收拾成人樣了!」


  「不愧是封常清的關門弟子,一出手,就露出了名將的風範!」與普通百姓不同,華亭縣的大小官員們,對王洵的底細知道更清楚些,內心當中的感覺也更為複雜。


  欽差大人肯定不是假冒的,縣令和主簿兩個,曾經親眼查驗過此人的印信。那可是如假包換的正四品監門將軍,皇帝陛下的貼身家奴!可這家奴在華亭縣的作為,卻實在不給其背後的主人長臉。自己巧立名目,勒索地方不說,還放任手下那些飛龍禁衛為非作歹。前後才幾天功夫,就把華亭縣攪得烏煙瘴氣,連個可以安安靜靜讀書喝酒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而採訪使王大人,所做作為與欽差恰恰相反。除了暴起發難的那一瞬,偶然露了一下崢嶸之外,其他時間都是規規矩矩。就連他麾下那些異族親衛,待人接物也都客客氣氣,從不仗著主人的勢力四處招搖。


  如果潼關被叛軍拿下的那個謠言是真的,亂世當中,有這麼一伙人來到了華亭,對地方上來說,絕對是福不是禍。那些侍衛們的身手,地方官員們在昨天下午有目共睹。而同樣的一夥地方團練,掌握在張文忠手裡時,便是一群沒頭的蒼蠅,除了給地方上添亂之外,起不到任何正面作用。到了安西採訪使王大人手裡才幾個時辰,整支隊伍便脫胎換骨。即便無法拉出去剿匪平叛,用來保護相鄰,威懾趁機作亂的宵小之輩,卻是綽綽有餘了。


  所以馮姓太監死在採訪使大人手裡,也算是老天有眼。只是拒接聖旨、誅殺欽差這兩項罪名,實在太駭人了些!顧忌到以高力士為首的太監們在朝廷中那股龐大的勢力,地方官員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跟採訪使大人及其屬下將佐保持一定距離,既不敢與對方交往太密切,也不敢過分疏遠。既不希望對方馬上離開,又不希望對方永遠駐紮在華亭縣。真是進也為難,退也為難,無論怎麼做,都提心弔膽。


  「最好是讓叛軍把高力士等人全捉去,一個個就地正法!」有人感憤於封常清的遭遇,心中暗暗祈禱。那份給皇帝陛下的臨終遺表前半部分,昨夜就被王洵當眾傳閱過了。凡肚子里多少還有些良知的,無不感動得掩面而泣。如果王洵當時趁勢逼著大夥一道起兵清君側,相信地方官員們沒有勇氣拒絕。然而對方卻沒有那麼做,只是借了華亭縣城外的小校場,說要在那裡休整幾天,順便等等身後的大隊人馬。


  大隊人馬據說還有一萬多,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每個人都配有兩匹大宛良駒。華亭縣距離京師不足五百里,如果放開坐騎狂奔的話,其實最多也就是三天的路程!

  恐慌、疑慮、慶幸、崇拜,各式各樣的目光圍繞著華亭縣的縣衙和校場,徘徊不定。但誰也沒想到的是,此刻的王洵,既不在重兵把守的縣衙門裡,也不在城外的小校場。早在日出之前,他已經帶著王十三、万俟玉薤、方子陵以及十幾個隨從,換了一身飛龍禁衛的裝束,悄悄地趕往了長安。


  封常清的遭遇讓他義憤填膺,然而他卻鼓不起像宇文至那樣,一怒之下,頭觸不周山的勇氣。眼下叛軍已經攻破了潼關,他麾下那一萬多遠道而來的疲敝之師,即便全站到長安城牆上去,恐怕也無力回天。況且此刻大隊人馬還在半路上,由宋武統領著追趕他的腳步,根本不可能參與長安城防禦。即便有那個可能,王洵也不願意稀里糊塗地把大軍交到高力士、陳玄禮等人之手。他可不是封常清,鋼刀都架在脖子上了,還一心想著報效朝廷。


  所以此刻他迫切需要去做,也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儘快從長安城中把雲姨、紫蘿和白荇芷等人接出來。不讓她們被太監捉去當威脅自己的人質,也不讓她們落到叛軍手中。她們是他在長安城中最後的牽挂,無論如何,都割捨不下。


  因為已經臨近京畿的緣故,通往長安的管道修得很平整。大宛馬的四蹄騰起來,一個時辰輕鬆能跑出五六十里。憑著馮姓太監的印信和身上的飛龍禁衛黑皮,一路上不斷從驛站索要補給,幾匹寶馬輪換著騎乘,曉行暮宿,才是第三天清晨,已經過了咸陽,長安城遙遙在望。


  「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活著回來!」看到眼前熟悉的景物,方子陵忍不住低聲感慨。幾年前,他也是穿著同樣一身飛龍禁衛的衣服,追隨在王洵身後「逃離」了長安。而今天,他和王洵已經都不能算無名小卒,卻依舊要逃來逃去,如同喪家之犬。


  「是啊!」王洵嘆息著附和了一句,心中也是好生感慨。當年在長安城中時,他對此地厭倦至極,無時無刻都想要離開。然而在數千里之外,那些曾經令他厭惡的東西迅速被淡忘,留在心中的,全是甜美的回憶,無比絢麗,亦無比鮮活。


  「我當時還跟家裡人說,去個一年半載,就能衣錦還鄉呢!」方子陵笑了笑,對著路邊的垂柳,彷彿從婆娑柳梢中看到了自己當年稚嫩的影子。 「我也是。跟家裡人說好了,出去躲一年半載就回來。誰能想到去了這麼久?!」王洵咧了下嘴,微笑著點頭。楊氏和王氏兩路神仙打架,殃及宇文至和他兩條小雜魚兒。為了躲災,他不得不聽從封常清的建議,進入白馬堡大營,穿上飛龍禁衛的衣服。然後驪山掃雪,然後京師平叛,然後在曲江池看到貴妃娘娘和他的前夫幽會,然後在大漠當中受到哥舒翰的追殺,然後樓蘭部落遭遇老狐狸,然後疏勒,然後大宛……一樁樁,一件件,被煙塵遮蓋住的往事,潮水般湧上心頭,令他幾乎無法自已。


  從頭到尾,冥冥中彷彿都有一隻大手推著他走。他根本無法逃避,也無法選擇。做紈絝之時,唯恐被人當螞蟻踩死,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生活態度,拚命往上爬。做了校尉,還是命如螻蟻。做了郎將、將軍、大將軍、採訪使,重兵在握,本以為可以停下來喘口氣了,一回頭,卻發現已經做了安西大都護的封四叔,輕而易舉地被人將頭顱砍了下來。


  這條青雲路他走夠了,再也不想繼續往前一步。從今以後,皇帝也好,太監們也好,安祿山也好,統統都遠邊上去!誰愛殺誰就殺誰,誰愛造誰的反造誰的反。老子不伺候了!老子躲到大宛去,任你們的斗個你死我活。大不了,待中原塵埃落定,老子把印信往廊柱上一掛,不告而去。從大宛往西數萬里,還分佈著幾百個國家,誰還真有本事將老子從人堆里揪出來。


  想到可以帶四個老婆躲極西之地去做富家翁,他心中的傷感立刻一掃而空,周圍的景色亦跟著顯得愈發親切可人。正回頭欲跟万俟玉薤等人閑侃幾句對未來的規劃,卻發現對方眉頭緊鎖,手僵硬地搭在了腰間刀柄上。


  「怎麼了?」一種不安的感覺急襲而來,王洵也用手按住了刀柄。「情況不對么?你們看到什麼了?!」


  「有哭喊聲!就在前方岔路口。」万俟玉薤和王十三兩個齊聲回應。由於故鄉不在長安,他們兩個可沒像王洵和方子陵那樣,墜入了某種揮之不去的傷感當中。而是始終記得自己的職責,盯著周圍的風吹草動。


  「哭喊聲~!這可是天子腳下,誰敢在此地……!」方子陵楞了楞,本能地反駁。但很快,他便主動閉上了嘴巴。


  的確有哭喊聲,非常混亂,有男有女,中間還夾雜著牲口的悲鳴,就在前面兩里左右的岔路口。隔著密密的柳枝,方子陵根本看不清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卻依稀記得,前方另外一條官道是通往郿縣、陳倉方向、在斜谷附近轉往劍南道,向西南據說可一直抵達劍南道的昆州。可這大清早的,誰沒事兒拖家帶口往西南方向跑?[1]

  「看看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還沒等方子陵說出心中的疑問,王洵已經策動坐騎沖了過去。此地距離長安城已經不足二十里,如果大白天就有賊人敢在這裡打家劫舍,恐怕京畿的局勢已經徹底失控。


  彷彿是在驗證他的推斷,前方岔路口的哭喊聲驟然增大,有個女人在聲嘶力竭地叫嚷,還有幾個男人在大聲喝罵。緊跟著,又是一聲慘叫,天地間剎那清靜了,只有晨風掃過柳梢,送來一陣陣血腥氣。


  「住手!」王洵狠狠地夾了一下馬腹,同時厲聲斷喝,「飛龍禁衛在此,你等休得張狂!」


  話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經在柳蔭下出現。岔路口正在打劫的一眾強盜們聞言抬起頭,先是畏懼地看了他一眼。待看清楚了錦袍上的龍爪標誌,又突然裂開嘴巴,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鬨笑:「滾,滾你奶奶的。飛龍禁衛,飛龍禁衛怎麼了,了不起啊。有本事跟叛軍拚命去,別耽誤了老子們發財!」


  「你等到底住不住手?!」王洵大怒,拔出腰間橫刀,在半空中虛劈。看打扮,對方更像是長安附近的混混,念著幾分舊時的「香火」之情,在沒徹底弄清楚情況之前,他不想傷害對方性命。


  「哈哈哈哈哈哈……」回答他的是一陣放肆的鬨笑,彷彿看到了什麼非常有趣的事情般,混混們放棄了在「獵物」身上搜刮,抄起木棍、草叉和鎬頭,亂鬨哄圍攏過來。


  「這匹馬不錯!」


  「殺了他,殺了他!」


  「揍死這胡吹大氣的窩囊廢!」


  亂鬨哄地叫嚷聲中,混混們蜂擁而上。王洵先是向後躲了幾步,然後被迫再度後退,當發現對方的確準備殺死自己時,再也按捺不住,揮刀撥開一根刺過來的草叉,然後順勢一抹,砍下了四根手指。


  「啊,殺人了,殺人了!」草叉的主人慘叫,抱著斷掌滿地打滾。其餘的混混怒不可遏,愈發瘋狂地沖了上來。王洵寡不敵眾,接連砍傷了幾名混混,自己身上也連挨了四、五下,疼得痛徹骨髓。好在對方的兵器實在太差,才沒受到致命傷。


  万俟玉薤和王十三等人匆忙趕到,看到主帥遇襲,勃然大怒,掄起橫刀便往混混們的頭上剁去。「啊——」「啊——」「啊——娘——」,不斷有人慘叫著倒地,當血光飛濺開之後,混混們終於發現,眼前這伙飛龍禁衛與先前自己認識的那些窩囊廢不可同日而語。尖著嗓子大叫一聲,丟下兵器就逃。


  「哪裡跑?!」万俟玉薤等人策馬欲追,卻被王洵低聲制止,「別搭理他們,看看地上還有沒有活著的,問問長安的情況!」


  「諾!」眾人答應著跳下坐騎,從地上扶起被洗劫者。一共有兩個男人,兩個女人和一個三歲左右的幼兒。兩個男人後腦被鎬頭擊碎,顯然已經不成了。兩個女人中較為年青的一個用剪子捅破了自己的腹部,奄奄一息。另外一個年齡稍長的,則把孩子摟在懷中,兩眼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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