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7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40)
第827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40)
她叫白荇芷,京師小四絕,一個以舞娛人的青樓行首。一個出身卑微到無法再卑微,卻試圖嫁入開國侯府,攀附富貴的女人。一個曾經讓王洵淪為全長安的笑話,仕途幾近無望的女人。一個在他倉皇出逃,生死未卜之時,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並從此為他閉門謝客,盡洗鉛華的女人。
她一手提刀,一手持盾,周圍全都是殘破的屍體,衣服上也染滿了斑斑點點的紅。她就那樣搖搖晃晃的走著,隨時都可能會倒下,卻始終沒有倒下。雙眼中帶著一點恐懼和委屈,嘴角上卻掛滿了溫柔。
這是一個能陪著你一同把盞高歌亦能陪著一起低首無語的女人。一個為了你一句承諾就情願付出一生的女人。一個可以與你共同面對所有風波而絕不畏縮的女人,一個平時安安靜靜託庇於你的羽翼之下,關鍵時刻卻能拔出刀來,不顧一切護住你後背的女人。她也許不夠高貴,不夠文雅。不夠世人眼裡的賢良淑德,但是,她卻能把手放在你的手裡,與你相伴走完整個一生。無論前方是繁花似錦,還是風雨如晦!
「怪不得將軍當年為了她,不惜成為整個長安城的笑柄。換了我,也絕對不會放棄。」方子陵輕輕嘆了氣,撩起錦袍,抹乾刀刃上的血跡。
當年王洵未曾娶妻,卻先把一個歌妓三媒六聘抬回家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整個長安城人提起此事來,幾乎無不搖頭。包括與王洵私交甚好的秦氏兄弟,張巡、馬方等,背地裡都悄悄嘀咕,覺得他這樣做很是不慎重。
歌妓這東西,對於世家子弟來說就是一個玩物,跟小貓小狗差不多。你在外邊無論怎麼玩,哪怕叫十個女人大被同眠,別人頂多說你一句年少風流。可如果你把一個歌妓娶回家做老婆,哪怕僅僅是一個妾,挑戰的也不止是大唐的律法,還要加上整個長安城內那無數看不見的等級壁壘。
但是今天,卻沒有人再懷疑王洵當初的選擇。皇上跑了,朝廷散了,長安城馬上就要淪入叛軍之手了。什麼富貴榮華,什麼錦繡前程,都即將成為過眼雲煙。只有你曾經愛過和曾經愛你的那個人,還在家門前靜靜地等著你,不曾改變,也永遠不會失去。
「那獃子,也不知道迎上去扶一把!」此時此刻,迷醉的又豈止是方子陵一個?坐在公孫大娘身後的幾個女子,見王洵自始至終呆坐在馬背上動也不動,忍不住低聲抱打不平。
「人家小兩口的事情,要你來管?!」公孫大娘回頭橫了她們一眼,信手扯住一個準備上前幫忙的紅衣姐妹,「那地方太窄,你再湊過去,就擠了!」
「那獃子已經喜歡得傻掉了!」紅衣女子年齡只有十四五歲上下,還未品嘗過青年男女彼此之間那魂牽夢縈的滋味,憤憤不平地掙扎。
公孫大娘畢竟練過武藝,手上稍稍加了點力,就將紅衣少女製得服服帖帖。「老老實實在這邊等著,別過去添亂!」
話音未落,王洵已經醒轉。右腿一擺,輕飄飄跳下馬背。大步迎上去,單手接過白荇芷手中頗為沉重的盾牌,「我回來了!你還好么?!雲姨和紫蘿還好么?」
「都好。二郎你可算回來了!」白荇芷展顏一笑,臉上的幸福濃得幾乎要滴落下來,「我估摸著你也快回來了。雲姨和紫蘿她們在家裡呢。用得著的東西都裝好了車,隨時可以出發。」
王洵笑著點點頭,將白荇芷手中的刀也接過去,順勢遞給跟上來的王十三。「我去叫她們倆。你幫我招呼一下弟兄們。穿飛龍禁衛袍服的都是。我們在半路上搶來的衣服!」
「嗯!」白荇芷柔柔地答應了一聲。低下頭,輕輕整頓了一下衣衫的正面。然後沖著万俟玉薤、方子陵等人落落大方地蹲身,「虧得幾位壯士來得及時,才使得王家沒遭受滅頂之災。兵荒馬亂,家裡拿不出什麼像樣東西招待大夥,只好請幾位壯士先入內喝碗井水,也算二郎沒有慢待客人!」
「不敢,不敢!」
「夫人切莫客氣!」
万俟玉薤和方子陵幾人哪裡受到了這種客氣,紛紛側開半個身子,以下屬之禮相還。一點兒也沒注意到,眼前這位女子,事實上並沒有正妻的名分。
幾個老粗疏忽大意,剛才一直躲在遠處觀戰的襄郡夫人卻聽得非常仔細,悄悄地把眉頭皺了起來,扯了扯自家丈夫,以極低的聲音嘀咕:「這女人可真不簡單。咱們珠兒要是嫁過去……」
「閉嘴。你不說話,沒人會當你是啞巴!」長鬍子官員忽然夫綱大振,回過頭,一把將襄郡夫人推了個趔趄。
「你這老不死的……」襄郡夫人被推了個猝不及防,差點一頭栽進血泊當中與地上的屍體來個親密接觸。踉蹌著站穩身形,張牙舞爪。
她的兩個女兒突然跟其父親做了一夥兒,一左一右走上前,扯住了她的胳膊,「娘親還是不要做白日夢了。他們家裡早就沒了外人的地方!」
「娘親還不都是為了你們……」襄郡夫人氣急敗壞地反駁,卻被兩個女兒越拖越遠。「……他剛才跟那個女人一句體己話都沒說……,……有娘親給你們撐腰……」
此刻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白荇芷那邊,根本沒聽見襄郡夫人一家在嘀咕些什麼。少數耳朵靈敏如公孫大娘者,即便聽見了只麟片爪,也搖搖頭,一笑了之。某些體己話,是無須在外人面前說的。說了,反倒是生分了。只是這個道理襄郡夫人不明白,這輩子也沒可能想得明白。
正微笑著看熱鬧間,王洵已經領著十幾名家丁,趕了五輛表面看上去豪不起眼的馬車,從坊子口走了出來。同住在崇仁坊的其他幾戶鄰居,也都站在了自家門口,眼巴巴地向車隊觀望。正在替王洵招呼客人的白荇芷見狀,笑了笑,大聲向鄰里們發出邀請:「大夥如果想一道走,就趕緊跟上吧!咱們先混出城去,然後再各自想辦法!」
「多謝夫人!」
「多謝王家娘子!」眾鄰居等的就是這句話,立刻趕著早已收拾停當的馬車出了家門,跟在了隊伍之後。
一瞬間,需要被保護的人就多出數倍。王洵見了,也不表示反對。只是笑著拉開一輛馬車的門,對白荇芷吩咐道,「你紫蘿、雲姨都坐這輛。萍兒和雪雁她們在後面的車上!路上自己注意些,別走散了!」
「嗯!」白荇芷輕輕答應了一聲,乾淨利落地跳進了車廂。 時間緊迫,王洵不敢做任何耽擱,立刻命令車隊啟程。馬方也帶了剛才守衛坊門的那伙人湊了過來,緊緊地護在了車隊左右。到了此時,兄弟兩個才終於有了機會一敘別離契闊。卻突然又都不知道該從哪個地方說起,只是裂開嘴巴,沖著對方乾笑。發了好一會傻,才終於收起笑容,「你怎麼……」「你怎麼……」
「還是你先說吧!」王洵笑著搖搖頭,「我的事情太複雜,出城后再跟你細講。」
「是太子殿下讓我來接你家人出城的!」馬方不想對好朋友隱瞞什麼,非常爽快承認,「他昨天走得匆忙,什麼都沒顧上。途中忽然想起安祿山可能會打你的家眷主意,就從東宮六率中調出兩百人給我,讓我過來保護你的家人!」
「太子?」王洵側轉頭,迅速掃視馬方的一眾屬下。大概還剩一百人左右,即便近半兒帶傷,戰鬥力也遠遠超過了他身邊眾侍衛,「太子殿下讓你保護著我的家眷去哪?剛才攻打坊門的那些傢伙,又是什麼來路?!」
「是永王的人。」馬方掏出一個帶著血跡的魚符,毫不猶豫地丟給王洵,「我剛才搜了被你用飛矛殺死的那個傢伙,從他身上發現的。但不能保證不是有人栽贓給永王。時局太亂,誰都想渾水摸魚!不過你可以放心,太子殿下只交代我護著你的家眷出城,沒命令我一定把你的家眷帶到他身邊去。即便下了這樣的命令,我也不會遵從!」
「看你說的!」王洵被馬方的坦蕩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笑著抱怨了一句。魚符乃是由一整塊上好的羊脂玉所雕刻,背後標有永王府的印記。但僅憑此物就認定是永王試圖對自己不利,恐怕會非常牽強。
「還有幾個活口留下。但嘴巴都很硬,短時間內審問不出結果來。我把其中受傷最輕的兩個藏在車隊中了,出了城后找個安靜地方,你可以分別提審他們。」馬方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補充。
「噢!」王洵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永王試圖劫持自己的家人,恐怕和太子殿下一樣,打得都是來自大宛的那支援軍的主意!至於這樣做會不會傷害到崇仁坊中的其他無辜,會不會使得自己更為心灰意冷,估計兩位皇子都不在乎。
故友重逢的喜悅,轉眼已經被猜疑和失望所代替。隊伍中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微妙。誰也不再多說話,只顧護著車隊繼續趕路。沿途又遇到好幾隊趁火打劫的地痞無賴,畏懼這支隊伍的護衛規模,都不敢主動上前招惹。王洵等人也沒有力氣多管閑事,只當發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暴行是一場噩夢。
不一會兒來到了城東偏北,眼看著通化門已經遙遙在望,忽然間,有支腳踏黑色牛皮靴子的隊伍呼嘯而至,在一名都尉摸樣的低級武將帶領下,將城門口堵了個嚴嚴實實。
好不容易才逃到城門口的百姓們嚇得魂飛魄散,丟下大包小裹,轉身就往附近的巷子裡邊鑽。帶隊的都尉也不派手下追趕,只是掏出份暗黃色的捲軸看了看,然後威風凜凜地站在城門洞下,沖著王洵等人低聲冷笑。
「恐怕有些麻煩了!」王洵大吃一驚,想要帶領隊伍繞路走,顯然已經來不及。只見那帶隊都尉一揮手,幾百士卒迅速從左右包抄了過來。
眼看著就只剩下的硬闖一途,馬方卻忽然伸手按住了王洵的胳膊,「二哥先別著急動手。對面是京兆尹衙門的人,帶隊的那傢伙我見過。讓我出去會會他,咱們先禮後兵!」
「嗯!」事已至此,王洵只好死馬當做活馬醫。一邊指揮自家的侍衛護住雲姨等人所在的馬車,一邊手按刀柄,給馬方撐腰打氣。
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下,馬方笑呵呵地走向對面的都尉,遠遠地,沖著此人抱拳施禮:「是長壽坊的馮七哥么,小弟這廂有禮了!」
「你是……」姓馮的都尉顯然早已記不起馬方的摸樣,皺著眉頭還了個半禮,滿臉寒霜。
「馮七哥真是貴人多忘事!」馬方絲毫不覺得尷尬,又笑著拱了拱手,大聲補充,「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馮七哥在安樂侯府,憑著一隻鐵腳將軍大殺四方。小弟可是傍你的肥庄,贏了近千貫彩頭!本想找機會做東請馮七哥吃頓酒,還了個人情。卻沒想到公務繁忙,一直抽不得空……」
安樂侯是大唐天子給賈昌的封爵。此人憑著鬥雞得寵,平素所交往皆為達官顯貴。長安城中,實授職位在正四品以下官員,根本沒資格走進他的家門!馮姓都尉只是給自家的前任上司做跟班時,在安樂侯府內,跟下人們一起湊了回熱鬧。當然不可能有機會坐莊,更不可能分給別人上千貫紅利!
然而馬方這樣說,卻讓他覺得自己在一眾屬下跟前非常有面子,臉上的寒霜立刻化作了一汪春水,笑呵呵拱了拱手,大聲回應:「客氣了。客氣了,馬兄弟可千萬別這麼客氣。咱們兄弟兩個都是實在人,心裡記得老哥的好兒就行了,沒必要非擺什麼酒水。」
「那哪行,知恩不報,可不是我輩所為。況且兄弟我今天……」馬方向自己身後的車隊指了指,滿臉為難,「城裡邊四處都在殺人放火,家裡面的長輩都被嚇壞了,非要到外邊的莊子上躲躲。兄弟我只好先放下手頭公務,護送他們出去。馮老哥你看,能不能給兄弟行個方便……」
「不行,不行!」馮姓都尉立刻將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兄弟你可別難為我了。你這要是一個兩個人,我只當沒看見。可這麼大一個車隊……」
「我也知道自己給老哥添麻煩了。可家大業大,有什麼辦法?!」馬方又往前湊了湊,同時向身後招了招手,命人送上前一個沉甸甸的包裹,「今天又沒時間請您吃酒了。這點自家院子里摘的果子,您拿去給弟兄們解解暑……」
「不行,不行!」馮姓都尉的眼睛死死地盯在包裹皮上,雙手卻繼續左右晃動,「不是哥哥我不給你面子。我手中拿的這份命令,京兆尹崔大人和邊留守聯名下的,說是不準再放任何有頭臉的人物出城,以免皇帝陛下他老人家看著空蕩蕩的長安生氣!我瞧兄弟你也是個敞亮人,也就不跟你繞彎子了。如果文武百官都跑乾淨了,皇帝陛下說話,也就沒意思了不是?!你還是趕緊把車隊帶回去,關嚴了大門,躲在自己家裡等著陛下徵召吧!就憑兄弟您的資歷和本事,只要留下來,還愁日後不飛黃騰達?又何必非躲到鄉下去,白白錯過一個大好機會!」
「可不是么?要是真的想走,兄弟我前天半夜就走了!」要求一再被人拒絕,馬方也不生氣,點點頭,順著對方的口風往下捋,「但家裡頭的老人們不這麼想啊!他們膽子小,非得說什麼,『時局未明,不能把事情做絕!以免哪天另外一家天子打回來,秋後算賬。』所以非要我再觀望一段時間,避開這個露臉的機會。寧可少升幾級,也得給自己多留一條退路!哎,老人家么,就是不開竅,凡事先求個穩妥,讓我這做小輩的,也著實拿他們沒辦法!」
「唉!誰說不是呢!」馮姓都尉陪著嘆氣。眼前的車隊,肯定不止來自一家,說不定還有邊令誠要找的某些要犯在裡邊。可是自己今天真的把事情做絕了,平白丟失了一票橫財不說,還徹底堵死了回頭的路。萬一哪天李家皇帝又帶兵收復了長安,可就輪到自己倉皇逃命了。
想到這兒,他說話語調越發低沉,一邊搖著頭,一邊嘆息著跟馬方解釋,「我這做哥哥的,按理兒不該為難你。可這麼多弟兄都在旁邊看著,我怎麼著也得給大夥一個交待……」也許是光顧了說話,腳下沒有留神,身體在某塊磚頭上絆了絆,一跤跌在了裝滿了金珠的包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