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9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42)

  第829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42)

  「老夫?」老方正哈哈大笑,「哈哈,老夫都這麼大年紀了,還怕什麼!該下地督促年青人幹活,就下地督促年青人幹活。該收莊稼就繼續收莊稼。叛軍若是來徵收糧秣,要得少了,老夫就給他,算是破財免災。若是逼得老夫沒法活了,老夫就拿起刀子來,拼掉一個算一個!」


  晚飯後,王洵又派出人手,連夜去拜訪軍中其他幾位家住在長安附近中級將領的親眷,以免他們因為沒有做充足準備,受到戰亂的波及。然後再委託方族長者收購軍中常用藥材,以備不時之需。接著再召見襄郡夫人和她的丈夫,了解朝中各方勢力錯綜複雜的關係以及一些重大決定的起因和經過。待把一堆無法迴避的緊要事情處理完了,時間已經到了後半夜。這才喘了一口氣,拖著疲憊的身軀去自己的臨時住處休息。


  雲姨和白荇芷、紫蘿三人一直眼巴巴地在房間內等著,見王洵終於忙完了正事兒,趕緊端了茶點過來給他解乏。一家人邊吃,邊斷斷續續地講述幾年來各自的經歷。有些事情本來王洵於家書中曾經提到過,此刻被追問著再度重述,依舊令幾個女人紅了眼睛。說到最後,無法迴避地就涉及了封常清的慘死,以及王洵自己對朝廷痛恨和失望。雲姨擦了擦眼角,低聲說道:「你封四叔為大唐戎馬半生,誰料到最後竟落到如此下場!聽到消息之後,朝野當中,但凡心裡頭還有點兒良知的,有誰不悄悄扼腕?可咱們老王家幾代人都領朝廷的俸祿,總不能在危難關頭,反倒從背後捅陛下一刀吧?!那樣的話,即便安賊將來真的成了氣候,你也跟著封茅裂土,在兒孫面前提起今天的事情來,也未必會覺得問心無愧!」


  「看您想哪去了!我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您還不了解么?!」聞聽此言,王洵趕緊低聲解釋,「我當然不會跟叛軍攪合在一起!可有封四叔的前車之鑒在那,將士們人人齒冷,再逼著他們跟叛軍拚命,我下不了這個狠心,自己也覺著不值得!」


  看著王洵過早憔悴的面孔,雲姨心裡很是不忍,點點頭,用極其緩和的語氣追問,「那你打算怎麼辦?即便掉頭西返,躲遠遠地去靜觀時局發展,表面上總得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也不知道。暫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王洵咧了一下嘴,苦笑著搖頭。「孩兒本事實在有限,能夠保證自己的家人平平安安,已經心滿意足了。至於將來,呵呵,誰知道將來還會有什麼變化。反正眼下就憑孩兒手中那一萬多弟兄,即便全衝上去,也不夠安祿山塞一次牙縫兒!」


  「那倒也是!」即便不通軍務,雲姨也明白眼下叛軍風頭正盛,無論是誰帶著萬把兵馬上去阻擋,都等同於自己找死。沉吟了片刻,又嘆了口氣,低聲道:「國家大事,作為一個女人,我實在干涉不了。何去何從,還是你自己拿主意吧!總歸咱們一家人能夠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但家裡頭的事情,我卻得摸著良心嘮叨你兩句。你也別怪姨娘人老多事兒。」


  「哪能呢?!您儘管說就是!。」王洵被後半句說得有些心虛,偷偷看了白荇芷和紫蘿兩個一眼,低聲回應。


  「那姨娘我可就不客氣了!」雲姨抿了口茶水,慢慢坐直身體,「我今天看見襄郡夫人跟在你身後,恨不得立刻將她的兩個女兒塞給你侍寢。我們那桌酒席上,方家的幾個女眷,也一直追著我問長問短。你也老大不小了,家中需要有個替你主持內宅的人。不能老這麼拖著,否則拖得越久,找上門來的麻煩就越多!」


  「嗯!」王洵又看了白荇芷,不想現在就把問題擺在明面上談。雲姨遵重長安人的傳統,一直主張門當戶對。可自己見過那些門當戶對的女子,要麼膚淺張狂得如風中敗草,要麼麻木不仁得如行屍走肉。哪有一個像白荇芷這般,既懂得自己心裡在想什麼,又能為了自己拔出刀子來跟別人拚命?!


  「當然,像你這樣的人,也不可能要求你只娶一個女子。」雲姨笑了笑,繼續緩緩說道,「可家中主事的正妻,只能是一個。否則內宅就不得安寧了。我覺得荇芷這孩子就是不錯的人選,你說呢?!」


  「啊!」王洵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著雲姨兩眼發直。白荇芷已經搶先一步拜了下去,抽泣著道:「能和二郎比翼雙飛,已經是孩兒我的福氣。孩兒出身卑微,實在不敢再奢求更多……」


  「傻孩子!」雲姨低聲笑了起來,伸手輕輕撫摸白荇芷的頭,「長安城都沒了,還扯什麼出身富貴貧賤?即便是萬戶侯又能怎樣?大難臨頭之際,還不是也得像陰溝里的老鼠一般東躲西藏?!以前是姨娘想不開,可這幾天,你做的事情,姨娘件件都看在了心裡。明允當初有眼光,這點上,姨娘真的不如他!」


  白荇芷苦盡甘來,又悲又喜,只管流著淚搖頭。雲姨從胡床上慢慢站起身,又信手扯過紫蘿,「照理兒,你跟明允最早,應該排在荇芷前邊。可你性子太柔,眼下又恰逢亂世。所以只能受些委屈,做一個平妻。姨娘以後保證天天拿眼睛盯著,讓明允一碗水端平就是!」


  紫蘿自打十三歲起就跟了王洵,明白大戶人家的規矩,平素只求自家主人成親之後,新婦能容得下自己這箇舊人,不敢指望更多。此刻聽雲姨安排白荇芷做王洵的正妻,安排自己做平妻,心裡雖然覺得有些酸楚,可更多的是輕鬆和感激,揉了揉眼睛,緩緩跪倒:「紫蘿一切都聽您老的安排!」


  「關鍵還得看你家郎君,老身也未必能做得了他的主!」雲姨一手模著一個女孩子的頭,笑著打趣。


  王洵終於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滿臉歡喜,「孩兒是您一手拉扯大的,當然一切都聽您的安排。況且,況且荇芷,荇芷跟紫蘿兩個,都是,都是一等一的好……」


  「一等一的好,你還在大宛納什麼穀子、麥子!」雲姨用手指戳了他額頭一記,笑著數落,「跟你阿爺一樣,除了仕途上拿得起放得下之外,其他方面,多時也不知足!你們兩個今後得好好看著他,否則再過幾年,芝麻、高粱、黍子、糜子就都有了,甭用再請佃戶種地,自己家裡就是個吃不完的大穀倉。」


  白荇芷和紫蘿含著羞點頭,目光看向王洵,卻滿是溫情與敬慕。又聊了幾句家常,雲姨推說自己年老體罰,需要早點兒休息。卻拒絕了兩個年青女孩子的殷勤,自己捶著腰走了。屋子中剩下小夫妻三個,自然是說不盡的相思,訴不盡的柔情。直到東方發白,才胳膊挨著胳膊,沉沉入夢。這一覺,竟是若干天來,少有的熟。


  第二天,派往聯絡其他將領家眷的士卒陸續返回。結果與在方氏一族獲得的大同小異,除了幾個將領的直系親屬之外,其他族中長輩都是說故土難離,婉言謝絕了王洵的好意。順帶著把族中最年青,最為機靈的男孩子送了過來,請求大將軍多多提攜。


  王洵無奈,只好拍著胸脯答應了下來。然後整頓車馬,繞路去跟大軍匯合。遠遠地再度看到了長安城,濃煙依舊沉重地壓在城頭上空。路上逃難的人卻稀少了許多,想必是邊令誠等人為了討好安祿山,動手封鎖了所有城門。即便如此,搶劫、殺戮和姦淫等暴行,在路上依舊隨處可見。王洵仗著自家隊伍的規模足夠大,出手殺散了幾伙暴徒,但對於整個災難而言,只是杯水車薪,作用實在有限。


  由於隊伍中有很多女眷和兒童,所以也不可能走得太快。好在邊令誠正忙著考慮如何討好新主子,倒也沒時間再廣派人手追殺王洵這條漏網之魚。大隊人馬走走停停,第一個晚上怕遭受什麼不測之禍,不敢進任何城鎮休息,只能在野外紮營過夜。第二天早早地爬起來咬著牙繼續趕路,直到沿途已經很少見到大股逃難人群了,才偷偷鬆了一口氣,打出方記商隊的旗號,到醴泉城中補給。


  醴泉城中,倒也還算平靜。由於不在聖駕西狩的必經之路上,逃往這個方向的長安百姓不多。而當地縣令昨天下午也接到了咸陽縣令用快馬送來的示警,提前做足了應變準備。王洵等人進城后,非常輕易地便找到了適合投宿的客棧。隊伍中幾個膽子大的少年耐不住旅途寂寞,還向方子陵告了假,結伴去集市上逛了逛,帶回來了許多地方特產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只可惜,這份寧靜僅僅持續到了傍晚時分,便徹底宣告結束。一陣蒼涼的銅鑼聲,突然從城頭的敵樓上響起,瞬間將恐慌灑滿了全城,「鐺鐺,鐺鐺鐺鐺——」暮色中,有縷暗黃色煙塵由遠而近。曾經從漁陽打到長安,留下一路屍骸的曳落河,殺過來了![3]

  此刻城外官道附近尚有一些種地、打柴的鄉民,見勢不妙,丟下手中鋤頭、斧子、柴擔,轉身就往城門方向逃。那股暗黃色的煙塵如同看到獵物的狼群一般,迅速從背後追上去,左右一卷,頃刻間,將躲避不及的眾百姓砍了個七零八落。 守門的小吏哪曾見過如此陣仗?被嚇得魂飛天外,沒有膽子帶領下屬出門營救,只是一味大聲督促幾個臨時徵募來的民壯速速關死城門。數名已經逃到城門口的百姓被關在了外面,無路可走,一部分撒開雙腿,貼著城牆根兒繼續逃向南北兩側。另外一部分嚇得雙腿發軟,跪在地上哭喊著請求饒命。那暗黃色的煙塵根本不肯手下留情,揮舞著橫刀、鋼叉、大棒、鐵鐧沿城牆根兜了半圈兒,留下了遍地血淋淋的屍體。


  「速速開門投降,否則,待大軍入城,雞犬不留!」帶頭的叛軍頭目做校尉打扮,抹了把鐵鐧上的碎肉,操著不太熟練的唐言向城頭髮出威脅。


  「軍爺饒命,軍爺饒命,小的這就去知會縣令大人,請他出來迎接,迎接王師!」守門小吏早就癱在了敵樓上,顫顫巍巍的探出小半個腦袋,哭著乞求。


  「速去,速去。去得晚了,休怪爺爺性子急!」校尉打扮的叛軍頭目清楚對方做不得主,皺著眉頭回了一句,然後收拾屬下整隊。總計不過百餘人,卻從從容容,彷彿來了千軍萬馬一般。


  醴陵地方官員姓瞿,是個久經宦海的文吏。先前接到咸陽縣同僚的示警,倒也臨時從城中大戶家中,募集了三百多名民壯。然而憑著手底下這些民壯,他能彈壓地方宵小,使其無法趁火打劫。卻沒勇氣與安祿山麾下的百戰精銳一爭短長。在趕往城門口的半路上,聽到了麾下差役所轉述的叛軍的要求,登時淚流滿面。站在空蕩蕩的街道上乾嚎了幾嗓子,然後把心一橫,跌跌撞撞地爬到地樓上,沖著外邊長揖及地:「在下,在下醴陵縣令瞿遠,見過幾位將軍!」


  「少廢話,開門投降,否則大軍進去,雞犬不留!」叛軍校尉正等得氣浮心燥,終於找到了一個主事兒人,立刻把刀鋒遙遙地對準了他,大聲呵斥。


  「將軍,將軍可否答應。本官下令打開城門之後,不要難為城裡的百姓?」瞿縣令沖著城外再度拱了拱手,硬著頭皮討價還價。


  「少羅嗦,你到底投不投降!」叛軍們立刻發了火,沖著城頭亂七八糟地嚷嚷。


  「不投降的話,老子直接殺進去了。」


  「老子們連洛陽都能拿得下來,還怕你這個不到五尺高的羊圈!」


  「軍爺息怒,軍爺息怒!」瞿縣令一邊摸著額頭上的滾滾冷汗,一邊繼續乞求,「府庫里有四萬吊銅錢,官倉里也存著一大批糧食。軍爺如果答應不為難城中百姓,本官可以將這些雙手奉上!」


  「你這人怎麼這般啰嗦!」帶隊的叛軍校尉一瞪眼,嚇得醴陵城牆都跟著晃了三晃。


  「將軍慈悲,將軍慈悲!」瞿縣令不敢還嘴,跪倒下去,沖著對方不斷叩頭。叛軍小校豎起血紅的眼睛,惡狠狠又掃了一丈三尺多高的城牆幾眼,很是無奈地答應:「好吧,老子答應你。不胡亂殺人便是。但你必須馬上打開城門,並且將城中所有兵馬都調到城門口來,向老子當面請降。如果漏掉一個,老子就殺一百人做為補償!」


  他手下只有一百來個弟兄,真的要硬攻醴陵的話,將城池拿下來估計不成問題,可傷亡肯定也在所難免。所以為了弟兄們的性命為計,決定暫且做一些妥協。瞿姓縣令大喜,立刻從敵樓的磚地上爬起來,大聲回應:「不敢,不敢。城裡本來就沒有守軍,只有一些臨時招募民壯而已……」


  「民壯也必須帶出來!」叛軍校尉皺了皺眉,繼續補充。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瞿縣令抹了抹頭上的冷汗,顫顫巍巍地走下城頭。從大戶人家臨時募集來的民壯,在衙役們的帶領下,早以集結到了城門口準備迎戰。不小心把瞿縣令剛才跟敵將的每一句話,都聽在了耳朵里,登時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包括在職差役在內,許多人當即破口大罵,丟下兵器,自行解散回家。少數幾十個卻存了跟著觀望的心思,站在門口等待上頭命令。


  對於離去者,瞿縣令也不敢阻攔。只是紅著臉,向留下來的鄉勇們,解釋了一下自家犧牲名節,保全闔城父老的良苦用心。然後帶領一干剩下的小吏、衙役和民壯、幫閑,一起走到了城門口。七手八腳從裡邊打開厚重的木門,齊刷刷在路邊跪倒,將官印和兵器雙手託過頭頂,恭迎「王師」收編。


  城外的叛軍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見城門大開,立刻策馬沖了進來。疾馳中把手中刀鋒貼著馬腿左右一拖,登時間,將跪在城門口兩側的民壯們砍翻了一地。


  剩下的小吏、民壯們嚇得大喊一聲,撒開腿便逃。叛軍們哪裡肯留情,策動戰馬撲將過去,三下兩下殺了個乾乾淨淨。只剩一個瞿縣令還不明所以,跪在地上,大聲哭喊控訴,「將軍大人說過不濫殺無辜的,說過不濫殺無辜的。嗚嗚,嗚嗚,本縣聽了將軍大人的許諾,才……」


  「哈哈哈,哈哈哈!」帶隊的叛軍校尉哈哈大笑,回手一鐧,將瞿姓縣令的腦袋砸了個稀巴爛,「老子說過,不胡亂殺人。像這樣一個挨一個地砍,怎麼能叫胡亂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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