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4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47)

  第834章 盛唐煙云:兵車行(47)

  Chapter 6 長生殿


  「嗯。我知道。」裴柔膽子極小,性格卻堅韌異常。一邊打著哆嗦,一邊抬起頭,笑著說道:「我,我早,早就想,想回蜀,蜀中去。你,你哥哥,你哥哥卻捨不得京師里的榮華。既然他已經走了,覆巢之下,沒,沒有完卵。我,我們孤兒,孤兒寡母,也沒必要再受一次侮辱……」


  「虢國夫人且慢動手!」聽出裴柔的話語不對勁兒,趙姓郎將趕緊邁步往前闖。卻見虢國夫人把手腕抖了抖,先一劍刺死了楊國忠的幼子楊晞,再一劍刺死了楊國忠的妻子裴柔。然後將寶劍橫過來,擱在自己脖頸上,大聲冷笑:「多謝太子殿下開恩。楊玉瑤死後,若是魂魄不散,定會夜夜前去為殿下掃榻鋪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剎那間,紅光飛濺,宛若千萬朵盛開的洛陽牡丹。


  三樣蔬菜,一盤干肉,小半籃剛剛摘下來不知名的野果子。雖然比不上皇宮裡邊精挑細琢出來的御宴,卻也不失鄉野之新鮮。只是大唐天子李隆基現在明顯沒什麼胃口,每樣東西只是隨便點了點,便嘆息著放下了筷子。


  「萬歲還是再用些吧,這都是貴妃娘娘親手做的!」負責伺候皇帝飲食的老太監朱全在旁邊看得心疼,湊上前,低聲勸諫。


  「朕知道這是貴妃親手做的!真難為她了!」李隆基勉強笑了笑,臉上露出了幾分凄楚。在今天之前,自己從沒像民間那些凡夫俗子一樣,享受過任何一名妻妾親手烹制的飯食。這是平生第一次,卻未品出多少幸福。


  老太監朱全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只好默默地上前收拾碗筷。這些活原本也輪不到他親自來做,可出發時太匆忙,幾個嫡傳弟子都沒來得及帶上。而外邊那些粗手笨腳的傢伙,用他們幹活還不如不用。一旦不小心打壞了桌子上這僅有的幾樣餐具,下一頓,陛下就只能和大臣們一樣,用手捧著吃了。


  「你吃過了么?」看到朱全已經不再矯健的身子骨,李隆基心裡愈發覺得倉惶。此人很多很多年以前,就已經跟著自己了。雖然不像高力士那樣好用,但勝在忠誠。「沒吃的話,就也湊合著吃一點兒吧。這樣就倒掉,太可惜了!」


  「老奴不敢!」朱全嚇了一哆嗦,趕緊出言謝絕。「陛下賜宴,老奴本不該辭。但老奴剛才已經在外邊跟大夥一起吃過了,所以只好辜負聖恩,請陛下勿怪老奴失禮。」


  「怪什麼怪!」李隆基大度的擺手,「那就撤下去賞給隨行的軍士吧。路上還仰仗著他們出力,朕不能讓他們餓著肚子!」


  「老奴替將士們叩謝陛下厚恩!」朱全趕緊又跪下磕了個頭,然後笑著解釋:「弟兄們應該也都吃過了,老奴剛才到外邊替陛下催茶時,正好看到他們在路邊拿石塊支灶台!」


  聞聽此言,李隆基先是一喜,然後眉頭緊皺,「支灶台?有糧食了?哪來的糧食?不是說,沿途的百姓都跑光了么?」


  「是陳倉縣令帶領民壯專程運來的糧食,好像有五十幾大車。所以將士們的軍糧暫時就不用愁了。老奴本以為高大將軍已經向陛下報過喜訊了,所以剛才就沒敢多嘴!」


  「哦?!」李隆基輕輕點頭,並不以自己後知後覺而惱怒。聯絡中外的事情,很久以前,他就已經完全交給了高力士來負責。而朱全為人向來懂得進退,此刻不敢與高力士爭功,也是應有之舉,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只是自己剛剛離開長安八十餘里,遠在幾百裡外的陳倉縣令卻能及時送來糧食,就有些太先知先覺了。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低聲詢問:「陳倉縣令是哪個?你打聽過他的名字么?」


  「聽說叫薛景仙,是個進士出身。早年還做過一任弘農縣令。」朱全仔細想了想,斟酌著回應。


  李隆基聞聽,眉頭皺得更深,「薛景仙?他去年不是因為收受賄賂,被人彈劾了么。怎麼這麼快就起複了,居然還做了上縣的縣令?」[1]

  「好像是後來又有人提起他當年出使安西時,曾經立下的戰功。然後功過相折了一下。但具體是怎麼回事情,老奴就不太清楚了。」朱全果然很守本分,小心翼翼地將薛景仙出任陳倉縣令的緣由解釋一下。既沒添油加醋,也沒曲意遮掩。


  但李隆基還是從這幾句簡單的話中,聽出了問題所在。「出使安西時立下的戰功?他一介書生,能立下什麼戰功?還不是有人替他從前線將士頭上挪過來的?誰這麼大膽,連朕的國法都不放在眼裡了么?」


  朱全不敢回應,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靴子尖兒。李隆基憤怒地在屋子裡踱了幾步,長長出了口氣,低聲道:「這事兒應該跟楊國忠沒什麼關係。恐怕,是太子保下的他吧!呵呵?朕的兒子,對手下人還真照顧!陳倉縣令,陳倉縣令!好幾百里路,押著糧車,路上少說也得走五天吧。原來五天之前,就有人猜到朕準備放棄長安了!好聰明,好聰明!未卜先知!這岐州刺史,好像也是太子保薦的吧,還有汾州、隴州,恐怕也出自太子的門下吧!」


  朱全嚇得連尿都快流出來了,耷拉著腦袋,渾身是汗。今天這些話,隨便傳出一句去,都可能讓他粉身碎骨。可他偏偏不能掩住耳朵,也沒膽子提醒皇帝陛下小心隔牆有耳。


  好在李隆基發作的時間並不長,沒多會兒,便自己將情緒穩定了下來。抿了口棗樹葉子熬的茶湯,嘆息著道:「也不怪他。是朕,把本該交到他手上的江山,硬生生給丟了一半兒。是朕,活得太長了,讓太子等得好生辛苦。呵呵,朕如果在開元年間就突然死去,恐怕這大唐,這大唐就是另外一番光景,哈哈,哈哈……」


  「陛下,陛下千萬不要這麼說!」朱全普通一聲跪倒,連連叩首,「眼下困境,不過是一時之厄。想當年,陛下對付韋后、太平公主等人之時,情況比這危急得多。可最後,還不是陛下大獲全勝?!陛下只要安下心來,從容布置,早晚有重還長安的那一天!」


  「是么?」李隆基咧了下嘴,輕輕搖頭。老太監朱全還是像早年一樣,盲目信任著自己。可是自己,卻不是當年那個李三郎了。當年自己每天只睡兩個時辰,甚至不到一個時辰,依舊上馬掄刀。可現在,坐在御輦中,卻怎麼休息都緩不過精神來。 「陛下不要妄自菲薄!」朱全從地上抬起頭,滿臉是淚,「陛下親手結束了大唐持續不斷的內亂,重現了太平盛世。這份功業,任誰都無法抹殺。至於眼前困境,是奸臣李林甫弄權,賊子安祿山負恩所至,並非,並非陛下,陛下之過……!」


  「不是朕之過,還是誰之過?」李隆基搖頭長嘆,然後慢慢俯下身,親手拉起朱全,「起來,你起來說話,朕今天不要你跪!咱們君臣這麼多年,朕知道你的忠心。你說得對,咱們當年,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斷然不會在這個小陰溝翻了船!」


  「陛下保重龍體!」朱全點點頭,哽咽著站起。李隆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道:「別哭,哭是沒有用的。你且來給朕說說,於今之際,朕該怎麼才能擺脫眼前的困局?!」


  「老奴不敢!」朱全快速擦乾眼睛,然後小心翼翼地四下觀看,「老奴不通政務。如果陛下需要找人商量,老奴這就去把高大將軍叫進來。他剛才與陳玄禮大將軍一道,去安撫士卒了。估計馬上就能折返回來!」


  「不必了。元一還有別的事情忙。」李隆基擺手制止,「朕叫你說,你就說。只要朕在這個位置上一天,就沒人敢治你干政之罪!」


  老太監朱全被逼得沒辦法,只好躬下身子,以極低的聲音提議:「陛下如果再往前走一段路的話,就進入山南西道了。老奴聽人說,那邊幾個州郡刺史,都是論年頭熬上來的,與,與朝中,與朝中沒多少聯繫。過了山南西路,便是劍南道地界,但是,但是……」


  他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點明劍南道上下官吏皆為楊國忠一手提拔的事實。李隆基在旁邊卻已經聽得明白,眉頭不覺皺得更緊。京師附近能戰之兵,都被哥舒翰葬送於潼關之外了。所以自己不得不倉促出巡。可避開了叛賊的鋒芒,卻不等於就可以高枕無憂。臨近的幾個郡縣全是太子的嫡系,稍遠的一些郡縣是楊國忠的黨羽。自己的乾兒子安祿山可以造反,自己的親生兒子李亨可以悄悄地在京師外圍布局,誰又能保證楊國忠真的對大唐,對自己忠心耿耿?!他跟自己再親,還能親過太子李亨么?[2]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又想起自己的另外一個義子王嗣業,當年自己聽信李林甫的讒言,將其奪職下獄,朝野皆認為他冤枉。可他當年手握四鎮節度使之印,麾下兵馬高達三十餘萬,自己能不防患於未然么?


  如果王嗣業還活著,恐怕借給安祿山一百二十個膽子,他也不敢造反!如果自己當年真的敢賭一把,相信王嗣業的確忠心耿耿的話,恐怕……。如果,沒有如果,誰也不能保證,王嗣業是不是另外一個安祿山!更何況,他跟太子李亨一直眉來眼去!

  人老了,思維就很難集中起來。想著陳年舊事,李隆基居然忘了自己正在跟親信商量什麼。直到老太監朱全小心翼翼地出言呼喚,才終於將飄蕩在外的思緒找尋回來,嘆了口氣,低聲道:「如果朕一直停在這裡,是不是更安全些?左右龍武軍還剩下多少人?最近一直趕來勤王的兵馬到了什麼位置?」


  「來瑱、魯炅、高適都在往這邊趕,但叛軍已經迫近了長安,他們幾個可能需要繞路。」對於援軍的消息,朱全倒是記得清楚,聽到李隆基詢問,逐個背誦。


  「都是哥舒翰提拔起來的么?」李隆基不聽則已,一聽臉色大變。「誰調他們過來的?難道除了河西軍之外,朕麾下就再沒可戰之兵了么?」


  老太監朱全不敢回答,只好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靴子尖兒裝傻。他雖然不像高力士那樣智勇雙全,但能在李隆基身邊伺候這麼多年,肯定跟「愚蠢」兩個字搭不上邊兒。可眼下的困境卻是,除了自己剛才提到了幾路人馬,大唐帝國,確實已經無兵可調了!


  兩度討伐南詔失利,基本上將長江以南的可戰之兵全賠了進去。而北方四大節鎮,漁陽、朔方、安西、河西,第一個追隨安祿山造了反;第二個乃是太子李亨的嫡系,皇帝陛下用著未必完全放心;第三個的因為兩任主帥封常清和高仙芝被皇帝陛下傳令斬殺于軍前,分崩離析。如今能召來保護皇室的,也就剩下第四支,河西軍的部分外圍力量了,雖然其主帥哥舒翰已經投降了安祿山,並且受封為大司空!

  「荒唐!荒唐!」得不到心腹太監的回應,李隆基愈發心煩意亂。恨不得立刻將宰相楊國忠叫到面前,痛斥他的昏庸無能。然而在反覆踱了幾圈之後,他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皺著眉頭說道:「如今看來,朕當時對高仙芝和封常清二人的處置,的確太倉促了些!但這也不能完全怪朕下手太狠,他們兩個從虎牢關一路敗到了潼關,喪師辱國,朕總不能繼續由著他們吧?!否則,將置大唐國法與朝廷的威嚴於何地??只恨邊令誠那廝無能,枉在疏勒待了那麼多年,居然沒本事凝聚全軍!罷了,罷了,這些過去的是是非非,朕也不想再追究了。你去把中書舍人宋昱宣來,讓他替朕擬一道聖旨。說朕感念高、封兩人昔日為大唐戍邊的功勞,特許他們將功抵罪。追封高仙芝為燕郡公、封常清為隴郡公,其他曾經在高、封兩位卿家麾下效力的安西將士,也一併論功行賞。已經為國死節者,官爵皆追加一級,准許他們的子侄繼承。還繼續在軍中效力者,交吏部和兵部陞官一級,暫時不升爵位。准許他們按新職位自行擴充隊伍,組織兵馬前來勤王!」


  「諾!諾!老奴記下了,記下了!」饒是見多識廣,老太監朱全也被李隆基一連串大氣的封賞,驚得目瞪口呆。安西軍雖然大部分已經被哥舒翰葬送在潼關之外,可留在地方上及分拆到河東、山南等處的中、高級將領,加起來卻仍有四、五十位。這一堆官帽子砸下去,少說也得砸出七、八名驃騎大將軍來。


  李隆基的心思卻不在如何「批發」官爵上,略作沉吟,又迅速補充:「且慢,你再記一下。記不住就拿筆寫。疏勒鎮守使周嘯風、龜茲鎮守使李嗣業、焉耆鎮守使段秀實、兵馬使李元欽、別將荔非元禮、白孝德等六人,皆有大功於國。各晉爵一級,加食邑百戶。安西採訪使王洵,公忠體國,處事沉穩得當,加金紫光祿大夫,衛尉卿,增食邑兩百戶。」


  「諾!老奴記下了,這就交代宋中書去擬旨!」朱全的汗把後背上的衣服都濕透了,弓著身子往後退。


  曾經有個和他資歷差不多的老太監因為在朝政上多事,被高力士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皇帝陛下連問一下都懶得問。今天他卻很倒霉不經過高力士允許,替皇帝陛下傳這麼多口諭出去,豈不是自己拿腦袋往刀尖兒上撞?!

  「先別忙著去。你可記得他們幾個人現在在哪?朕這幾天事情多,沒顧得上看各部送過來的奏摺!」李隆基再度叫住朱全的腳步,沉聲追問。


  幫皇帝批閱奏摺,是高力士的權力,再借兩個膽子,朱全也不敢染指。聽到李隆基問得焦急,只好躬了下身,如實稟告:「老奴,老奴,請陛下恕罪,老奴沒資格看奏摺,只是從別人嘴裡聽到過一些只麟片爪的內容,實在不敢亂說,以免耽誤了陛下的大事!」


  「哦,朕差點兒忘了這茬兒了!」李隆基皺了皺眉,滿臉懊惱,「元一呢,他怎麼還沒回來!」


  「他去找陳玄禮將軍了。具體做什麼,老奴沒敢過問!」朱全簡直恨不得立刻就從皇帝身邊逃開,擦著汗重複。


  「嗯!」李隆基輕輕點頭。經對方一提醒,他倒想起自己今天中午自己曾經交代高力士對「出巡」蜀中的事情,提前做一些綢繆。想必眼下後者心中已經有了脈絡,所以找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安排具體細節去了。


  沒有高力士這個最順手的人選在,李隆基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你把記得的部分說一說,朕需要知道幾位將軍的具體實力和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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