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7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19)

  第857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19)

  托腳下地形之福,牛車回沖速度越來越慢。被羽箭反覆攢射之後,大部分都倒在了半途當中,只有少數的幾十輛,被射得像刺蝟一般,帶著滿身的火苗,衝進了唐軍隊伍。擋在牛車前方士卒紛紛栽倒,哭喊聲不絕於耳。更多的士卒在將領的逼迫下衝上前補位,殺死已經成為強弩之末的瘋牛,推翻燃燒中的戰車。然後將已經燒成一團焦炭的袍澤屍體從車廂里拉下來,嘆息著擺到陣后。


  幾乎所有死在牛車上的將士,都圓睜著兩隻眼睛。縱使渾身上下的皮膚和血肉被燒得一團焦黑,依舊不肯放棄心中的怨念。魏少游、杜鴻漸等老軍務在隊伍中往來穿梭,不停用厚賞和榮譽來鼓舞士氣。但所有看到了死者眼睛的人,都心裡冷嗖嗖的,手中的兵器也和心臟一樣地涼。


  幾小隊叛軍的先鋒繞過火堆,跟在牛車后衝過來,向水、木兩隊發出箭矢。他們手中拿的同樣是大唐軍隊特有的伏波將軍弩,擊發起來非常便利。一弩射出之後,將弩弓在自家馬鞍側一蹭,就可以重新掛好弓弦。從五十餘步外發動攻擊,衝到陣前時已經連發兩矢,然後在戰馬與槊牆發生碰撞之前的一瞬間,來了個利落的轉身,由正轉斜,向兩翼跑開,同時又射出了第三矢。


  水木兩行中的弓箭手在宋若思、賈至兩位文官的組織下,紛紛舉弓反擊。羽箭追著對方的馬尾巴,冰雹般落了一地。「別管他們怎麼跑,覆蓋射擊,覆蓋射擊!」有人大聲提醒,可惜聽見者不多。只有少數從朔方軍抽調過來的老卒,及時自行調整了戰術,將跑在叛軍攻擊隊伍最後的幾名騎兵射翻在地,然後又用長槊一一戳死。


  兩翼的騎兵此刻也與叛軍發生了接觸。唐軍方面左右各自有一萬上下,而叛軍派出來保護自家兩翼的騎兵則各自只有三千。人數上,雙方相差非常懸殊。然而戰鬥力方面,卻恰恰與人數成了反比。三千叛軍的騎兵,都是燕趙兩地身經百戰的精銳,有了先前大破牛車陣這一輝煌戰績的鼓舞,個個奮勇爭先。而唐軍這邊,則多為當年東宮六率和龍武軍中的少爺兵,本來就沒見過多少血,又明知道自家主帥是個書呆,心中對獲勝不報半點兒希望,剛與敵軍一接觸,就紛紛敗下陣來。


  「左右兩翼恐怕支撐不住!」王思禮在樓車上看得真切,皺著眉頭,向房琯稟告。


  「那,那該怎麼辦?」房琯此刻已經徹底六神無主,扯了下對方的衣袖,乞求般詢問。


  「從中軍各派兩千人去增援他們,順便督戰。您以丞相身份傳令給楊希文和劉貴哲,如果膽敢放任對方的騎兵從側面衝到樓車之下,就拿他們兩個的人頭明正軍法!」


  王思禮嘆了口氣,繼續替主帥出主意。房琯當然是照單全收,一邊命令親信拿著自己的信物去威脅楊希文和劉貴哲,一邊膽戰心驚地問道:「如果他們兩個還擋不住叛軍呢?咱們怎麼辦?如果水、木兩行情況怎麼樣了,你看他們還能撐多久么?我覺得崔乾佑好像把大部分兵馬都集中在中軍了,他後撤了,他為什麼要後撤。準備幹什麼?他好像。好像在在在重新整隊!啊,我明白了,剛才那幾一次是試探,這次才是真正的攻擊,這次才是!對不對,對不對!」


  「大人高明!」王思禮由衷地讚歎了一句,然後強行將房琯拉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掰開,躬身施禮,「大帥在這裡坐鎮,末將這就去接應水、木兩行弟兄。我走之後,大人根據形勢,隨機應變。如果看見末將的戰旗倒了,大人請記得跟陛下說一聲,咱河西軍的漢子,從上到下,都對得起大唐!」


  說罷,也不管房琯如何反應,轉過身,大步走下樓車。


  「王將軍……」房琯伸手去拉,卻扯了個空。望著王思禮魁梧的背影,兩眼中難得湧出了一份敬意。


  王思禮什麼都聽不見,耳畔,只有弟兄們在火海之中的慘叫聲。這個場景他太熟悉了,幾乎天天出現在噩夢了。每次半夜醒來,他都會手捂胸口,拚命喘息,額頭上冷汗滾滾而落。


  在潼關之外,崔乾佑就是使用火攻的辦法葬送了二十萬大軍。當時,王思禮帶領兩萬騎兵為先鋒,衝殺在了隊伍最前方。卻不料被崔乾佑以柴草車塞住道路,四下放火。結果官軍大敗,死傷不計其數。王思禮全憑著個人勇武,才勉強殺開了一條血路,逃回了潼關。


  緊跟著,火拔歸仁挾持了哥舒翰去投奔安祿山,王思禮不甘受此奇恥大辱,奪門逃命。急慌慌如喪家之犬般逃到了靈武,本以為可以給朝廷盡一份武將之力,誰料連太子殿下的面都沒見到,就被武士拿下,推出門外開刀問斬。


  多虧他平素為人豪爽,出手大方,在京師時與房琯等名士走動頗勤。於是,後者看在當年那些酒水和歌女的份上,在太子面前給他說了幾句好話。只殺了李承光一人,留他王思禮率領其餘喪家之犬戴罪立功。


  然後,他就開始了噩夢般的待罪生涯。不光被救命恩人房琯瞧不起,不光是他,整個靈武朝廷,從上到下,提起河西軍三個字來,幾乎每個人的嘴角都會向下撇一撇。同樣作為大唐北方四鎮之一,人家朔方軍自打叛亂一開始,就屢屢突入河北,並且在危難時刻,將史思明父子牢牢堵在了井陘關之外。人家安西軍,雖然曾經有洛陽慘敗之恥,可最近卻崛起了一個姓王的晚輩,帶著萬把遠道而來的疲兵,硬是將孫孝哲壓得躲在長安城的高牆之後,幾個月不敢出門一步。而河西軍呢,在潼關城外一戰喪師二十萬不說,主帥哥舒翰還帶著近百名將領一道投了敵!


  這等奇恥大辱,令王思禮無時無刻都倍感煎熬。潼關之戰河西軍輸得一敗塗地不假,可是河西軍也曾經將叛賊擋在關外大半年,始終沒讓他向西推進半步。是朝廷自己安奈不住性子,急於求成,非要逼著哥舒翰出兵,還讓邊令誠老賊那封常清和高仙芝二人的下場,不停地來威脅。


  結果,仗打輸了。一再逼迫著河西軍出關與敵人決戰的皇上沒責任,天天罵河西軍時縮頭烏龜的文人墨客們沒責任,在軍中指手畫腳,搬弄是非的老太監邊令誠沒責任。所有責任都要已經癱瘓了兩年多的哥舒翰及其麾下的將士們背。無論將士們是已經戰死沙場,還是繼續在替大唐帝國陣前買命!

  這不公平!王思禮每天夜裡對著空蕩蕩的屋子,都會低聲大喊,這不公平。可他不能喊給任何人聽,也沒人肯聽他的辯解。哪怕是耐著性子聽他解釋一番,然後再大聲駁斥亦不可能。好不容易有了一個證明自己並非懦夫,證明河西軍上下並非一無是處的機會,主帥的位置還給了書生出身的房琯。而王思禮本人,只是被當做樊噲、英布之流,調到房琯帳下充當帶兵撼陣之將。


  樊噲、英布就樊噲、英布吧,沒有樊噲、英布,光憑著蕭何、張良這些謀臣,也建立不起來大漢帝國。本著機會難得的心態,王思禮決定繼續隱忍。於是,一路上,他忍著楊希文、劉貴哲的擠兌,忍著李揖、劉秩等人的白眼,忍著主帥房琯的傲慢與剛愎,只求能再度披上戰袍,親手砍下崔乾佑的頭顱。誰料想,房琯不僅僅是剛愎傲慢,從武將角度來看,此人簡直一無是處。連一些基本的戰術常識都不懂得,更甭說臨陣調度指揮。唯一可以提得起來的,恐怕就是膽氣還有些,沒嚇得率先逃跑。可這份膽氣還能堅持多久,王思禮沒半點兒把握!


  如果身為主帥的房琯率先逃走的話,身邊這五萬多將士,恐怕沒多少能活著走下戰場。兩條腿人從來就跑不過四條腿的戰馬,更何況崔乾佑所部叛軍已經在城裡邊養精蓄銳多時,就等著這一天。


  所以,王思禮必須親自頂到第一線去,哪怕只是為了延緩大軍潰敗的時間,給弟兄們創造從容撤離的機會,也要頂上去。爬下木製的樓梯,他抄了根長槊,在手裡掂了掂,然後高高舉起,「火、金兩行,跟我來!」 「火、金兩行,跟我來!」親衛們大聲重複,將副帥的命令傳遍全軍。回應者卻非常寥寥,火行、金行對應的十四星宿,一萬四千弟兄,抬起眼望著高高在上的樓車,不知道是否該聽從王思禮的調遣。


  「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馬……」皺了下眉頭,王思禮念著朱雀七宿的詳細名字點兵。話剛喊了一半兒,又狠狠地揮了下長槊,大聲喊道:「去他娘的朱雀、白虎,老子是王思禮,現在要帶人去跟叛軍拚命。是男人的,就跟著我來!」


  「大人要去跟叛軍拚命,是男人的,就跟上!」親衛們再度扯開嗓子,將王思禮的召喚傳遍全軍。


  「大人……?」火行和金行的將領們愕然驚呼,抬頭又看了寂靜無聲的樓車,猶豫著,遲疑著,不知該如何是好。


  兩翼的騎兵還在潰退,從中軍調過去的援軍,也無法讓他們穩住陣腳。在兩翼勝利的激勵下,正面的叛軍也開始了瘋狂攻擊,無數匹駿馬風馳電掣般衝過了,或者將長槊和木矛組成的叢林撞出一個巨大的缺口,或者被槊鋒和矛鋒捅穿,與背上的騎兵們一齊,命歸黃泉。


  主帥房琯,還是拿不出任何解決危機的辦法。只是拎著一根鼓槌,將樓車上的牛皮大鼓,敲得震天般響。擋在正前方的水、木兩行將士聽聞鼓聲,強打精神,與騎馬衝來的敵軍鏖戰,一排倒下去,又迅速補上一排。然後再被馬踩刀砍,踉蹌著倒在血泊之中。


  有幾名騎兵被敵軍的攻勢嚇破了膽子,倉皇從前方逃回,畏懼大唐軍律,他們不敢向敵樓靠近,只是試探著兜著圈子。幾支羽箭從背後射過去,留下其中一人,其餘皆狼狽逃遠。


  很快,水木兩行也出現了崩潰跡象。密集的軍陣被敵軍用鐵騎砸開了無數道血口子,每個口子都屍骸枕籍。李揖和劉秩使出全身解數收攏隊伍,怎奈他們都是文官,平素仗著左相大人在背後撐腰,還能勉強鎮住麾下的將士。如今在生死關頭,卻再也無法贏得將士們的信任,讓後者把性命毫不猶豫地交到他們的手上。


  倒是魏少游和杜鴻漸,好歹是朔方軍的人,憑著身邊的幾百名朔方軍老兵,勉強還能站穩腳跟。但是,誰也保證不了他們到底能支撐多久。敵軍太強悍了,而身邊的隊伍中,新兵又太多。戰鬥力根本不能同日而語。


  王思禮不敢再等,跺了跺腳,帶著自己僅有的四十幾名親衛,平端長槊,大步向前走去。一邊走,一邊扯開了嗓子大聲嚷嚷,「咱們中計了,統統中了崔乾佑的詭計。他故意把咱們從靈武引到這裡來,就是為了將大夥一舉全殲。跟我去拚命,大夥或許還能殺出一條活路。如果逃走的話,誰也不能保證退路上有沒有其他埋伏在等著你們!」


  話太長,親衛們來不及重複,只能扯開嗓子不斷強調:「跟著副帥,跟著副帥。副帥打過仗,知道叛軍虛實。跟上,跟上,想求一條活路的就跟上!」


  不知道是被王思禮激情所感染,還是被親衛們的話語所打動。火、金兩行隊伍亂了亂,幾支打著昂日雞、畢月鳥、張月鹿、翼水蛇的隊伍,邁步跟在了他的身後。緊跟著,呂崇賁與張俊、吳冕、韓輝祖等原河西軍將領,帶著各自的直系部屬,從土行中走了出來,大步向王思禮靠攏。隨即,更多的將士從火、金、土三行出列,快速於王思禮背後重新整隊。


  呂崇賁與張俊、吳冕、韓輝祖等原河西軍將領分散開來,成為整個隊伍的支撐點。他們簇擁著王思禮,逆著退下來的潰兵,緩緩向前壓。很多潰兵在逃命途中,發現了副元帥親自殺了上來,楞了楞,慚愧地轉過頭,重新走向了戰場。


  「我們從潼關退到了長安,又從長安退到了靈武!」王思禮不管別人聽沒聽見自己的聲音,自顧大聲疾呼,「如果此戰再退的話,王某不知道還能逃到哪裡去!王某不想再逃了,王某要站著死,死得像個男人!」


  「去死,去死,死得像個男人!」身邊的親衛只聽明白了最後一句,扯開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向大夥重複。


  「去死,去死,死得像個男人!」無數人聲音在他耳邊轟然響應,王思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現了幻覺,抬起胳膊,用小臂上的皮甲蹭了下臉,大步向前,花白的鬍鬚在風中飄舞。


  越往前走,崩潰的跡象越明顯,失去戰意的士兵丟掉兵器,順著敵軍的攻擊方向,亡命奔逃。而崔乾佑麾下的幽燕精銳則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們身後,用割麥子一般將他們割倒,然後再縱馬踩上去,將屍體踩成一堆堆肉泥。


  到了此刻,戰爭的勝負已經毫無懸念。或者說,從二十餘日前兩軍剛剛發生接觸的那一瞬,懸念就根本不曾存在過。崔乾佑之所以大步後退,既不是因為畏懼房琯的才名,也不是因為糧草輜重被民壯們所燒,他之所以費了偌大力氣,將房琯從靈州與慶州的交界處,一步步引到坊州來,是為了一戰全殲唐軍主力。讓靈武小朝廷即便有高山大河所憑,也找不到足夠的士兵參與防守。


  毫無疑問,他成功了。沒有任何軍事才華的房琯,身上的傲慢與固執卻一點兒不比大唐的其他官員少。幾乎像一頭傻狍子般,添著獵人故意撒在地上的鹽粒兒,一頭扎進陷阱。黃帝陵前一敗,再想逃回靈州,就得奔行六、七百里。即便房琯能僥倖逃出崔乾佑早已在暗中布下的天羅地網,沿途中,也有騎牆觀望的地方武裝,迫不及待地用唐軍將士的腦袋向崔乾佑交納投名狀。


  「抓書獃子!」「抓書獃子!」一名身穿都尉鐵衣的幽州將領大聲叫嚷著,率隊橫衝直撞。周圍的唐軍將士不敢阻擋,紛紛讓開去路。而他們的人數實在太多,隊形又站得過於密集,一時間,竟無法完全逃散。鐵衣都尉撇了撇嘴,手起,刀落,帶起一片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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