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6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28)

  第866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28)

  「大將軍準備讓選鋒營去抄孫孝哲的後路么?還是打算給他製造點兒麻煩?」望著山谷中埋頭趕路的人群,馬躍心裡沒來由地湧上一股緊張之感。叛軍並不好對付,儘管安西軍的老兵們,在言談話語當中,充滿了對孫孝哲部的輕蔑。隊伍中的新兵們,情緒也受到老兵的感染,沒把即將發生的大戰放在眼裡。


  然而作為一名與叛軍交過手的將領,馬躍曾經親身體驗過敵人的強悍。不動則已,一動便如山崩地裂。八千餘人組成的懸車大陣,半個時辰不到就被屠戮乾淨。劉貴哲和楊希文兩個也不算無名之輩,到頭來,還不是被人打得落花流水?本人屈辱地選擇了投降,所部弟兄也大半兒都做了刀下之鬼。


  如果我是孫孝哲,肯定會防著大將軍這手。只要在周圍的山坡上布下一支伏兵,山谷里這幾千名唐軍,就成了砧板上的魚肉。隊伍中的那些安西軍老卒起不到決定作用,沒見過血的新兵蛋子們,突然遇襲,肯定會亂作一團。屆時兵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


  如果那樣,馬某是與弟兄們同生共死呢,還是留著有用之身尋找報仇機會?突然間,他發現自己的心態已經與前幾日大相徑庭。前幾日還唯恐被安西節度使大人當做誘餌和犧牲,準備在關鍵時刻一走了之。如今卻對一個小小的校尉官職,好生留戀。


  不,不是為了那個小小的校尉官職。馬躍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舍不下的是什麼。那份朝氣,那分傲氣,那份捨我其誰的英雄氣,還有那種身為大唐男兒的自豪,那份為家國而戰的榮譽感,令他不知不覺間,就心生歸屬之意。寧願跟著弟兄們一道戰死,也不願屈辱地獨自求生。


  彷彿聽見了他心裡的想法,老天爺促狹地颳起一陣山風。隨著山風,送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和幾聲戰馬的悲鳴。


  前面有人在打仗。馬躍全身上下的肌肉立刻繃緊,抽出橫刀,高高地舉過頭頂,「別緊張,戰場距離這邊很遠。大夥向我靠攏,咱們一起從山谷里走出去!」


  「別緊張,注意聽軍令。戰場遠著呢,至少距離這裡隔著四、五里!」


  「別慌,別慌。拉緊戰馬韁繩,注意保持彼此之間的距離,別誤傷了自己人!」


  周圍幾個同樣裝束的校尉,也迅速發出命令。隊伍中的老兵策馬來回跑動,用刀鞘與喝罵聲制止剛剛發生的混亂苗頭。不一會兒,所有弟兄就都停止了亂跑亂動,齊齊地將目光轉往了主將旗幟所在。


  選鋒營將旗下,歸德將軍朱其揮揮手,示意大夥保持安靜。然後站上馬鞍,豎起耳朵聽了片刻。笑了笑,大聲道:「是嵯峨山那邊,距離大夥還有三、四里路呢。不用著急,鐵鎚王大人早就預料到孫孝哲會玩這麼一手。」


  提起「鐵鎚王」三個字,弟兄們立刻像吃了定心丸一般安穩了下來。朱其又皺著眉頭聽了聽,跳下馬鞍,大聲命令:「騎兵隊頭前探路,繞出山谷,注意留神敵軍的斥候。一旦發現,立刻用弩箭射殺。輜重隊留在原地不動,等待聽候調遣。其他人,跟著我,咱們直接翻過前面那個土坡,嚇死姓孫的王八蛋!」


  「翻過前面那個土坡,嚇死姓孫的王八蛋!」隊伍中安西軍老兵們將朱其的最後一句話大聲重複,笑聲響徹整個山谷。


  見老兵們如此自信,新兵們也都士氣高漲。舉著刀,扛著槍,跟在各自的隊正、旅率、校尉身後,雄赳赳地朝前方不遠處的那座小山走去。


  時值冬季,即便是山坡陽面,也有不少積雪。人腳踩上去,稍不留神就會滑倒在地。可在高漲的士氣面前,這點兒小麻煩根本造不成任何困擾。很快,弟兄們就彼此攙扶、拉扯著,走到了山坡頂端。


  在山頂,已經能看見不遠處的戰場。兩支兵馬正在鏖戰,規模都在四千人左右,殺得難解難分。


  「是大將軍,真的是咱家大將軍!」隊伍中,來自安西軍的老兵齊聲驚呼。「那邊,我看見他老人家的旗幟了,直接插進敵軍中央那隊人馬就是,快看,快看。孫孝哲的帥旗被逼出來了,他居然想跟大將軍面對面過招?!他真不知道死字怎麼寫?!怎麼側面又出現了一支叛軍?姓孫的的真不要臉!沙將軍也頂上去了,砍他,砍他,使勁砍他……」


  選鋒營主將朱其還在後面沒上來,所以幾個校尉誰也沒權號令全軍加入戰鬥。只能站在山坡上,一邊整頓自己麾下的弟兄,一邊看著戰場上的情景火燒火燎。


  馬躍跟著大夥一道跺腳,吶喊。絲毫沒把自己當做一個新來者。他看見了屬於王洵的那面流蘇大纛,也看見了大纛周圍那幾支涌動的人流。在某個瞬間,他甚至認為自己看到了王洵本人,九尺開外的身材,虎背熊腰,鐵鎚揮動,推開一片血浪……


  事實上,這麼遠的距離,他根本看不清具體任何人的身影。除非他長了一雙老鷹了眼睛。下一瞬間,馬躍看到流蘇大纛被叛軍的戰旗包圍,天地間一片漆黑。旋即,一道陽光刺破了烏雲,將流蘇大纛從叛軍的旗幟中照亮。如火焰般,驅散周圍的黑暗,點燃山坡上每個人的眼睛。


  「擂鼓,給大將軍助威!」歸德將軍朱其領著百餘名健卒,抬著幾面大鼓爬了上來,扯開嗓子大聲喝令。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激昂的鼓聲立刻從山頂響起,宛若滾滾驚雷。叛軍的隊形晃了晃,然後又晃了晃,然後瘋狂地向中央聚攏。他們受驚了,他們在做垂死反撲,他們試圖擊殺大將軍!


  他們是痴心妄想!儘管從沒親眼目睹過王洵施展身手,馬躍卻相信自己的判斷。鐵鎚王的名字不是白叫的,橫掃西域的戰鬥也不是白打的。叛軍的打算註定要失敗,註定是痴心妄想。看那,鐵鎚王的旗幟又殺出來了,所過之處,當者披靡。殺、殺、向前殺,沒人能擋住咱家大將軍。殺到孫孝哲面前,狠狠地羞辱他!

  彷彿是一道閃電,那面吸引了所有人的大纛,劈開了重重攔阻,直奔孫孝哲的帥旗。孫孝哲的帥旗搖了搖,又搖了搖,突然傾倒,掉頭向後。戰場上爆發出一聲吶喊,所有唐軍將士開始衝鋒,陽光照在長槊和橫刀的利刃上,濺起無數點繁星……


  歸德將軍朱其也發出了出擊命令,帶著所有選鋒營將士衝下了山坡。馬躍跟在人流間,帶著隸屬於自己的三百弟兄,如同餓虎撲向羊群。兵還是原來的那些兵,將還是原來的那些將,卻無人認為,自己不是叛軍的對手。


  孫孝哲的人四散奔逃,根本沒有勇氣與選鋒營面對面交戰。馬躍從背後追上去,從背後砍倒他們,俘虜他們,踐踏他們的尊嚴,摧毀他們的鬥志。他覺得自己彷彿被傳說中的西楚霸王附體,刀鋒所指,沒有一合之將。


  他從沒活得如此痛快。


  到了此時,周、崔、霍三位旅率身上老兵的風采就展現了出來。他們並沒有像馬躍那樣如醉如痴砍殺叛軍,也沒有像隊伍中的年青士卒那樣不顧一切撈取戰功。而是竭盡全力約束各自麾下的弟兄,讓他們保持基本隊形,以免逼得敵軍困獸反噬,造成不必要的傷亡。


  其他各位由安西軍老兵充任的旅率們的表現也與周、崔、霍三位類似,不求多立戰功,但求自己一方損失最小。饒是如此,滯留在戰場上的敵軍還是很快被砍殺、、俘虜乾淨。當周圍的吶喊聲也漸漸弱了下來,選鋒營校尉馬躍終於從戰鬥的狂熱中清醒,兜轉坐騎,訕訕地走回。帶著幾分愧疚清點隊伍,三百名弟兄全俱在,只有十幾人受了非常輕的小傷。其中還有半數是自己從山坡上往下沖時不慎跌倒造成的,根本造不成大礙。


  這可算得上馬躍聽都沒聽說過的奇迹了,在他的印象中,「殺敵三千,自損八百」便是罕見的大捷。而此戰,安西軍的老兵、新兵的損失全加在一起,恐怕也就是五百出頭。卻幾乎全殲了孫孝哲麾下的四千叛軍。此等輝煌勝利,又豈能用「大捷」二字來形容?


  「都說叛軍厲害,也沒長著三個腦袋,六隻手臂么?」初戰告捷,新兵們的士氣受到了極大的鼓舞,一邊用乾草擦拭兵器上的血跡,一邊笑嘻嘻地小聲議論。


  「那要看他們以前遇到的對手是誰?我聽人說,半個多月前,靈武那邊六萬多將士,一個照面就被叛軍給打趴下了。要不是咱家大將軍及時趕到,估計連個收屍體的人都剩不下!」有些士兵耳目靈通,壓低聲音傳播道聽途說來的消息。


  他的話得到了一片附和之聲,「那是,咱家大將軍就是叛賊的剋星。從七月起到到現在,哪會兒而讓叛賊討過半分便宜去?!」


  「要我說,朝廷就該把所有兵馬,都交給咱家大將軍統率。反正交給別人也是浪費,不但打不了勝仗,還得咱家大將軍千里迢迢去救!」提起王洵的戰績,所有士兵,哪怕剛剛加入安西軍不到一個月,都是滿臉自豪。 在勝利的喜悅下,馬躍並沒覺得弟兄們的話有多過分。儘管在不久之前,他還是朝廷冊授的明威將軍。向旁邊走開幾步,笑著跟三名得力部屬搭話:「照這樣子,估計用不了太久,弟兄們就可以拉上戰場了。咱們安西軍原先就吃虧在兵少,等選鋒營的弟兄都合了格,打到長安城下也不是什麼……」


  也許是對這樣的勝利早已司空見慣的緣故,三位得力屬下並不像馬躍那樣興奮。皺著眉頭想了想,由周姓旅率代表大夥說道:「校尉大人千萬別小看了孫孝哲,此人輸在咱家大將軍手裡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都能迅速重新振作起來。」


  「可安祿山總不能沒完沒了地給他補充士卒!叛軍那邊,能用的將士不過二十幾萬,如今分散在東南西北好幾個戰場上……」被屬下兜頭潑了瓢冷水,馬躍一時有些下不了台,笑了笑,低聲辯駁。


  「不是安祿山給不給他補充隊伍的問題!」崔姓旅率性子很急,沒等馬躍把意思表達清楚,就迅速搶過話頭。「而是孫孝哲今天的表現不正常。照理說,他不該如此不禁打才是!」


  「我也覺得今天這仗不太對勁。即便懷疑遭遇了咱們的埋伏,孫孝哲也理當有本事帶領隊伍全身而退才是。」霍姓旅率的意見跟崔姓旅率一致,也認為此戰勝得過於順利,不符合大夥以往的經驗。


  馬躍初來乍到,戰鬥經驗當然不能跟老兵們相提並論。望著自家麾下的兩位旅率,滿臉都是困惑。


  周姓旅率為人稍為圓潤,見馬躍如此,笑了笑,湊上前解釋:「將軍別跟他倆一般見識!這倆傢伙是屬驢的,只懂得吃苦受累,不懂得什麼叫安逸。不過……」頓了頓,他繼續補充,「孫孝哲這廝,今天的表現的確不怎麼長進!兩個月前大將軍帶著我們跟他交手時,他好像還不像現在這般不經打!」


  「怕是他身後出了麻煩吧!」既然麾下三位旅率都表達了同樣的意思,馬躍也能做到從善如流。想了想,笑著判斷,「我在靈武那邊時,聽人說過,崔乾佑和孫孝哲兩個勢同水火。崔乾佑的糧草被咱家大將軍一把火燒光了,眼下去不得靈武,說不準會掉頭找孫孝哲麻煩!」


  「這種可能性不大。畢竟他們現在還是一夥!」關於叛軍內部將帥失和的謠言,周姓旅率多少也聽說過一些,想了想,搖頭否定。「除非,除非安祿山那廝作孽太多,被天雷給劈死了。」


  「盡做夢,眼下是冬天,怎麼可能打雷……」


  「你這廝,怎麼不去跳大神!」


  另外兩個旅率對老朋友比對上司還不客氣,聽周姓旅率說得一廂情願,紛紛笑著打趣。


  「那也不好說。老天爺總不能一直睡著,死活不肯睜開眼睛!」弟兄們的輕鬆風趣迅速感染了馬躍,他咧開大嘴,一邊笑,一邊反駁。


  四人正說笑間,忽然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歡呼。扭過頭去,只見幾名銀甲武士簇擁著一面戰旗緩緩行來,戰旗下,正是安西節度使王洵,剛剛結束追亡逐北,返回來看望自家弟兄。


  「大將軍,大將軍!」


  「大將軍,大將軍!」


  一片熱浪般的歡呼當中,王洵緩緩抱攏雙臂,沖著周圍,端端正正地做了一個長揖。


  「大將軍威武,威武!」


  「大將軍百勝!百勝!」


  霎那間,無論新兵老兵,都扯著嗓子呼喊起來。每個都滿臉仰慕之色,每個人都極力挺直身軀,或者墊起腳尖。只盼自家大將軍的目光能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會兒,大將軍的笑容,專門給向自己。


  「能在此人麾下效力,馬某即便明日就戰死沙場,這輩子也無憾了!」儘管年齡比王洵大得很多,望著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那面戰旗,馬躍依舊忍不住心頭火熱。


  彷彿聽到了他的心聲,安西節度使的流蘇大纛距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幾乎在他眼睛正對方向二十步左右距離處停了下來,隨後,有名親兵打扮的人走上前,大聲問道:「明威將軍馬躍可在,都護大人叫你過去!」


  「我,都護大人叫我?」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馬躍楞了楞,嘴巴瞬間張開老大。虧得周旅率機警,在他背後狠狠拍了一巴掌,才將他從驚詫中喚醒。整頓衣衫,在無數雙飽含羨慕、嫉妒的眼睛注視下,緩緩出列,緩緩走向傳令的士卒。


  「刀,橫刀,橫刀!」三位旅率在身後大聲提醒,馬躍的腳明顯絆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衝出好幾步,訕笑著去解腰間兵器。


  「轟!」周圍爆發出一陣善意的笑聲。儘管大夥心裡頭都明白,換了自己跟此人易地而處,未必比他更從容。


  「不必!」負責傳令的親兵擺擺手,制止了馬躍的多餘動作,「戰場之上,見任何人都不必解下兵器。」


  「唉!唉!」馬躍變得有些無所適從了,連聲答應著,回頭去找三名得力屬下徵詢更多建議。周、崔、霍三位旅率顯然也沒單獨被王洵召見過,咧了咧嘴,做出了一幅愛莫能助的神情。


  值此之際,恭敬不如從命。反正自己已經加入了安西軍,即便因為一時失禮被撤掉校尉差遣,做個小兵也心滿意足了。抱著豁出去了的心情,馬躍沒再跟傳令親兵過多客氣,把橫刀重新掛回腰間,大步朝召見自己的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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