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0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42)
第880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42)
「我聽人說起一件傳聞,不知道是真是假……」薛景仙將身體向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還沒等他將話說出來,中軍帳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喧鬧。侍衛統領王十三,帶著幾個衣冠鮮明的年青人,大步走了進來!
「誰……?」王洵臉上勃然作色。他雖然剛剛吩咐過,重要來客不必提前通稟。但安西軍的中軍大帳,也不是隨便哪個人可以闖的。特別是在他跟朋友說事情的時候。
但是很快,他臉上的怒火就被笑容所淹沒,「守直、秦大哥、秦二哥,你們幾個怎麼來了?」
「當然是為了看你如何破城而來!」中軍帳門口,秦國模、秦國楨、馬方三人並肩而入,異口同聲地回應。
「你們……」王洵快走幾步,迎上前,搖頭而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此時的驚喜感覺。時隔多年,對面三人的臉上,已經完全找不到往日的青澀模樣。但眼睛中那股發自內心的關切,還是讓他感到一陣陣溫暖。
最近這半年,秦氏兄弟和馬方都是他軍營里的常客,但三人聯袂而至的情況卻還是第一次。與大夥見禮寒暄,說了幾句話。王洵回頭去找薛景仙,剛想替他們彼此做個介紹,卻不料馬方將眉毛一豎,冷冷地說:「二哥,你這裡原來還有外人。乾脆,我們三個先到別處等一等,待你處理完公務再進來敘舊不遲!」
「這……」還沒等王洵做出反映,薛景仙也從座位上站起身,拱了拱手,笑著說道:「既然大將軍這裡還有事,薛某就先行告退了。關於軍務處理的細節問題,擇日再來向大將軍討教。」
「都不是外人,薛兄何必如此客氣!」王洵尷尬地出言挽留,卻攔不住薛景仙的腳步。只好緩緩將對方送到中軍帳外,然後拱手告別。
馬方一直沒有拿正眼看薛景仙,待對方的背影走得遠了,扯了下王洵的衣袖,低聲道:「此等卑鄙小人,二哥切莫跟他走得太近。免得稍不留神,就被他拿了你的短處去邀功。」
「薛兄當年曾經對我有恩!」王洵轉過頭,耐心地向馬方解釋。「況且他性子雖然有些偏狹,為人卻未必如你說得那樣不堪。否則,也不會令扶風、陳倉兩地的豪傑甘心受其驅使!」
「為人好會對孤兒寡婦緊追不捨?!」馬方冷笑著撇嘴,「為人好會跟魚朝恩等閹人稱兄道弟?!至於昔日他曾經替你出頭,那是因為你對他有可利用之處。若是你王明允在安西軍中是個無名小卒,鬼才相信他會主動跳出來幫你?!」
「畢竟,畢竟我從那件事得了許多好處!」王洵看了一眼馬方,有些無奈的補充。薛景仙當年冒著得罪得罪邊令誠、高力士太監團伙的風險為他出謀劃策,肯定包含了替太子向安西軍示好的意思。即便王洵當時不清楚,經歷了這麼多風浪之後,也漸漸明白了其中三味。然而官場自古無完人,能在獲取自身利益的同時,順手做點正經事,這種人就被王洵認為值得一交。至少,比高力士、邊令誠那種終日琢磨著如何給別人背後捅刀子的傢伙強。
「那是他為了在你身上撈取更多!」馬方見王洵油鹽不進,氣得直揮胳膊。
秦國模、秦國楨兄弟不願大夥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費太多口水,一個上前扯住馬方,另外一個笑著開解道:「難得咱們兄弟幾個聚齊一回,守直你盡扯這些無聊的事情做什麼?況且明允現在位高權重,別人巴結他還來不及,怎敢輕易在背後下刀子。」
「嗯!」馬方聳聳肩,不再繼續跟王洵爭執,憤懣之色卻寫了滿臉。
見他始終繞不過這個坎兒,秦國楨想了想,繼續開解道:「大夥現在同殿稱臣,能多個朋友,總比多一個對手要好。特別是明允這種手握重兵的一方節度,在朝中的朋友越多,受到的擎肘也越小。一旦有個緊急事情,還能有人暗中通個消息!」
「是啊!」老大秦國模也笑著點頭,「有道是,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明允現在已經是木秀於林,你又何必替他多找幾個仇家?我知道你一直因為虢國夫人的事情對薛景仙心懷怨恨,可當時的情況,換了哪個在薛景仙的位置上,會肯放楊家人一條生路?!」
「我知道你們兩個就會這麼說!」馬方把臉轉向了一旁,輕聲嘆了氣,不想跟秦家兄弟爭辯。
有關馬嵬驛兵變的詳細始末,王洵已經通過各種渠道了解的非常清楚。對於虢國夫人的慘烈下場,他心裡非常同情。但同情歸同情,卻不像馬方這樣,把責任全算到薛景仙頭上。在他看來,虢國夫人楊玉瑤和她的幾個妹妹,不過是李亨和楊國忠二人爭權奪利的工具和籌碼而已。既然坐上了賭桌,就沒有誰死得無辜。倘若換做當日楊國忠佔據了上風,太子李亨的一干嫡系,如薛景仙、魚朝恩等人,恐怕也難逃抄家滅族的下場。甚至會牽連到馬方,雖然他當時只是太子帳下的一名小嘍啰。
「為了虢國夫人的事情,薛大人曾經專程找過我!」不想眼睜睜地看著兄弟幾人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王洵想了想,仔細向馬方解釋,「他只是奉命行事而已,沒想到虢國夫人的性子會那般剛烈。更不知道,更不知道,虢國夫人與其兄並不是一路人!」
這些話並不是他刻意替薛景仙辯解,而是後者的確曾經專程找過他。只不過目的並不全是想彌補跟馬方等人的關係,同時還拐彎抹角地在探聽,有關虢國夫人與大俠雷萬春之間的,到底存在著怎樣的牽連?!虢國夫人自殺時所持的那把寶劍白虹,是不是雷萬春昔日所佩?!如果雷萬春打算給虢國夫人報仇的話,薛某人究竟怎樣做,才能僥倖逃過他的刺殺?!
對於薛景仙的疑問,王洵同樣是無言以對。他做事固然稱得上特立獨行,卻稱不上了無牽挂。所以揣摩不透雷萬春的心思,也猜測不出,待雷大俠於河南戰場抽出身後,長安城內,究竟會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
但是他清楚地知道,在那把利劍面前,世俗的權力與富貴,給作惡者帶不來任何保障。那把劍未必完美無缺,也未必能給世間帶來公平與正義,但至少比大唐皇帝的聖旨與口諭,公平得多,也更有威嚴。
「你們三個消息靈通,可知道張探花和雷大哥他們那邊,最近情況如何?朝廷方面派遣的援軍,已經到達了什麼位置,由誰來統領?」想到雷萬春,便想到前些日子有關睢陽方面的傳聞,王洵張口便把心中的最關切的地方給問了出來。最近這半年多,長安城及其周圍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戰場,民間與外界的聯繫幾乎斷絕。而官府下發的邸報,要麼是雲山霧罩,要麼是誇大其詞,讓人根本無法指望從中能了解到各地的真實情況。
話音一落,先前還爭執不休的三人瞬間變成了啞巴,一個個以目互視,竟然誰也不肯率先開口。
有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湧上了王洵的心頭。「莫非陛下還沒有向睢陽派遣援軍?!那可是江淮之蔽屏,河洛之襟喉?!如果把睢陽丟了,江南和淮南必然被叛軍攪得一片大亂,到時候看誰還能給他輸送糧食稅賦!」倒豎著眉頭,他沖著秦氏兄弟和馬方怒吼,一點兒也沒有顧忌三人背後所代表的朝廷顏面。
「明允,明允稍安勿燥!」在逼人的目光下,秦國模第一個承受不住,側轉頭,盡量不跟王洵的眼睛相對,「陛下,陛下知道睢陽的重要性,也知道張節度他們守得極其艱苦。可,可河南那邊,情況,情況非常複雜。陛下也,也……」 「有什麼複雜的,難道比對付永王還複雜?!」王洵撇嘴冷笑,登時讓秦國模的所有解釋之詞都變得蒼白無力。
永王今年一月奉太上皇之命誓師東巡,二月便被韋陟、淮高適、來瑱吳等人聯手擊潰,其應對速度之快,處置手段之果決,幾乎是大唐朝廷近二十年來之最。而張巡等人在叛軍南下之初,便是一支孤軍。浴血奮戰到現在,卻依舊沒有得到朝廷方面任何實質上的支援。
「陛下曾經多次給賀蘭進明、李巨、許叔冀等人下旨,命其不惜一切代價援救睢陽。但賀蘭進明等人都被叛軍嚇破了膽子,總是能找到借口百般推脫。而在如今的情況下,朝廷,朝廷也不敢將他們逼得太緊!」不忍讓自家哥哥獨自難堪,秦國楨拱了拱手,小心翼翼地替朝廷辯解。
王洵沒有反駁,只是繼續冷笑。秦國楨被笑得頭皮發麻,身子發緊,偷偷擦了把額頭上的汗珠,繼續硬著頭皮解釋道:「其實以賀蘭進明等人的本事,即便勉強出兵,也不過是給叛軍添幾道開胃菜而已。所以朝廷才派我等前來給郭子儀下旨,命令他儘快光復長安。待長安戰事一了,立刻分兵南下,繞路去救睢陽!」
「我這回帶了一萬神策軍前來助戰,幾乎把陛下身邊的親兵全給抽空了。為的就是能夠早日拿下長安,援救睢陽!」馬方也不願繼續承受王洵的逼人目光,搶著大聲彙報。
神策軍是大唐朝廷在黃帝陵慘敗后,痛定思痛,傾盡全力組建起來的一支近衛力量。將領和士兵多為哥舒翰留在河西的舊部,無論訓練程度還是作戰經驗,在大唐境內都算得上首屈一指。只是這支兵馬的數量實在有限,所以一直被靈武朝廷當做看家保命的最後老本,從沒捨得投放入戰場。
如今馬方帶著神策軍的近半兵力來到長安,足見朝廷光復長安的迫切心情。只是待長安被光復那一刻,睢陽還在不在張巡等人手裡,就誰也無法保證了。想到幾位好朋友在孤城中翹首以盼,王洵心中一陣煩躁。揮揮手,大聲道:「何必等拿下長安再去,你現在跟我就繞路南下便是。這裡就留給郭子儀他們,反正叛軍已經被我打殘了,再也翻不起什麼大浪來!」
「不可!」秦氏兄弟和馬方異口同聲,「萬萬不可。眼下長安城裡的叛軍,最害怕的就是你。如果你走了,還不知道他們要頑抗到什麼時候!」
「是陛下授意你們三個這樣跟我說的?!」王洵皺著眉頭,目光從三位好兄弟臉上緩緩掃過,「陛下可真瞧得起王某!」
三人被他看得心裡發毛,紛紛把頭垂下去,陸續低聲解釋道:「你,你怎能對這樣,這樣說陛下。他,他畢竟是我等的主君!雖然,雖然……」
「不是,不是陛下親口說的。但,但滿朝文武,都,都以為你乃是長安守軍的剋星。大夥,大夥對你的戰績也是,也是有目共睹!」
「陛下一直很欣賞你。雖然你對他一直有誤解。他曾經親口對我說過,希望第一支進入長安的兵馬是安西軍。」
最後一句話來自馬方,作為皇帝陛下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武將,他說話不必像秦氏兄弟那般瞻前顧後,也遠遠沒學會其他二人的圓滑,「陛下認為,若是想把叛軍早日驅逐出長安,郭子儀和你兩個,缺一不可。這回派兵前來助戰,也曾經親口對我叮囑,說臨戰一定要唯你二人馬首是瞻,不可因為所部為天子近衛,就傲慢無禮,肆意妄為!」
「是啊,是啊。郭老將軍謹慎和你的勇悍可以彌補相互之間的不足,讓叛軍找不到任何空隙可鑽。」見王洵目光里透著幾分懷疑之色,狀元公秦國楨繼續耐心地補充,「張兄的性格,想必明允你心裡也非常清楚。萬一你在帶兵去救援他之時,長安戰場出了不可預料的狀況,他恐怕會把所有責任都歸咎在自己頭上。」
「河南不比京畿,周圍情況複雜,很多地方勢力都抱著觀望的態度,對朝廷的命令陽奉陰違。如果你繞路而去的話,沿途的糧草供應恐怕很難保證。除非明允你一路搶過去,把所有敢於肯為你提供補給者,全都當做叛軍給消滅掉!」秦國模也換了個角度,繼續苦苦規勸。
馬嵬驛兵變之後,李隆基表面上把權力都交給了李亨,實際上卻在暗地裡積蓄力量,準備重新掌管朝政。父子兩個明爭暗鬥,持續了整整一年才以李亨一方的完全勝利而宣告結束。這期間陰招迭出,花樣翻新不斷,令本來就沒剩多少的朝廷威儀,徹底成為了一個笑話。所以地方實力人物對朝廷的命令置若罔聞,也實屬再正常不過。王洵本人就是其中之一,根本沒資格去苛求他人。
話雖然說得在理兒,可從秦國模嘴裡說出來,卻令人隱隱感覺到一層古怪味道。王洵早已經不是當年長安城內的那個懵懂少年,心裡把朋友之義看得再重,也不會絲毫防備都沒有。「拿下長安之後,朝廷就能保證那些地方實權人物個個俯首聽命?!左右是要打過去,早一步跟晚一步,有什麼分別。」
「朝廷的策略,就是先京畿再河南。況且長安城意味著大唐的氣運所在,拿下它之後,必然會讓很多觀望者作出選擇!」秦國楨點點頭,給出了今天唯一肯定的答案。
這話說得很在理,王洵無需費多少力氣,也能計算清楚其中利害。正沉吟間,又聽秦國楨低聲說道:「如果沿途各地官吏不全力配合,你即便現在繞向睢陽,恐怕也比拿下長安之後再出發快不了多少。更何況只要率先進入長安的是安西軍,你就是大唐的異姓王,屆時只要傳出一句話去,說張巡是你的知交好友,對他見死不救便是準備與安西軍為敵。試問那賀蘭進明等人,誰敢不搶著出兵?」
不愧為大唐天寶年間的狀元,從戰略大局到戰術細節,秦國楨說得句句都在點子上。王洵聽了之後,心中明白靈武那邊對光復長安,恐怕是一天都不願多等了。想了想,低聲道:「你說得的確有道理,但張巡和雷大哥那邊,我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放心。既然朝廷無力顧及那邊,我就自己分一部分兵馬過去。正眼下長安城外的兵馬眾多,不差一萬兩萬。」
「你麾下總計才三萬多兵馬,分得散了,怎麼威脅長安城內的叛軍?!」秦氏兄弟和馬方同時搖頭,都覺得王洵的想法實在過於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