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精舍里,坐在蒲團上的嘉靖仍然閉著眼睛,雙手依然擱在膝上捏著法指,又過了好一陣子,他的手終於慢慢抬起了,伸向了銅磬,握住了銅磬中那根磬杵,又猶豫了片刻,終於拿起磬杵向銅磬敲去。
清脆的銅磬聲向大殿這邊響亮地傳來!
「這三百萬的票擬戶部可以簽字了。」呂芳提高聲調大聲宣布。
首先是嚴世蕃,長長吐了口氣,然後把目光斜瞟了一眼高拱。
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回合高拱他們是輸了。
高拱顯然心氣不平,拿著那張票擬仍僵在那裡。
「簽字吧。」徐階主動從高拱手裡拿過那張票擬,恭恭敬敬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遞給高拱,在高拱接那張票擬的時候,徐階的手有意停了一下。
高拱知道這是在提醒自己,因此竭力調勻心態,可簽字時手仍有些顫抖,以致「拱」字的最後一點還是點得有些過於粗黑。
呂芳提高了聲調大聲宣布:「批紅!」
站在司禮監這張大案末尾的那個秉筆太監立刻走到高拱案前,拿著那張票擬踅了回來,雙手遞給呂芳。
呂芳拿起案上的硃筆在票擬上工整地批了「照準」兩個朱紅大字。
「還有哪幾張票擬你們戶部沒簽字?」呂芳批了紅再問這句話時,聲音里已經透出一絲肅冷。
「一筆是應天浙江的修河公款。」高拱絲毫不掩飾他心中的不平,「修應天的白茆河吳淞江工部年初報的是二百萬兩,這回結賬是三百五十萬兩。修浙江的新安江工部年初報的是一百萬兩,這回結賬是二百萬兩。超支的虧空共達二百五十萬兩。」
嚴世蕃:「江浙是朝廷賦稅重地,修河多出的公款,河道衙門詳細賬目可查,而且河道監管都是宮裡派去的中官,你們不簽字,不只是對著我們工部來的吧!」
「還有哪些沒簽字?」呂芳不再容高拱回話,接著問道。
高拱:「還有宮裡修殿宇的木料貨款。年初工部的預算是三百萬兩,這次結賬高達七百萬兩。虧空四百萬兩!」
「我就知道你們算來算去就為算到皇上頭上!」嚴世蕃說這話時已經亮出了手裡那把無形的刀。
果然,精舍里坐在蒲團上的嘉靖眼睛雖仍閉著,握著磬杵的手卻是一緊。
大殿里,高拱知道不能不奮起反擊了:「我說的是工部虧空了四百萬兩,沒說不該給宮裡修殿宇。小閣老,你要殺人,乾脆直接動手就是。用不著這樣子欲加之罪!」
「高肅卿!」這回是徐階嚴厲地打斷了高拱的話,「這是公議,誰也沒給你加罪,皇上更沒給你加罪。戶部提出疑問,工部能說清楚就行,何罪之有?小閣老,照例結算的賬單和預算的單子不合,戶部可以提出,用不著生氣。」
徐階就這些地方厲害,幾句話既輕輕地化解了嚴世蕃的殺氣,又不落痕迹地保護了高拱。而這幾句話確實不容駁回,嚴世蕃想不出適當回擊的話,只好忍著氣望向了嚴嵩。
嚴嵩一直就微微閉著眼睛,這時依然毫無表情。嚴世蕃只好把目光又望向了呂芳。
呂芳竟並沒明裡向著他,而是順著徐階的話說道:「徐閣老說得對。嚴大人就把這筆開支說說吧。」
嚴世蕃忍著氣只好答道:「都知道的事情有什麼可說的?年初的開支是說到雲貴山裡運木料,一勘查,山高林密,沒有路,大料運不下來,這才改成從南洋海面運來木料。一年的工期,突然增加這麼大的難處,工部日夜趕辦,大船都翻了幾艘,還是搶在年底前將宮裡的幾處殿宇修好了。為了皇上,什麼樣的苦我們都可以受,多花的這些錢,你們為什麼總要揪住不放!」
「如果是這樣,這幾筆開支,戶部似乎應該簽字。」呂芳替嚴世蕃定調子了。
所有的目光又望向了徐階、高拱。徐階沉默著。高拱也沉默著。
精舍里的嘉靖帝已經不在蒲團上了,而是在那裡來回踱著步,大袖飄飄。他喜歡大殿外的爭吵,也喜歡大殿外這樣的沉默,陰極而陽動,沉默之後,該打的雷便會打出來,該下的雨也會下下來。
「徐閣老和高大人不好說,我來說幾句吧。」打破沉默的竟是站在末位的張居正。
呂芳立刻說道:「可以。」
「我只說兵部。」張居正的嗓音清亮簡潔,「去年一年的軍費多數用在北邊的防務上,由於增加了兵力和開支,俺答的幾次進犯都擋住了。據宣府的軍報,俺答部今年還將有更大的進犯,兵員要增,而連接西北和東北一帶多處的長城今年也必須重修。僅這一項開支就得比去年增加二百萬以上。還有是東南沿海的防務,如閩浙兩地,去年全靠戚繼光、俞大猷兩部不足兩萬的兵力抵禦倭寇在陸上的騷亂,可是我們的商船,我們的絲綢、茶葉、瓷器竟不能出海,光這一項損失一年至少在千萬兩以上。要保證東南海面貨船暢通,閩浙和廣東募兵今年也勢在必行,這一項又得比去年增加開支二百萬兩以上。要是都像去年那樣,一年就把戶部庫存的銀子全用光了,今年朝廷就得給百姓加征賦稅。來之前聽說有些省份已經把賦稅徵到了嘉靖四十五年!這樣下去,戶部這個家怎麼當?我以為這不是徐閣老和高大人所能承擔的事。」
「你的意思叫誰承擔?」嚴世蕃立刻盯住張居正。
「我沒有說叫誰承擔。」張居正還是朗朗而言,「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如果還像去年那樣不按預算開支,寅吃卯糧,則卯糧吃完以後,真不知道我大明朝還有什麼可吃!」
嚴世蕃立刻頂了過去:「你的意思是去年為江浙修河堤、為皇上修宮室已經把我大明修得山窮水盡了!」
張居正一凜:「我沒有這樣說。」
嚴世蕃咄咄逼人地追問道:「那你剛才話中的意思是什麼?」
「那小閣老的意思,是不是今年還要像去年那樣虧空!」高拱接言了。
「呂公公,奸臣自己跳出來了!」嚴世蕃感覺到今天的爭議已經要你死我活才能解決了,「高拱是一個!還有張居正!」
雷終於響了,嘉靖回到了蒲團前,卻不坐下,而是站在那裡,靜靜地等著大殿那邊的暴雨下來。
生死已懸於一線,高拱這時不但顯示出了硬氣,也顯示出了智慧,居然說道:「『姦』字怎麼寫?是三個『女』字。我高拱現在還是一個糟糠之妻,小閣老,就在昨天你才娶了第九房姨太太。這個『姦』字,恐怕加不到我高拱身上。」
「不要東拉西扯!」嚴世蕃再也忍不住了,一掌拍在案上,「我看你,還有一些人就是去年臘月二十九周雲逸誹謗朝廷的後台!周雲逸一個欽天監管天像的官員,在誹謗朝廷時,為什麼把朝廷去年的用度說得那麼清楚?當時我們就納悶。現在明白了,就是我們在座的有些人把詳情事先都告訴了他!是誰教唆他的?怎麼,敢做不敢認!」
這就是要置人死地了!
高拱沒有接言。張居正沒有接言。
其他的人也都沉默著,就連呂芳,這回也不能代皇上問話說話了,將目光望向大殿東側紗幔間那條通道,許多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望向了那條通道。大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時間彷彿在此刻停滯了。
終於,重重紗幔的通道里傳出了聲音,是嘉靖吟詩的聲音:「練得身形似鶴形……」在通道連接大殿的第二重紗幔間,嘉靖帝大袖飄飄地顯身了。
所有的人都立刻靜靜地跪了下來,沒有即刻山呼萬歲,在等著嘉靖將後面的幾句詩吟完。
嘉靖向中間的御座走去,接著吟道:「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念完,他已經走到了御座邊,沒有坐下,只是用一隻手扶著御座一側的一個扶手,漠漠地望著跪在地上的人。
知道他念完了,嚴嵩這時才帶頭山呼:「臣等恭祝皇上——」
「萬歲!萬歲!萬萬歲!」所有的人整齊地跟著磕頭。
嘉靖的目光望向了嚴嵩:「嚴閣老,嚴世蕃說誹謗朝廷的那個周雲逸有後台,而且後台就在你的內閣里。你說誰是周雲逸的後台?」 嚴嵩答道:「回皇上,這裡沒有周雲逸的後台。」
嘉靖又問:「那周雲逸為什麼能把去年朝廷的用度說得那麼清楚?」
嚴嵩答道:「朝廷無私賬。比方去年應天修白茆河、吳淞江,浙江修新安江,河南、陝西大旱,都是明發上諭撥的銀子。」
嘉靖提高了問話的聲調:「宮裡修幾座殿宇的費用他怎麼也知道?」
嚴嵩答得仍然十分從容:「這說明工部用的錢都是走的明賬。」
所有的人都沒想到嚴嵩會在一場政潮即將發生的時候如此回話,理解不理解,許多人緊張的面容都慢慢鬆弛了下來,有些人跪在那裡開始偷偷地看嘉靖的臉色。
嘉靖的臉也舒展了,坐了下去,露出了笑:「起來,都起來,接著把架吵完。」
所有的人又都磕了個頭,接著站了起來。只有嚴世蕃有些悵然若失,委屈地望向了嚴嵩。
「不要這樣看著你爹。」嘉靖的目光轉望向嚴世蕃,「要好好學著。」
「是。」嚴世蕃一凜,連忙垂下了雙眼。
嘉靖笑道:「朕剛才念的是唐朝李翱的《問道詩》。朕最喜歡就是最後一句『雲在青天水在瓶』。你們這些人有些是雲,有些是水,所作的事情不同而已。都是忠臣,沒有奸臣。」
嚴世蕃似乎鼓起了勇氣,望向嘉靖:「回皇上,高拱和張居正剛才的言論和臘月二十九周雲逸的言論如出一轍,叫臣等不得不懷疑。」
「如出一轍也沒有什麼不好。」嘉靖這句話又讓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嘉靖輕嘆了口氣:「周雲逸被打死的事,朕現在想起來也有些惋惜。他也沒有私念,只是他的話有擾朝政。朕也就叫打他二十廷杖,沒想到他就……呂芳。」
「奴才在。」呂芳連忙答道。
嘉靖聲調轉冷:「東廠的人你也該管管了。查一下,臘月二十九打死周雲逸是誰掌的刑。」
呂芳露出應有的惶恐,低聲答道:「是。奴才下去就查。」
嘉靖聲轉輕柔:「周雲逸的家裡聽說一大堆孩子,還有老母在,要安撫,撥點銀子,從大內拿。」
呂芳立刻應道:「是。奴才下去就辦。」
「國難當,家也難當,國和家是一個道理。」嘉靖感嘆著,突然又把目光轉向了嚴世蕃:「嚴世蕃,剛才高拱說你昨天娶了第九房夫人是怎麼回事?」
嚴世蕃有些失驚了,跪了下去:「臣回去后就將幾房小妻送回娘家。」
「好漢才娶九妻嘛!」嘉靖一笑,「送回去人家怎麼辦?還是留下,只要多把心思用在朝廷的事上就行。起來吧。」
「是。」嚴世蕃的聲音小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見。
「去年過去了,今年怎麼辦?該吵還得吵。閣老,你是首揆,內閣的當家人,有什麼打算?」一番亂石鋪街以後,嘉靖把話引入了正題。
「當家無非是節流開源兩途。」嚴嵩說的十分誠懇,「比方說去年,哪一筆開支都是正當的,可非要用這麼多嗎?張居正剛才說得對,『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比方工部為宮裡修殿宇,為什麼不在雲貴取木材,非要通過海面那麼遠從南洋運木材來?是因為雲貴山裡的木材運不出來。記得嘉靖三十六年朝廷就議過,叫雲貴修路,既便於官府管理山裡的土司,也便于山民把山貨能運下來。這件事當時若是落實了,去年宮裡多花的三百多萬兩木料錢就能省下來。」
嘉靖由衷地點了點頭,接著又望向嚴世蕃。
「這件事工部有責任,臣有責任。」嚴世蕃不得不接言引咎。
嘉靖的面色更好看了,又點了點頭。
嚴嵩接著上面的話題說道:「今年所有的開支都要從這些上面著眼,接下來內閣要好好議。」
「張居正。」嘉靖突然點張居正的名。
張居正立刻應答:「臣在。」
嘉靖緊接著問:「你剛才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是閣老說的這個意思嗎?」
張居正肅顔答道:「是這個意思,但閣老說得更透徹些。」
嘉靖立刻顯出賞識的神態:「朕剛才在裡面聽你算賬也算得很透徹嘛。你說只要海面的商路暢通,我大明的商船能把貨物運到波斯印度一帶,每年就可以開源一千萬兩以上的白銀。朕想聽你說說這個思路。」
「是。」張居正顯然有些激動,但儘力平靜心態,「其實這也不是臣的思路。大明永樂三年開始,太宗文皇帝就命鄭和率船隊遠下西洋,前後七次,商貨遠通。直至嘉靖十幾年,海上通商依然頻繁。後來因為倭寇騷亂,海面不靖,商運受阻。臣在兵部,也是從兵部著眼,想著似乎應該給閩浙增加軍餉,讓戚繼光、俞大猷部募充軍隊,建造戰船,然後主動出擊,剿滅倭寇,重新打通海面貨商之路。」
「這個想法張居正和臣商議過。」嚴嵩立刻把話接了過去。
徐階、高拱也立刻下意識地望向了張居正。張居正開始是一愕,接著像是向徐階、高拱表白般輕輕搖了搖頭。以示自己並未和嚴嵩有過什麼商議。
嚴嵩輕輕使了一槍,徐徐接道:「只要海面貨商之路暢通,接下來就是運什麼。比方江浙的絲綢。一匹上等的絲綢,在內地能賣到六兩白銀,如果銷到西洋諸國則能賣到十兩白銀以上。現在應天是一萬張織機,浙江是八千張織機,能不能增加織機,多產絲綢?」
「當然能。」這回輪到嘉靖搶著說話了,「關鍵是蠶絲。如何增加桑田,多產蠶絲。」
嚴嵩立刻接道:「皇上聖明。歷來就是應天的絲綢也多靠浙江供應蠶絲,氣候使然,浙江適合栽桑產蠶。內閣的意思,乾脆讓浙江現有的農田再撥一半改為桑田,一年便可多產蠶絲一千萬兩以上,也就是說可以多產絲綢二十萬匹。」
嘉靖又問:「農田都改了桑田,浙江百姓吃糧呢?」
嚴嵩緊答:「從外省調撥。以往每年外省就要給浙江調撥一百多萬石糧食,增加了桑田再增調糧食就是。」
嘉靖接著問:「外省調來的糧一定比自己產的貴,浙江的桑農是否願意?」
嚴嵩接著答:「每畝桑田產的絲比每畝農田產的糧收成要高。」
嘉靖不再問了,終於說出了下面這句應該由自己說的話:「再加一條,改的桑田仍按農田徵稅,不許增加稅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