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聖明天縱無過皇上!」這回是嚴世蕃搶著頌聖了,「這樣一來,浙江的百姓定然會踴躍種桑。有了絲源,浙江和應天各增幾千張織機不成問題。」
「好!好!」嘉靖竟然從座位上下來了,一邊輕輕鼓著掌,一邊顧自踱了起來,「吵架好。一吵就吵出了好辦法。這件事就讓司禮監和工部去辦,當然還有戶部,多賺的錢都要在戶部入賬。如何入手,內閣這就回去詳細議個方略出來,然後給胡宗憲下急遞。這事還得靠胡宗憲去辦。」
嚴嵩和呂芳幾乎同時大聲答道:「是。」
嘉靖似乎十分興奮,踱到了殿門邊竟自己伸手要去開殿門,司禮監兩個太監慌忙奔了過去,將殿門打開。
一陣雪風吹了進來,嘉靖的寬袍大袖立刻向後飄了起來。
「哎喲!我的主子,當心著涼!」呂芳連忙奔過去,就要關門。
「朕不像你們,沒有那麼嬌嫩。」嘉靖手一揚,阻住了呂芳。
殿門外大雪飄飄,而滿掛的燈籠又在雪幕里點點紅亮,一片祥瑞景象。
突然,嘉靖發現就在玉熙宮台階前面的雪地里跪著幾個太監。
大雪飄落在他們的頭上和身上,最前面那個太監手裡高舉著一個托盤,雖然飄了雪,還能看出托盤裡金黃色的緞面上擺著一隻大大的玉璋!
嘉靖的眼睛一亮:「是裕王妃誕子了嗎?」
那個舉著托盤的太監大聲回道:「皇上大喜!老天爺給我大明朝喜降了皇孫!」
呂芳大步走了過去,接過那個托盤,又大步回到嘉靖面前跪了下來,高舉著托盤:「主子大喜!」
另外四個司禮監大太監緊接著跪了下來:「主子大喜!」
嚴嵩和所有的內閣閣員們也相繼跪了下來:「臣等恭賀皇上!」
無論是真心歡喜還是裝出歡喜,畢竟這是嘉靖帝添的第一個孫子,是大明朝第一大喜事,平時不敢正視嘉靖目光的所有的眼睛這時都迎望向嘉靖,此名之為「迎喜」。
嘉靖的臉上也報之以喜,不是那種驚喜,好像早已勝算在心的那種得意之喜:「呂芳,把托盤舉高些。」
「是呢。」呂芳將跪捧的托盤雙手高舉。
嘉靖的右手伸進了左手的袍袖中,竟從袍袖裡抓出一把數個嬰兒拳頭般大的冬棗放在托盤上,所有的目光都露出驚異之色!
嘉靖又把左手伸進了右手的袍袖中,從袍袖裡抓出一把數個也有嬰兒拳頭般大的栗子又放在托盤上。所有的目光更露出驚異之色!
嘉靖望著那一雙雙驚異的眼,笑著問道:「朕預備的這兩樣東西,民間是怎麼個說法?」
呂芳雙手高舉著托盤見不著托盤裡的東西,這就該首席秉筆太監陳洪回話了:「回主子,百姓家稱作『早立子』。奴才們服了,主子萬歲爺怎麼就知道今天會有這麼個天大的喜事。」
所有跪著的人都知道在這個時候須接著這個話茬頌聖了,卻又知道這時候任何語言都不足以頌聖,包括耄耋之年的嚴嵩,全露出又驚又喜的目光只是望著嘉靖。
嘉靖淡淡笑著:「家事國事天下事,朕不敢不知啊。」
所有的人全趴了下去:「皇上天縱聖明!」
嘉靖過了這把神出鬼沒的癮,收了笑容,望向跪在面前的呂芳:「呂芳。」
呂芳答道:「奴婢在。」
嘉靖答:「這冬棗栗子是上天賜給朕,朕賜給孫子的。照祖制,添了皇孫宮裡該怎麼賞賜?」
呂芳回道:「回主子,這是主子第一個皇孫,宮裡除了照例要賞賜喜慶寶物之外,還要調派二十名太監二十名宮女過去伺候。」
嘉靖道:「那就立刻去辦。」
「是!」呂芳這一聲應得十分響亮!
嘉靖轉望向徐階、高拱、張居正:「徐階、高拱、張居正。」
徐階、高拱、張居正:「微臣在。」
嘉靖的聲音這時透著慈祥:「你們都是裕王的師傅和侍讀,有了這個喜事,朕就不留你們吃元宵了。你們都去裕王那兒賀個喜吧。」
「是。」徐階、高拱和張居正這一聲回得也十分響亮。
兩撥人都叩了頭,起身分別奔了出去。
這裡只剩下了嚴嵩和嚴世蕃還跪在那裡。
嘉靖望著大雪中逐漸消失的徐階、高拱、張居正的背影,像是問自己,又像是問嚴嵩和嚴世蕃:「家事國事天下事,朕也不是全知呀……嚴閣老,現在就剩你們父子在了,你們說,周雲逸到底有沒有後台?」
嚴世蕃倏地抬起了頭,嚴嵩制止的目光立刻望向了他。
嘉靖慢慢轉過頭,望向跪在地上的嚴氏父子:「今天是元宵節,你們就在這裡陪朕吃個元宵吧。」
「是!」嚴世蕃這一聲回答中充滿了激動,似乎又透著些許委屈。
離開的兩撥人,裕王府遠,司禮監近,呂芳在前,四大太監在後,隨侍太監隨著,這一大幫子很快回到了司禮監值房。
值房門外兩個當值的太監立刻跪了下來。
還沒走到值房的台階,呂芳站住了。
後面的人都跟著停住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台階下面雪地上一個跪著的「雪人」。
「誰?」呂芳問那兩個當值太監。 跪在台階左邊的當值太監:「回老祖宗的話,是馮公公。」
呂芳眼中掠過一道複雜的光,又望向了跪在地上成了雪人的馮保。
四大秉筆太監的目光也互相碰了一下。
呂芳轉對四大秉筆太監:「今兒元宵,你們也各自回去過個節吧。」
陳洪顯然明白了呂芳的用意,知他是想支開眾人,暗中從輕發落馮保,心有不甘,可也不敢明裡說出來,繞著問道:「那當值呢?」
呂芳:「我來吧。」
其他三大秉筆太監也看出了些端倪,望著呂芳:「乾爹……」
呂芳手一揚:「去吧。」
「是。」四大秉筆太監只好迴轉身,慢慢走出了月門。
還有一幫隨侍太監站在院中。
呂芳對他們:「兩個當值的留在這裡,你們都吃元宵去。」
「是!」一大幫人都退了出去。
院子里只剩下了呂芳、馮保和那兩個跪在門外的當值太監。
呂芳對著馮保:「起來吧。」
沒有反應。
呂芳又說了一句:「起來。」
還是沒有反應。
呂芳知道有些不對了,對那兩個當值太監:「看看。」
兩個當值太監連忙站起奔到馮保身邊,彎下身來:「馮公公,馮公公,老祖宗叫你起來呢。」
一邊說,一邊就去攙他——竟然攙不起來。
「馮公公凍僵了!」一個太監失驚地叫了出來。
呂芳沒有任何錶情:「抬進去。」
兩個當值太監使勁將凍僵的馮保抬起,費力地抬進值房,安置在一把圈椅上,脫下馮保的衣服,立馬轉身出去用銅盆盛了兩盆雪進來。
大雲銅盆的火旺旺地燒著,過了這一陣子,馮保的眼睛雖仍是閉著,牙齒卻已經在上下打顫。
一個太監撈起一把雪在輕輕地擦著他的手臂,一個太監拿起一把雪在擦著他的腿腳。
呂芳坐在靠窗的那把椅子前微閉著眼睛。
「哎喲。」馮保終於發出了一聲呻吟。
呂芳的眼睛睜開了,望向馮保:「抬到炕上去,給他喂薑湯。」
兩個太監一個抱上身,一個抱下身,把他抬到炕上。幾口薑湯灌下去,馮保咳嗽了兩聲,緩了過來。雖然十分虛弱,但他還是掙扎著在枕上叩了個頭,「乾爹……兒子錯了……」說著便嗚嗚地哭了起來。
呂芳站在炕前:「你們都出去。」
兩個當值太監:「是。」接著退了出去。
呂芳在炕邊坐了下來:「跟了我這麼多年,天天教著,牛教三遍也會撇繩了。瞧你那囂張氣,為了急著往上爬,二十九打死了周雲逸,今天又搶著去報祥瑞。我不計較你,宮裡這麼多人不記恨?還有周雲逸那麼多同僚,還有裕王!要找死,也不是你這個找法。」馮保一連聲地答道:「孩兒知錯了,孩兒往後改。」
呂芳也不說話了,只是柔和地盯著馮保看。這目光讓馮保心裡一陣發毛。
「要改,要好好改。」良久,呂芳開口了,「明天起,你就到裕王府上去當差。」
馮保先是愕然了一會,咂摸明白呂芳的話后,哭喊著掙扎從炕上滾了下來,跪在地上抱住呂芳的腿:「乾爹!乾爹!你老就在這兒把兒子殺了吧!兒子死也不到裕王府去。」
「起來。」呂芳又露出了威嚴。
「乾爹……」馮保哆嗦著攀著炕沿爬了起來。
呂芳道:「我再教你兩句話,你記住!」
馮保怔怔地望著呂芳。
呂芳說道:「一句是文官們說的,『做官要三思』!什麼叫『三思』?『三思』就是『思危、思退、思變』!知道了危險就能躲開危險,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這就叫『思退』;退了下來就有機會,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兒錯了,往後該怎麼做,這就叫『思變』!」
馮保聲調發著顫音:「乾爹教導得對……可叫兒子到裕王府去當差,那還不是把兒子往絕路上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