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鄭泌昌這時必須出面壓住陣腳了,先給何茂才遞過去一個眼色,接著說道:「那我們先議。議完了再請楊公公拍板。馬大人,你是第一功臣,今天你坐上首。」


  「什麼功臣,天下第一號罪人罷了。」馬寧遠的聲音有些嘶啞,「到時候砍頭抄家,各位大人照看一下我的家人就是了。」說著他首先就在打橫的那個位子上坐了下來。


  聽了這話,常伯熙和張知良也是一凜,互相望了一眼,跟著在下首的位子上悶坐了下來。


  鄭泌昌和何茂才也對望了一眼,兩人這才走到上首,同時端起了酒杯。


  鄭泌昌:「為朝廷幹事,功和罪非常人所能論之。只要干好了改稻為桑這件大事,功在國家,利在千秋。田淹了,不餓死人就什麼也好說。沈老闆,買田的糧食要加緊搶運,餓死了人,那才是罪。」


  沈一石也站在打橫的位子前端起了酒杯:「各位大人放心,有一分田我就有一分糧,餓死了人,我抵命去。」說完立刻將杯中的酒喝了。


  「這下該放心了吧?」鄭泌昌舉著酒杯望向馬寧遠。


  馬寧遠端著酒杯站了起來:「到時候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談不上放心不放心。聽說部堂大人已經去了堤上,我要是還在這裡喝酒,那便是沒了心,也沒了肝肺!」說完這句,他一口將酒幹了,擱下杯子大步走了出去。


  幾個人都被他晾在那裡,面面相覷。


  更使他們不舒服的是:馬寧遠剛走,一個隨從就進來報告了分洪的消息。


  出了這麼大的事,楊金水不去見鄭泌昌他們,他們也就急著找上門來了。


  「分洪了!」看見楊金水從裡間側門一走出來,何茂才便急著嚷道,「只淹了淳安一個縣和建德半個縣!」


  楊金水走到半途的腳停住了,站在那裡。


  鄭泌昌、沈一石、何茂才三人的眼睛都巴巴地望著楊金水。


  楊金水的腿又慢慢邁動了,走到正中的椅子前坐了下來。


  那幾個人也都坐了下來。


  何茂才:「這樣一來沈老闆的五十萬畝,還有蘇州那邊的十萬畝改桑的田就難買了。」


  沈一石也接言了:「當然沒淹的縣也可以買,但備的糧食恐怕就不夠。買淹了的田十石穀子就能買一畝,沒淹的田青苗已經長了一半,沒有四十石到五十石一畝買不下來。」


  楊金水不吭聲,默默地聽著,這時將目光望向了一直沒有說話的鄭泌昌。


  「都被打亂了。」鄭泌昌一開口便顯出憂心忡忡,「聽說分洪的時候那個譚綸也在場。」


  楊金水的臉上這時才不經意地抽動了一下。


  鄭泌昌:「這件事我們是瞞著他乾的。可背後卻是小閣老的意思,這點胡部堂應該知道。現在他這樣做到底怎麼想的,我們摸不透。」


  「他什麼時候回杭州?」楊金水終於開口問話了。


  鄭泌昌:「已經回到總督衙門了。」


  「什麼?」楊金水倏地站了起來,「回了總督衙門也沒有找你們去?」


  鄭泌昌:「我和何大人納悶就在這裡。按理說賑災調糧也應該找我這個布政使衙門……」


  楊金水兩眼翻了上去,在那裡急劇地想著。


  「不怕!」何茂才嚷道,「改稻為桑是朝廷的國策,推不動才是個死。他胡部堂在這個時候要這山望著那山高,閣老還沒死,呂公公也還掌著司禮監呢。」


  「你不怕我怕。」鄭泌昌接言了,「馬寧遠到現在還不見人,要是把毀堤的事透了出去,我們幾顆人頭誰也保不住。」


  楊金水的目光又盯向了鄭泌昌:「馬寧遠找不著人了?」 鄭泌昌:「是。派了幾撥人去找,杭州府衙門和河道衙門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那就是被胡宗憲找去了。」楊金水的眼睛望向門外。


  鄭泌昌:「我也是這樣想。」


  楊金水:「他不找你們,你們去找他。」


  何茂才:「見了他怎麼說?」


  楊金水:「不是讓你們去怎麼說,而是看他怎麼說。」


  鄭泌昌:「我們去吧。」


  馬寧遠果然在總督衙門!


  這時的他穿著一件藍色的葛布長衫,靜靜地坐在大案對面的椅子上,大概也有好些天沒有修面了,面頰上本有的絡腮鬍都長了出來,長短不一,那雙平時就很大的眼這時因為面頰瘦了,就顯得更大。他把手中的一個包袱輕輕放在案面上。


  胡宗憲就坐在他對面的大案前,兩眼微閉。兩人都不說話,那個鼓鼓囊囊的包袱擺在胡宗憲面前的大案上,便顯得更加打眼!

  「我對不起部堂。」馬寧遠還是開口了,聲音已經由嘶啞轉成喑啞,「但我對部堂這顆心還是忠的。」


  胡宗憲還是微閉著眼,臉上也無任何錶情。


  馬寧遠:「我是個舉人出身,拔貢也拔了幾年,當時如果沒有部堂賞識,我現在頂多也就是個縣丞。我,還有我的家人,做夢也沒想到我能當到杭州知府。從那年跟著部堂修海塘,我就認準了,我這一生,生是部堂的人,死是部堂的鬼。現在我終於有個報答部堂的機會了……」說到這裡他站了起來,伸手去解案上那個包袱的布結。


  包袱打開了,裡面是一頂四品的官帽和一件四品的官服。


  馬寧遠雙手捧起那個敞開的包袱:「這個前程是部堂給我的,我現在還給部堂。什麼罪都由我頂著,只望部堂在閣老和小閣老那裡,還有裕王他們那些人那裡能夠過關。」


  胡宗憲的眼睛慢慢睜開了,接著慢慢站了起來,從案前走了出來,走到籤押房的屋中間又站住了,兩眼望著門外。


  馬寧遠捧著那個包袱也慢慢轉過身來,又慢慢走到胡宗憲面前,將包袱伸了過去。


  「啪」的一聲,胡宗憲在他臉上狠狠地抽了一掌!

  挨了這一掌,馬寧遠的身子挺得更直了,雙手緊緊地抓著那個敞開的包袱,兩眼深深地望著胡宗憲。


  「自作聰明!」胡宗憲的聲音很低沉,但透著憤恨和沉痛,「什麼閣老,什麼裕王,什麼過關?你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這麼大的事,居然夥同他們瞞住我去干,還說對我這顆心是忠的!」


  馬寧遠:「我不想瞞部堂……更不會夥同任何人對不起部堂……天下事有許多本是『知不可為而為之』。」


  胡宗憲的兩眼茫然地望向馬寧遠,漸漸地,那目光中滿是痛悔,又透著陌生。


  「『知不可為而為之』!」胡宗憲望著馬寧遠的目光慢慢移開了,接著慢慢地搖著頭,目光中浮出的只是沉痛,「平時叫你讀《左傳》《通鑒》,你不以為然,叫你讀一讀王陽明的書,你更不以為然。還說什麼『半部《論語》可治天下!』現在我問你,孔子說的『知不可為而為之』是什麼本意!」


  馬寧遠低著頭默默地站在那裡。


  胡宗憲:「孔子是告訴世人,做事時不問可不可能,但問應不應該!毀堤淹田,傷天害理,上誤國家,下害百姓,也叫『知不可為而為之』嗎!」


  馬寧遠:「屬下只明白應該為部堂分憂。」


  胡宗憲跺了一下腳:「九個縣,幾百萬生民,決口淹田,遍翻史書,亘古未見!還說是為我分憂。這個罪,誅了你的九族也頂不了!」說到這裡他仰起了頭,深長地嘆道:「都說我胡某知人善任,我怎麼就用了你這樣的人做杭州知府兼新安江河道總管!」


  「我本就不該出來為官!」馬寧遠跪了下去,「可我的老母,拙荊,還有犬子,部堂大人都知道,全是老實巴交的鄉下人。請部堂大人保全他們。」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已經哽咽,趴了下去。


  胡宗憲:「我再問你一次,毀堤的事背後指使的是哪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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