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你真要看嗎?」芸娘含著淚花,聲音也已經像沈一石一般的冷。
沈一石目光望向了上方:「你做就是,看不看是我的事。」
芸娘也不看他:「我做不了。」
「太賤了,是嗎?」沈一石的聲調由冷轉向鄙夷。
芸娘:「是賤。」
沈一石:「那就做。」
芸娘:「兩個人做的事,讓我一個人做得出來嗎?」
沈一石倏地盯向了她。
芸娘也望向了他:「你真要知道怎麼賤,就學一回李玄。」
沈一石萬沒想到芸娘竟敢這樣頂話,乾柴似的十指倏地抓起了那把琴。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了那個管事怯怯的聲音:「老爺。」
沈一石猛地將手裡抓起的那張琴狠狠地朝地上一摔,可憐那張古琴,此時桐裂弦斷。剩下兩根沒斷的弦兀自發出「嗡嗡」的顫音。
門外悄然了。
沈一石厲聲地問道:「什麼事,說!」
門外那聲音有些哆嗦了:「回、回老爺,鄭大人、何大人都在作坊等老爺……說、說是買田的事有些變化……」
「告訴他們,要發財,自己買去!」沈一石吼道,「滾!」
門外又悄然無聲了。
一陣發泄,沈一石的臉已經白得像一張紙,接著光著那雙穿布襪的腳從床上跳了下來,走到芸娘身邊:「你剛才說什麼,讓我學李玄?」
沈一石粗重的呼吸幾乎噴到了芸娘的臉上,芸娘此時竟前所未有的鎮定,眼眶裡的淚也沒了,輕輕答道:「你學不了。」
沈一石笑了,好瘮人:「我還真想學呢。怎麼做的,告訴我。」
芸娘輕輕搖了搖頭:「我告訴了你,你還是學不了。李玄把我當成天人,你把我當成賤人,你怎麼學他?」
沈一石一怔。
芸娘又不再看他,目光望向上方,那夜的情景彷彿在她的目光中浮現了出來:「我坐在床上,他坐在地上,喝了半宿的酒,哭了半宿,竟不敢看我,在地上就睡著了。我去抱住了他,讓他的頭枕在我懷裡,讓他睡到了天亮,他還沒有醒,是織造局的太監用涼水澆醒了他,拖著就去了刑場。你現在要是願意喝醉,願意當著我哭,願意坐在這地上睡著,我也摟著你的頭讓你睡到醒來。」
沈一石真的怔了,生冷的目光也漸漸浮出了一片歉意,接著浮出了一片憐意,下意識地伸過手去要拉芸娘的手。
「不要碰我!」芸娘斷然將手一縮,「你剛才說的,從今天起不會再碰我一下。」
沈一石何時被人這樣涼過,剛剛浮出的那片歉意和憐意被天生的那股傲氣連同此時的尷尬將自己釘在地上。
芸娘:「我是你花錢買的。我的命還是你的,可我的身子今後你不能再碰。你有花不完的錢,南京、蘇州、杭州也有招不完的妓。」
「好……」沈一石好半天才說出這個字來,「說得好!」說著沒有去穿鞋,光著襪子便向門邊走去。
走到門邊,沈一石又站住了,沒有回頭:「我確實還有好些花不完的錢!宮裡的,官府的,還有南京、蘇州、杭州那些院子里的妓女都等著我去花呢。我現在就得給他們花錢去了。楊公公還要幾天才回,既然你的命還是我花錢買的,這幾天就給我待在這裡。我告訴你,從我把你買來那天起,你就不是什麼天人,良人也不是,只是個賤人!」說完,拉開門走了出去。
那門便洞開著,芸娘仍然僵立在那裡。
「罪過。」這時的沈一石又回到了平時那個低調的沈一石,向在作坊客廳等了許久的鄭泌昌和何茂才拱手走來,「有幾十船糧從江西那邊過來,在過境的厘卡上卡住了。每船要五十兩銀子的過卡費,底下人不曉事,要問了我才肯給錢。」
鄭泌昌:「沒有拿浙江賑災的公文給他們看嗎?」
沈一石笑了笑:「隔了省,公文還是沒有錢管用。」
何茂才:「給江西巡撫衙門去函,都養的些什麼貪官!」
「算了。」沈一石也坐了下來,「不到一萬兩銀子的事,犯不著傷了兩省的和氣。」
「那就說大事吧。」鄭泌昌望著沈一石,「我們那個議案被新來的杭州知府頂住了。」
沈一石也是一驚:「小閣老舉薦的那個高翰文?」
鄭泌昌:「是。」
沈一石沉吟道:「應該不至於如此呀。他怎麼說?」
何茂才:「說低於三十石稻穀一畝田就不能買賣。我和中丞算了一下,真照他說的這樣去買,五十萬畝田,每畝多二十石,就要多一千萬石糧,那就是七百萬銀子!」
沈一石怔住了:「真要這樣,我一時也拿不出這麼多錢。」
鄭泌昌:「這還是明賬。真要照三十石一畝買,在淳安和建德就買不了五十萬畝田。要是到沒遭災的縣份去買,得五十石一畝。把這個算上,不增加一千萬以上的銀子,今年五十萬畝的改稻為桑田就會泡了湯。」
「那這個人為什麼要這樣呢?」沈一石望向鄭泌昌和何茂才。
「還不是又想當婊子,又要立牌坊!」何茂才說著又來氣了,「打一張十萬兩的銀票,我看什麼事都沒了!」
沈一石:「要真是這樣,我立刻給他開銀票。」
「議事就議事,不要置氣!」鄭泌昌又斜望了一眼何茂才,然後轉對沈一石,「這個人在理學上有些名氣,可骨子裡功名心比誰都重,小閣老這才選了他,也是為了堵朝里那些清流的嘴。像這樣的人明裡給他錢不會要。」
沈一石:「以二位大人的威權壓他不住?」
鄭泌昌:「一個知府有什麼壓不住的。這個人是小閣老舉薦的,『以改兼賑』的方略也是他提出的,他要不認我們的賬,捅到京里去,不要說別人,就連小閣老也不一定都會聽我們的。」
「那就讓他認我們的賬!」沈一石兩眼閃著光,「或者讓他閉上嘴!」
鄭泌昌和何茂才都緊緊地望著他。
「二位大人對這個高翰文還知道多少?」沈一石也緊望著二人。
何茂才顯然並不知道什麼,望向了鄭泌昌。
鄭泌昌想了想:「羅大人、鄢大人給我來過信,說此人詩和詞都寫得不錯,對音律也還精通。」
沈一石眼一亮:「那個議案能不能晚一天再議?」
何茂才:「中丞大人早想到了,決定後天再議。」
沈一石:「有一天就行。」
「你有辦法了?」何茂才急問。
鄭泌昌也緊盯著他。
「沒有賺不到的錢,也沒有殺不死的人!」沈一石站了起來望著二人,「只要二位大人拿定了主意,我能讓他在後天議事的時候改口。」
「能讓他改口,我們有什麼不願意!」何茂才一拍腿也站了起來,「有什麼法子,你說就是。」
沈一石卻又望向了鄭泌昌。
鄭泌昌的腦子顯然比何茂才好用,立刻猜到了沈一石的心思,慢慢站了起來:「如果是美人計一類的法子,我看用在這個人身上也不一定管用。」
沈一石笑了:「中丞大人就是中丞大人。真要讓他中什麼美人計當然不一定管用。可是把假的做成真的呢?」
何茂才這回有些明白了:「可這個人畢竟是小閣老舉薦的,我們出面干這樣的事,小閣老那裡怕交代不過去。」
沈一石:「大人們出面當然不合適。要是讓織造局的人出面,讓宮裡的人出面呢?」
「那行!」鄭泌昌立刻肯定了他的想法,接著又盯了一句,「那這個人就交給你去辦了。」 沈一石心裡好一陣厭惡,臉上卻不露聲色:「但中丞大人總得發句話讓他見我。」
鄭泌昌:「以什麼名義叫他見你?」
沈一石:「明天以了解織造局絲綢行情的名義叫他來見我,其餘的事我來辦。」
鄭泌昌又想了想:「這個我可以叫他。」
「好!」何茂才一掌拍在茶几上,「還有那兩個新任的知縣,也不是善的。收拾了高翰文,這兩個人讓我來收拾!」
杭州知府的衙門就設在杭州,因此高翰文到了杭州就有了自己的后宅,當天晚上也就入宅住下了。海瑞和王用汲在這裡卻還是客身,當晚是在官驛里住著。天也就剛剛見亮,二人便從官驛來到了這裡,等著和高翰文一起到漕運碼頭察看糧市的行情。
海瑞換了一身乾淨的灰布長衫,王用汲大約是家境甚好,此時穿的雖也是便服卻是一件薄綢長衫,兩人對坐在客廳里等高翰文出來。
「剛峰兄。」王用汲叫了一聲海瑞。
海瑞本坐在那裡想著什麼,這時抬起了頭,望著王用汲。
王用汲見海瑞那副認真的樣子,把本想說的話題咽了回去,望著他笑了笑,「也置一兩套綢衣吧。這個樣子我們一起出去,你倒像個長隨了。」
海瑞:「我就做你的長隨。」
王用汲:「折我的壽了。論年齒,剛峰兄也大我十幾歲呢。要不嫌棄,明天分手時我送你兩套。」
海瑞:「我只穿布衣。」
王用汲尷尬地一笑:「我唐突了。」
海瑞:「我沒有那個意思。海南雖然天熱,但窮鄉僻壤,沒幾個穿得起綢衣,倘若不出門會客,一年四季都光著上身呢,習俗使然。至於說到長隨,也沒有什麼年齒之分。比方說高府台,他要真心為了朝廷,為了百姓,我們就都做他的長隨,也無不可。」
見面雖才一天,王用汲已知海瑞是個寡言的人,這時聽他一番解釋,顯然已將自己當成了同道中人,心中溫暖:「我說的本就是這個意思。」
海瑞:「那為什麼又扯到衣服上去了?」
王用汲賠笑道:「事要做,飯要吃,衣服也還得要穿。」
海瑞難得地也笑了一下:「那我就還穿布衣。」
說話間,高翰文也穿著一件薄綢便服從裡面出來了。
高翰文:「二位久等了,走吧。」
望著高翰文的綢衫背影,海瑞和王用汲相視一笑,接著站了起來,隨高翰文向外面走去。三人剛走到前院,便有兩個人滿臉堆著笑迎了過來。
前面那人顯然是知府衙門的公人,趨到高翰文面前便屈一條腿行了個禮,站起來稟道:「稟大人,中丞大人派轎子過來了,說是請大人去看看絲綢。」
後面那人也連忙趨過來,彎了彎腰:「那邊都準備好了,單等大人過去。」
高翰文略想了想:「請你回中丞大人,上午我要和兩個縣裡的老爺去看看糧市的行情。絲綢什麼時候看都不急。」
接他的那人:「這話小人可不好回。因中丞已經通知了織造局,織造局那邊在等大人呢。」
「織造局」三個字讓高翰文怔住了,又想了想,回頭對海瑞和王用汲:「既然是織造局那邊的事,我得去。二位先去糧市吧。」
海瑞看著高翰文漸漸走遠,眼裡竟露出了一絲擔憂……
再矜持,高翰文一進到如此大的作坊,見到如此多的織機在同時織著不同的絲綢,也有些吃驚。
沈一石陪著他慢慢走著,大聲說道:「宮裡每年用的絲綢有一半就是這裡織的。嘉靖三十二年前沒有海禁,運往西洋的絲綢也有一半是這裡出的。」
高翰文點著頭。
沈一石:「這裡太吵,我陪大人先去看看綢樣。」
高翰文已經有些「世間之大,所見太少」的感覺了,一邊點頭一邊隨他走去。
沈一石竟破天荒將高翰文領到了他那座從來不讓旁人知道的別院。
一走進院子,還沒到沈一石那間琴房,高翰文便在院子中間站住了,眼中露出了驚詫的神色。
「《廣陵散》!」高翰文心裡暗叫了一聲,被琴房裡傳來的琴聲越聽越驚,一時怔在那裡。
沈一石也在他身邊站住了,斜望了他一眼,心裡便已有了幾分把握:「大人……」
高翰文驚醒了過來:「這是什麼地方?綢樣在這裡看?」
沈一石微笑道:「是。以往西洋的客人看綢樣都是到這裡來看。」
高翰文還是站在那裡,審視著沈一石:「養個高人在這裡彈《廣陵散》,讓西洋的客人看綢樣?」
沈一石故作吃驚:「高大人聽得出這是《廣陵散》?」
高翰文沒回他的話,仍然審視著他。
沈一石:「琴聲綢色,都是天朝風采。跟西洋人做生意,不只為了多賣絲綢,將口碑傳到外邦也是織造局的職責。高大人竟也深通音律,職下就更好向大人詳細回話了。請吧。」
高翰文那雙腳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他緊跟著沈一石走向琴聲,走進琴房。
即使是白天,琴房裡也點著燈籠,燈光將衣架上一排排蟬翼絲綢被照得如夢如幻。
高翰文站在那裡目光慢慢掃視著,不是看絲綢,而是在尋那琴聲所在。
那琴聲偏被一簾垂下來的絲翼擋著,也就是東邊那張床,被那簾絲翼恰恰擋住。
「高大人請看。」沈一石捧起一件雙面繡花的絲綢,「這種絲綢在西洋就很好賣,名字很俗,叫四季花開,他們偏喜歡。」
高翰文不得不裝出認真的樣子去看那件絲綢,一看,也還是被那段絲綢吸引了——就那麼大一件薄薄的綢衫,上面繡的花何止百朵!而且花花不同,錯落點綴的又都是位置,顏色搭配也濃淡參差恰到好處。
沈一石放下了那件綢衫,有意領著他向琴聲方向走去。高翰文的目光又望向了擋著琴聲的綢簾。
沈一石:「那就先看這段綢簾吧。」
「好。」高翰文信步跟他走去。
琴聲還在響著,高翰文停住了。
沈一石也停住了,望向高翰文。
高翰文搖了搖頭,輕輕說道:「可惜,可惜。」
「什麼可惜?」沈一石故意問道。
高翰文:「《廣陵散》錯就往往錯在這個地方。嵇康本是性情散淡之人,偏又在魏國做了中散大夫,不屑名教,崇任自然,一生研習養生之道,然那顆心捧出來竟無處置放。後來悟得邙山是我華夏生靈之臍,唯有死後魂歸邙山方是真正的歸宿。故臨刑前悲欣交集,手揮五弦,神馳邙山,邙山在五音中位處角音,因此這一段彈的應該是角調。後人不知,音轉高亢,翻做宮調,以為其心悲壯,其實大錯。」
沈一石眼中也閃出光來,不只是「此人入彀」的那種興奮,而是真有幾分知音恨晚的感覺,那目光看高翰文時便露出了真正的佩服。
沈一石:「鄙人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高大人可否賞臉。」
高翰文當然也猜到了這「不情之請」是要自己指點彈琴之人,那一分深處的雅氣便涌了出來,當即答道:「請說。」
沈一石:「請大人指點指點鄙處這位琴師,既為了朝廷跟西洋商人的生意,更為了不使《廣陵散》謬種流傳。」
一種捨我其誰之感油然而生,高翰文立刻答道:「切磋吧。」
沈一石:「那我先謝過了。」說著便抓住那簾綢翼,輕輕一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