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是。老爺叫你們都過去。」那管事連忙招呼四個還愣在那裡的藝妓。
四個藝妓怯怯地走到沈一石身後,屏住呼吸站住了。
沈一石仍然沒有回頭:「我用白話念一位古人的幾句詩,誰要答得出這是哪個古人的哪首詩里的句子,我就給她贖身。」
四個藝妓又是一怔,對望了一眼,眼睛都亮了一下,接著緊張起來,全望著沈一石的背影。
沈一石船頭而立,音調翻作清朗,大聲吟誦起來:
浮過夏水之頭而西行兮,
回首不見故都之門牆。
懷伊人難訴我心之哀傷兮,
路漫漫不知歸於何方。
借風波送我於江水之間兮,
水茫茫天地一流殤!
吟誦聲很快被江風吹散,剩下的只有風聲和船頭底部的浪流聲。
四個藝妓面面相覷,有兩個滿眼茫然,有兩個竟真在想著。
「有知道的趕快回答老爺。」那管事急了,催道。
「我知道。這是屈原的詩!」為首的那個藝妓興奮地叫道。
「屈原的哪首詩?」沈一石倏地轉過身來,兩眼閃著光望著那藝妓。
那藝妓猶豫了一下答道:「是《離騷》?」
沈一石的眼又暗了,搖了搖頭:「可惜,你今生從不了良了。難為你能猜出是屈原的詩,賞她一百兩銀子吧。」說完又轉過身去,一任衣袂飄飄,望著遠山上空那一圓明月。
月亮在杭州江南織造局後院的院牆上落了下去,天一下子亮了。
四個太監,就是在琴房逼高翰文寫字的那四個太監,排成一行從二院外走過來了。胖太監手裡端著一個盛著熱水的赤金臉盆走在最前面。一個太監端著一個也盛著熱水的白銀腳盆走在他後面。另兩個太監一人捧著一塊吸水絲麻面巾,一人捧著一塊淞江細棉腳帕跟著。
仔細一看,才發現端臉盆的手在微微抖著,那水在臉盆里便四周地漾;端腳盆的手也在微微抖著,腳盆里的水也在四周地漾;後面兩雙捧著面巾和腳帕的手也在抖著。四個太監一個個都是嚇得要死的樣子。
終於走到了門邊,四個太監八隻眼都可憐兮兮地望著門口那個太監,是那種想從他臉上乞求到消息的眼神。
門口那個太監便是貼身隨行楊金水的那個太監,這時還一身的風塵,臉上沒露出任何消息能告訴他們,只輕搖了搖頭,接著輕輕地把門推開。
四個太監心裡更沒底了,都愣站在門外,不敢進去。
門口那太監有些急了,瞪著眼下齶一擺。
那四個太監只好哆嗦著走了進去。
坐在卧房正中椅子上的楊金水滿面風塵,顯然是剛回來,因此身上也依然是沾著塵土的行裝,兩眼翻著,望著上方,臉冷得像鐵。
四個太監站成了橫排,費力想控制那不聽話的手和腳。可手還是在抖著,腳也還是在抖著。
「都有哪些人知道我回來了?」楊金水的眼望向了門口那隨行太監,冷冷地問道。
四個太監一哆嗦。
門口那隨行太監連忙進來了:「乾爹,咱們是從後門進來的,知道的人也就那兩三個。」
楊金水:「打招呼,有誰露出去說我從北京回了,立刻打死。」
隨行太監:「是嘞!」答著疾步走了出去。
一番交代,楊金水的眼又翻望向上方。
四個太監又抖了起來。
「好熱啊。」楊金水突然輕輕地說了這麼一句。
四個太監立刻像聽到了觀音菩薩說話,立刻擁了過去,放臉盆的放臉盆,放腳盆的放腳盆,搶著給他取帽子,脫鞋。
瘦太監將面巾提著兩隻角在臉盆里漾了漾,輕輕一絞,遞給了胖太監,胖太監接過那團面巾一抖,攤在掌心,便去給楊金水擦額頭。
「臟。」楊金水嘴裡又迸出一個字。
胖太監的手立刻僵在那裡。
腳底下那個正準備捧起楊金水的腳放到腳盆里的太監,手也僵在那裡。
四雙眼睛一碰,立刻急劇捉摸起來,很快都明白了。
胖太監慢慢地將面巾放回臉盆里,率先從懷裡掏出了那張銀票。
另外三個太監都從懷裡掏出了各自的那張銀票。
四個人並排跪了下來。
胖太監:「好狗不吃外食。沈老闆給的銀票兒子們收下都只為作個證據,等著乾爹回來。」
「外食是有毒的。」楊金水的眼這時才望向他們,從第一張銀票開始掃視過去:「真有錢。一賞就是四千兩。」
四個太監立刻順著話風紛紛表態:
「不就有幾個臭錢嗎?就想收買我們?」
「也不想想,他的錢靠誰賺來的。」
「惹惱了乾爹,一腳踹了他……」
「吃了。」楊金水不耐煩了。
四個太監的話截然而止,互相望著。
最小的那個太監最早悟出了這句話:「干、乾爹賞我們吃銀子呢……」
聽清了,那三個太監立刻將各自手裡的銀票塞進嘴裡大嚼起來,那個小太監也連忙將銀票塞進嘴裡嚼了起來。
明朝的銀票本就是用摻了麻做的紙印成的,紙質韌硬,便於流通,嚼起來本已十分費勁,吞下去的時候就更難受了。四個太監一個個吞得眼珠子都鼓了出來。
「乾淨了?」楊金水問道。
「乾淨了……」四個人銀紙還在喉嚨里,又不得不搶著回答,那個難受自不用說,答起來便不流利。
「真乾淨了?」楊金水盯著又問道。
四個太監又怔住了,不敢互望,各自轉著眼珠子捉摸。 這回是胖太監最早悟出:「回乾爹的話,只要還在肚子里便不幹凈。」
矮太監立刻接言:「拉、拉出去才幹凈……」
「總算明白了。」楊金水語氣平和了下來,「叫幾個人幫幫你們吧。屁股上打一打容易出來。」
「乾爹饒命!」四個太監嚎了起來。
「嚎喪!」楊金水怒了。
四個人立刻止了聲。
楊金水:「那個高翰文沾了芸娘沒有?」
「老天爺在上!」那胖太監立刻接言,「手都沒挨過。」
楊金水的臉色好看些了:「這個主意誰出的?」
胖太監:「回乾爹的話,應該是沈老闆和鄭大人、何大人一起商量的。」
楊金水:「在糧船上掛著織造局的燈籠去買田是誰的主意?」
四個太監一下子愣住了。
楊金水:「說!」
還是那個胖太監:「誰出的主意兒子們確實不知道。不過糧船掛燈籠的時候鄭大人、何大人都在場。」
瘦太監:「沈老闆出行時轎子前打的也是織造局的燈籠。」
楊金水那張臉青了,兩眼又翻了上去:「好,好……髒水開始往皇上的臉上潑了……好,好。」
四個太監嚇得臉都僵住了。
隨行的那個太監在外面打了招呼回來了:「回乾爹,都打招呼了。」
楊金水:「這四個人拉到院子里去,每人賞二十篾片。」
四個人像是緩過神來了,卻還沒有完全緩過神來,怔怔地跪在那裡,望向楊金水。
隨行的那個太監:「夠開恩了。還不謝賞?」
四人這才全緩過神來,一起磕頭:「謝乾爹!謝乾爹!」
隨行太監又向楊金水求告:「乾爹,現在也不能興師動眾,就讓他們打鴛鴦板子吧?」
楊金水:「太便宜這幾個奴才了。」
這就是同意了,隨行太監立刻轉向四個太監:「開天恩了,打鴛鴦板子,還不快去?」
「謝乾爹!謝大師兄。」四個人又磕了個頭,這才爬起來,大赦般退了出去。
那隨行太監從赤金臉盆里絞出面巾,走到楊金水面前,給他輕輕地擦著臉,一邊低聲說道:「剛聽到的,鄭泌昌、何茂才他們擺平了高翰文,現在又叫裕王舉薦的那個淳安知縣殺災民去了。一邊殺人,一邊打著織造局的牌子買田。」
楊金水睜開了眼,對那隨行太監:「拖不得了。你立刻去,拿兵部的勘合,用織造局的公函,通知驛站八百里加急直接送到宮裡,我有信給老祖宗。」
隨行太監:「曉得。」
——篾片打在屁股上十分的脆響,被打的人卻沒有發出呼叫聲——兩條寬寬的春凳,一左一右擺在院內,左邊的凳上趴著胖太監,右邊的凳上趴著高太監,兩個人嘴裡都咬著一根棍子,褲子都褪到了腳踝邊,露出了兩張白白的屁股。
小太監拿著篾片在左邊一下一下拍打著胖太監的屁股。
矮太監拿著篾片在右邊一下一下拍打著高太監的屁股。
由於是互相輪著打,胖太監和高太監已經先打了小太監和矮太監,因此小太監和矮太監這時已然是忍著疼強撐著,一隻手撐著自己的腰,一隻手再打別人,手勁自然也就不強了。
明朝的太監遍布天下,規矩卻都是宮裡定下的,責打有九款八式七十二法,最重的是廷杖杖脊,手毒的,几杖下去便取了性命。最輕的是篾片拍臀,猶如父母責打孩童,讓你知痛便了。所謂拍,是相對抽而言。一片下去往後一拖曰抽,一片下去及時抬起曰拍。如果是抽,不到半個時辰屁股便淤腫起來,呈烏黑色,半個月都得趴著,還下不了床。如果是拍,半個時辰后屁股雖腫卻不淤,最多有些青紅,三天便行走正常了。七十二法最留情的責打又數「鴛鴦板」。由於是你打了我,我再打你,鴛打鴦,鴦打鴛,互相留情,便會惜心拿捏手法,雷聲大,雨點卻小,因此宮中太監便起了這麼一個雅名。這也便是四個太監這次受了責還謝恩的緣由。
打得慢,中間空歇時間長,便更不疼些。篾片還在一上一下地拍著,芸娘從外院門中慢慢走過來了。在織造局四年,芸娘也慣經了楊金水打人,但有意讓她親眼看著太監打屁股還是頭一回。芸娘知道雷雨終究要來,因此反而十分平靜,也不看兩邊,只慢慢向卧房門走去。
楊金水還坐在椅子上,兩腳卻已泡在腳盆里,見芸娘進來便笑。
芸娘站在那裡竟報以平靜地一笑。楊金水反而有些意外,笑容便也休了,直望著她。
芸娘這才慢慢蹲了下去,給他洗腳。
「別價。」楊金水的腳像柱子般踏在腳盆里,「彈琴的手,金貴,千萬別弄粗了。」
芸娘便又站了起來,在他身邊怔怔地坐下。
楊金水望著她,兩隻腳輪換地互搓著:「沈一石,高翰文。有錢,又有才,風流雅士。跟他們,沒有丟我的臉。」
芸娘兩眼望著地面,怔怔地坐著。
楊金水提起了濕淋淋的腳踏在腳盆的邊沿上:「像我這兩隻腳,踏在腳盆上穩穩的,沒事。可要是踏在兩條船上就不穩了,就要掉下去。跟我說實話,這兩個人,你願意跟誰?」
芸娘慢慢抬起了目光,望向楊金水。
楊金水的目光中竟泛出慈藹:「你和我,假的。再說我在杭州也最多一年了,也不能把你帶到宮裡去。伺候我這些年,也該給你個名分了。就做我的女兒吧。」
芸娘微微一震。
楊金水:「來,給乾爹把腳擦了。」
芸娘又站起,走了過去,拿過腳帕,給楊金水擦腳。
楊金水:「我問的話你還沒回呢。沈一石和高翰文哪個好?」
芸娘的手又停在那裡,人也停在那裡。
楊金水低頭望去,只見腳盆的水面濺起一滴水珠,又濺起一滴水珠。
原來是淚珠從芸娘的腮邊滴了下來。
「是不是兩個都捨不得?」楊金水的臉色陰沉了。
芸娘還是愣在那裡沒動。
「那我就給你挑吧。」楊金水把擦乾了的腳又踏進水裡,站了起來,「跟沈一石是沒有下場的!」
腳一用勁,盆里的水便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