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楊金水的心一下子亂了。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龍顏大怒,為的就是因沈一石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買田,得虧自己當時不在杭州,又有呂公公護著,才保住了腦袋。現在錦衣衛都來了,就為抓他,事情卻突然變得翻了個個。沈一石不但不是去買田,而且是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賑災!宮裡知道了這個事,皇上的面子從上到下都挽回來了,這倒該喜。可自己當時報上去卻是不實之詞。這怎麼說?還有,沈一石為什麼這麼做?正如鄭泌昌所言,沒了糧,田還買不買?改稻為桑豈不打了水漂!

  想到這裡,他也想不清了,本能促使他必須抓住別人的把柄,自己才好從這個突變里脫出身來,很快他便想起了淳安災民通倭的事,不準這個事便是起因。於是心裡有了點底,便對鄭泌昌說道:「事情總有個起因吧?好好的,沈一石怎麼會去把糧都賑了?」


  鄭泌昌:「他做的事都在他心裡,我們怎麼知道他是如何想的?楊公公,得立刻把沈一石叫回來,好好問他。」


  見他到這個時候還如此圓滑,楊金水不給面子了:「鄭大人,你這話咱家聽不懂。沈一石押著糧船去買田,你,還有何大人都親自在碼頭上送的。他做什麼一點也沒給你們露風?」


  「蒼天在上!他哪給我們露了半點風啊。」鄭泌昌賭咒發誓了。


  「那每條船上都掛著織造局的燈籠你們也不知道?」楊金水直逼中宮。


  鄭泌昌聽他問到這裡,開始警覺了:「船是織造局的,他們掛什麼燈籠可不是我們地方官府可能夠管的。」


  楊金水心裡好膩歪,也就在這一刻決心要把眼前這個人還有那個沒來的何茂才弄了!當然還得一步一步來,便也裝著在想,問道:「那就是他到了淳安遇到什麼變故了?」


  問到著實處了,鄭泌昌卻不敢把通倭的事露出來,便假裝著在想:「什麼變故呢……」


  楊金水:「不是說淳安的災民通倭嗎?原定六月初六殺人,被那個新任的淳安知縣按住了,說是有冤情。這個事鄭大人也不知道?」


  鄭泌昌:「這件事我知道。淳安災民確實向倭寇買糧。那個海瑞是借口沒有口供沒立案卷把這個事頂住了。用意還是要抵制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說不準沈一石也是因為這個事怕激起了民變,才不得已把糧借給了他們。」


  「這有點靠譜了。」楊金水拉長了聲音,「那就是說,如果沒有這件事,沈一石就會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買災民的田?」


  鄭泌昌一愣:「什麼打牌子……這個倒真要好好問問沈一石。」


  楊金水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站了起來:「鄭大人,鄭中丞!我現在跟你實說了。沈一石要是一開始是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買田,這擺明了就是往皇上臉上潑髒水!誰的主意?我問不清宮裡會派人來問清楚。要是他一開始就是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去賑災,這倒是給皇上的面子上貼了金。可改稻為桑還搞不搞?是誰逼他這麼做的?沈一石沒死,我總能問個明白。」


  鄭泌昌懵了,直到這個時刻他才真正知道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一步死棋。現在看到楊金水這副嘴臉,眼前便又一陣發黑。就這一瞬間,他腦子裡驀然浮出了高翰文在巡撫衙門大堂倒下去的情景,緊接著自己也像倒柴一樣倒了下去,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楊金水開始還驚了一下,接著望向地上的他:「裝死!裝死也躲不過!」


  說著撂下鄭泌昌,自個又轉回了卧室。見楊金水進來,四個錦衣衛又擱下筷子站起了。


  「怠慢了。坐,坐。」楊金水招呼著坐了下來。四個錦衣衛也隨著又坐下了。


  「喝酒,接著喝。」楊金水端起了酒杯,手卻在那裡微微顫抖,酒水也從杯子口溢了出來。


  錦衣衛都是什麼人?立刻就感覺到楊金水氣色不對。


  錦衣衛那頭:「怎麼了?姓鄭的給公公氣受了?」


  楊金水慢慢把酒杯又放下了,手禁不住還有些顫抖:「豈止受氣,兄弟這一次栽在他們手裡了。」


  「什麼?」錦衣衛那頭聽罷將酒罈往桌子上一擱,望著楊金水。


  另外三個錦衣衛也都放下了酒罈,望著楊金水。


  楊金水:「兄弟們這次到浙江來抓人,都是因我向老祖宗告發了他們打著宮裡的牌子賤買災民的田。大約是聽到風聲,知道你們來了。現在他們突然耍了個花槍,又將買田的糧借給了受災的兩個縣。買田的事沒了,倒變成兄弟我欺了老祖宗,老祖宗又欺了皇上。他們現在沒罪了,總不成讓老祖宗向皇上請罪。你們要抓,也只有抓我了。」


  四個錦衣衛互相望著,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便又都望向楊金水。


  楊金水怔怔地坐在那裡:「皇上和老祖宗把蘇寧杭織造這一大攤子事交給了我,為了給皇上和老祖宗分憂,今年我拼死拼活談成了西洋五十萬匹絲綢的生意,沒想遭到他們算計了……」說著,眼角邊露出了幾滴濁淚。


  正在這時,楊金水那個隨行太監走進來了:「乾爹,那狗日的還躺在那裡裝死,一定叫乾爹去見他。」


  楊金水慢慢望向他:「他到底要把我怎麼樣,才肯放手?」


  那隨行太監:「他說,他是朝廷的封疆大吏,今天受了乾爹的羞辱,他『士可殺不可辱』。叫乾爹給他一個說法。」


  楊金水:「無非是要我替他擔罪名嘛,你告訴他,叫他乾脆派巡撫衙門的兵把我抓去算了……」


  「給咱們玩這一套!」錦衣衛那頭拍案而起,轉望向那隨行太監,「姓鄭的人在哪裡?」


  隨行太監:「穿著二品的朝服,躺在客廳里。」


  另外三個錦衣衛也都拍著桌子站了起來。


  另一個錦衣衛:「什麼封疆大吏!永定河的綠毛龜比他這號人也少些。欺人欺到織造局來了,這不是瞎了眼!」


  又一個錦衣衛:「正愁抓不到人呢。就憑他欺咱宮裡的人,攪亂皇差,我們就可以先抓了他。」


  另兩個錦衣衛都望著自己的頭:「抓吧!」


  錦衣衛那頭沉吟了片刻:「畢竟是一省的巡撫,他現在既沒有買田的事我們便還不能抓他。可他要打量著就這樣把我們都玩了,那可是黃連樹上偷果子——自討苦吃。這樣,我們先會會他去。」說著,對那隨行太監:「勞駕,前面引路。」


  隨行太監:「大人們請。」


  四個錦衣衛跟著那太監大步走出卧房,來到客廳。只見鄭泌昌這時一臉的堅毅,直挺挺地躺在磚地上,兩眼望著屋頂。


  那四個挨了鴛鴦板子的太監這時在邊上守候著他。


  胖太監手裡端著一個碗,高太監手裡也端著一個碗。


  胖太監:「鄭大人,天大的事,身子要緊。參湯、薑湯,總得喝一點。」


  鄭泌昌兩眼只望著屋頂,絲毫不答理他們。


  胖太監:「您老這樣躺著也不是個完,這麼大一個浙江還得靠您管著呢。」


  鄭泌昌兩眼慢慢望向了站在左邊的胖太監:「叫楊金水來。」


  胖太監:「都在氣頭上,何必呢?」


  鄭泌昌便又不再看他,兩眼移望向屋頂。


  「怎麼,起不來了?」隨行太監走進來了。四個太監連忙站好,垂手侍立。


  隨行太監走到鄭泌昌頭邊蹲下了:「中丞大人,楊公公叫我給您帶句話來。」


  「說。」鄭泌昌兩眼還是望著屋頂。


  隨行太監:「楊公公說,這一次他服栽了。可你老還不放過他,真追究起來,他砍了頭一家子不餓。你老可是有十幾個兒子要養呢。」


  鄭泌昌那張臉又漲紫了:「豈有此理!到現在反說我放不過他……你告訴他,打量著這樣叫我走,再把罪名都加到我頭上,不如現在就派人把我一家子都砍了頭吧!」 隨行太監:「你老是封疆大吏,沒有皇上的詔命,誰敢動你?不過現在有幾個人想會會您。見了他們,您老便知道該怎麼著了。」說到這裡,站了起來:「幾位大哥,鄭大人說正想會會你們呢。」


  鄭泌昌一怔,目光不禁向門檻望去,只見幾雙穿著亞麻布草鞋腿肌如鐵的腳,從門口蹬蹬蹬地踏進來了。接著,那幾條鐵柱般的腿在他身子兩邊站定了。


  鄭泌昌有些驚異了,目光慢慢移望上去,看到了平膝長的黑袍,看到了束腰的藍色腰帶,突然,他的目光露出了驚惶。


  一條腰帶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赫然刻著「北鎮撫司」!

  另外三條腰帶上也都掛著牌子,上面赫然刻著「北鎮撫司」!

  鄭泌昌驚惶的眼倏地望了上去,見那幾個人肩架高聳,十指微張,就像幾頭鷹微張著翅膀正準備彈地而起抓捕獵物,幾雙眼更像鷹目,都冷冷地盯著他。


  鄭泌昌顫抖著用手撐著地便想爬起。


  「別價。」錦衣衛那頭陰冷的聲音響起了,「地上涼快,多躺躺。」


  鄭泌昌手一抖,又坐在那裡。


  錦衣衛那頭:「鄭大人不是要找楊公公討個說法嗎?我們幾個就是從北京趕來討說法的。您是貪涼快坐在這兒說,還是起來到巡撫衙門去說?」


  鄭泌昌眼睛又有些發黑了,一陣昏眩,立刻又閉上了眼,坐在那裡竭力調勻心氣,好一陣子才慢慢把眼睜開了,望向站在一邊的幾個太監:「勞駕,扶我一把……」


  那隨行太監:「這就是了。來,給鄭大人幫把手。」


  「是嘞!」胖太監和瘦太監走了過去,一邊一個便去扶他。


  鄭泌昌在他們把自己扶到一半的時候便跪了下去:「臣浙江巡撫鄭泌昌恭請聖安!」


  錦衣衛那頭挺立在那兒:「聖躬安。」


  鄭泌昌磕了個頭,這才在兩個太監的攙扶下站了起來:「請幾位欽差到巡撫衙門,下官一一回話。」


  錦衣衛那頭略略想了想,點點頭。


  四把椅子並排擺在靠南的窗下,四個錦衣衛背對著窗坐在那裡。鄭泌昌面對錦衣衛坐在屋子中間。這樣一來,窗外的光正好照在鄭泌昌臉上,鬚眉畢現。四個錦衣衛的臉卻暗暗的,鄭泌昌看不清他們的臉色。


  撿著一些可以洗刷自己,又不至於讓人認為是為自己擺好的東西說了一通后,鄭泌昌停下來,望向了錦衣衛。


  四個錦衣衛的表情依舊淹沒在昏暗中分辨不清。


  「該說的下官都說了。」鄭泌昌咽了口唾沫,「幾位上差可以去問楊公公,下官在浙江當差這麼多年,只要是宮裡的事,哪一次沒有盡心儘力。這一次實在是有些人在作祟,用意就是要違抗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請幾位上差轉告楊公公,千萬不要誤會。」


  「這些話你自己說去。」錦衣衛那頭開口了,「我現在問你幾句,你要如實回答。」


  鄭泌昌:「上差請問。」


  錦衣衛那頭:「沈一石打著織造局的牌子押糧船走,你和何茂才知不知道他是去買田還是去賑災?」


  鄭泌昌又緊張了,想了好一陣答道:「下官確實不知。」


  錦衣衛那頭:「你也沒問?」


  鄭泌昌:「織造局歸宮裡管,沈一石歸楊公公管,下官確實不好問。」


  錦衣衛那頭:「你的意思,要是買了田,這個罪該楊公公擔?」


  「不是這個意思。」鄭泌昌慌忙答道,「楊公公那時並不在杭州,有罪也應該是沈一石擔。」


  錦衣衛那頭:「現在沈一石把糧都賑了災,他沒有罪了。可當時打的是買田的幌子,這件事怎麼說?」


  鄭泌昌站了起來:「這些下官都不知情,上差們去問沈一石便什麼都知道了。」


  錦衣衛那頭冷笑了一聲:「沈一石什麼東西?也值得我們去管!我們奉詔命是來抓當官的。現在聽鄭大人這樣說,你是一點過錯也沒有啊。那我們只好抓楊公公回去交差了?」


  「上差!」鄭泌昌急了,「楊公公當時不在杭州,他並無過錯。」


  錦衣衛那頭:「先是買田,后是賑災,八百里加急遞到宮裡,把萬歲爺都氣得不行。現在你說自己沒有過錯,楊公公也沒有過錯,只是一個商人把我大明朝從上到下都給涮了。你們不要臉,朝廷丟得起這個臉嗎!」


  鄭泌昌這時明白了,自己不請罪,無論如何也過不了這一關,咬咬牙說道:「上差既然這樣說,下官現在就寫請罪的奏疏。」


  錦衣衛那頭:「你不是沒有罪嗎?這個奏疏怎麼寫?」


  鄭泌昌:「我是浙江巡撫,楊公公不在,浙江出了這麼個事,怎麼說我也有失察之罪。不知這樣寫行不行?」


  錦衣衛那頭這才站了起來,另外三個錦衣衛也都站了起來。


  錦衣衛那頭:「那就按你說的先寫出來看吧。記住,這個案子是我們在辦,所有的奏疏文案都得先交給我們,要遞也得由我們遞上去。」


  鄭泌昌:「記住了。我今天晚上就寫。」


  錦衣衛那頭這才走到他面前,一隻手擱在他肩上,鄭泌昌打了個激靈。


  錦衣衛那頭:「我說兩句話,你要記住了。」


  鄭泌昌:「上差請說。」


  錦衣衛那頭:「第一句,我們來浙江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


  鄭泌昌:「下官不敢。」


  錦衣衛那頭:「第二句,做官要精,可也不要太精了。太精了,天便要收你。」


  鄭泌昌:「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真明白就好。」錦衣衛那頭把手一收,「我們走。」


  鄭泌昌一個人愣在那兒,像是在仔細咂摸錦衣衛的話。


  顯然是有意安排的,從頭門到二門再到卧房這個院子的廊檐下,到處都掛滿了紅紗燈籠,每盞燈籠上都映著「織造局」三個大字,把個織造局后宅照得紅光映天。


  楊金水的那個隨行太監在前,領著沈一石從后宅頭門一路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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