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這一個回合過去,海瑞答話了:「大人要是以公事相問,卑職這就給大人回話。十天前卑職曾給總督衙門、巡撫衙門和按察使衙門上了呈報,齊大柱他們通倭的事有天大的冤情,請上司衙門共同審案。時至今日上司衙門依然未來審案。現在大人卻要把人犯帶走,依照《大明律》於審案程序不合。」


  何茂才:「要審也要到省里去審,總不成把胡部堂、鄭中丞都叫到你這個小小的縣衙來審!」


  海瑞:「卑職的呈報是上給三級衙門的,那就叫總督衙門和巡撫衙門共同出具公文把人犯帶走。」


  「海瑞!」何茂才被他左一個《大明律》右一個司法程序逼得無話可說了,氣得直瞪著眼前這個怪人,「你一個舉人出身,又四十多歲了,好不容易當了個知縣,到官場這樣到處結仇,到底圖個什麼!」


  海瑞:「大人說我到處結仇,我跟誰有仇了?」


  一句話又把何茂才頂在那裡,那隻手又氣得發抖了,眼睛便又往公案上望去,一方印,一個筆架,一塊驚堂木擺在那裡,他不知摔什麼東西好了。


  海瑞走了過去,將頭上的紗帽取了下來:「大人想摔東西,那就將我這頂紗帽摔了。」說著將紗帽往何茂才面前的公案上一放,又折了回去,光著頭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舉人出身,四十多歲,好不容易當個知縣,大人這話問得好,我現在就回答你。我是個舉人出身,也有四十多歲了,本來在福建南平當一個小小的教諭,在任還有一年,我就可以辭職回家奉養老母了。可朝廷偏在這個時候要我到淳安來當這個知縣,說是有幾十萬百姓遭了災難要一個人來替他們做主。同時也明白告訴過我,這個知縣當得不好就要掉腦袋。我也猶豫,也不想來,不是怕死,是因為高堂白髮無人奉養。上面又答應了我,我要是殉了職,他們替我奉養老母。忠孝既能兩全,我就來了。大人問我圖的什麼,我什麼也不圖。人活百年終是一死,能這樣把這顆腦袋留在淳安便是我之所圖。這樣回答,大人滿意否?」


  從一開始在巡撫衙門大堂議事,到後來擅停斬刑,何茂才等人對這個海瑞就一直不能理喻,現在聽他一番告白,終於有些明白了,這個世上還真有這樣認死理不要命的人。到了這一刻,他的氣一下子全泄了,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個人發懵。


  海瑞這時知道,現在可以跟眼前這個又貪又黑骨子裡卻怕死的人談條件了,便緩緩說道:「大人,讀書做官無非為了兩端,一是效忠朝廷,二是為民做主。但凡兩端都能兼顧,我海瑞也不是一定要跟上司為難。」


  「說什麼?你說什麼?」何茂才緩過神來,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便緊緊地盯著海瑞。


  海瑞:「大人管著一省的刑名,出了倭寇,理應交給大人處置。但是淳安現在正值大災,幾十萬百姓弄得不好就會激出民變。齊大柱那些百姓在倭寇手裡買糧究竟是何緣由,真審起來恐怕誰也說不清楚,捅到朝廷便是通天大案。我想大人也不想把這個案子弄成那樣。」


  何茂才:「你想怎樣?」


  海瑞:「井上十四郎是真正的倭寇,我可以交給大人帶回省里。齊大柱他們本不知他是倭寇,上了當才從他手裡買糧。據《大明律》,此屬不知者不罪。這樣定案,不知大人能否認同?」


  何茂纔此來本就怕井上十四郎泄露了他們通倭的情事,目的就是要將此人帶走,然後殺了滅口以絕後患。擔心的也是海瑞背後有人利用井上十四郎要他們的命,現在聽海瑞竟然同意將這個人交給他,一時倒有些不相信起來。


  海瑞這時從懷裡掏出了一紙結案文書:「這是我這幾天詳問口供寫下的結案文書。齊大柱一干百姓為了買糧度荒,並不知賣糧的人就是倭寇。因此並無通倭情事。但既與倭寇交往,不知也有過失,按律應鞭笞二十,然後釋放。大人如果認可,便請在結案文書上批個字。卑職也好立刻去安撫本縣災民,叫他們趕插桑苗,施行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說完將文書雙手遞了過去。


  何茂才望著他又猶豫了片刻才接過了那紙文書,飛快看了,接著又望向海瑞:「那個井上十四郎現在哪裡?」


  海瑞:「由總督署的親兵看押。大人批了字卑職立刻交人。」


  何茂才將文書攤到了桌上,一隻手拿起了筆架上的筆,往硯台里探了探墨,又停了片刻,終於飛快地在文書上籤了字,擱下筆拿起了那紙文書。


  海瑞望著他,何茂才也望著海瑞。


  何茂才:「海知縣,我比你多當了幾年官。送你一句話,在官場要和光同塵。」


  海瑞:「多謝大人教誨。」


  那紙文書慢慢從何茂才的手裡遞向海瑞手裡。


  齊大柱等人跟著海瑞走到碼頭岸邊,災民們都轟動起來,男女老幼擠人頭一片。


  十幾張桌子是現成的,海瑞把齊大柱他們帶到了這裡,都站好了。


  海瑞望了望齊大柱,又望向那十幾個人:「該說的我都說了,該做的我也做了。我的意思你們都明白了沒有?」


  齊大柱:「大人什麼都不用說了,我們,還有淳安幾十萬百姓都是大人救的。下面的事我們來做。」


  海瑞點了下頭:「那你們就受刑吧。」


  齊大柱望了一眼另外十幾個人:「上去吧。」說著率先跳上了中間一張桌子。


  那十幾個人都各自爬上了桌子,背對人群跪了下來,各自都開始脫下上衣,露出光著的上身。


  十幾個衙役拿著皮鞭走過去了。


  人頭攢攢的百姓一下子安靜了。無數雙眼睛都望向了桌子上那些人。


  就在茫茫的人群里,有四雙鷹一樣的眼睛也望向了桌子上那些人——錦衣衛那四個人就雜在人群之中!

  突然,錦衣衛那頭眼睛一亮!

  另外三個錦衣衛眼睛也是一亮!

  ——他們同時看見了一副虎臂蜂腰的上身,兩肩兩臂還有背部肌隆如鐵,黑亮如油!這人便是齊大柱。


  「好身板!」一個錦衣衛不禁低聲喝彩起來。


  錦衣衛那頭的目光立刻盯向了他,那個錦衣衛立刻閉了嘴。


  就在這時鞭聲響了,他們便又望去。


  十幾根皮鞭都向上朝那些人的背部抽去。


  各種神色的目光開始都還是靜靜地望著,可很快便有些災民帶頭喊了起來:「七!八!九!」


  接著更多的災民喊了起來:「十!十一!十二……」


  海瑞的臉立刻嚴峻了,兩道眉也聳了起來。


  田有祿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海瑞的身邊,這時拿著一把扇給他扇著。


  「二十!」如雷般一聲呼喊,人群喧鬧了起來。


  齊大柱穿好了上衣,在桌子上站了起來。


  其他受刑的人也都穿好了上衣,在桌子上站了起來。


  海瑞向齊大柱那張桌子走去。


  齊大柱連忙跪下了一條腿,伸出兩臂穿在海瑞的兩腋下往上一舉,將海瑞舉上了桌面。


  四個錦衣衛眼睛又是一亮,互望了一眼,同時又望了過去。 見知縣大老爺上了桌子,人群慢慢又安靜了。


  海瑞看了看眼下那一片攢攢的人頭,大聲地開口了:「剛才,這些人在受刑,底下好些人在喝彩。我現在想知道,喝彩的都是誰!喝了彩的站出來!」


  那麼多人,在那麼大的太陽照耀下,居然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海瑞:「知道這些人為什麼受刑嗎?為了給你們買糧,為了你們的田不被大戶賤買了。就為了這些,他們還差一點被燒死,被吊死,你們就不知道!」


  人群更安靜了。


  錦衣衛那四雙眼這時都緊緊地盯著海瑞。


  海瑞:「遭了這麼大災,幾十萬人要麼就會餓死,要麼就要把田都賣了。有幾個人能像他們一樣出來為鄉親做點事!這些都不說了。我現在要說的是,皇上給你們運糧來了,借給你們,也不要你們付什麼利息。只有一點,讓你們有飯吃,然後改種桑田。可幾天來,居然沒有一個人願意借糧改桑。你們怎麼想的我知道,無非想的是糧食能吃,生絲不能吃。就沒有人去想,生絲賣了錢能買更多的糧!前任知府馬寧遠,前任知縣常伯熙為什麼不願意讓你們自己改種桑田,就是因為皇上下了旨,種桑三年免稅,種桑比種糧收成更大。多少大戶想買了田去改種桑苗,為什麼現在有糧借給你們,你們反倒不願自己種桑!今天我站在這裡,幾十船糧食就在江上。還有,胡部堂從應天也借了幾十船糧,一兩日高府台就會把糧運到。我現在只有一句話,凡是願意改種桑苗的我代皇上代朝廷借糧給你,包本縣百姓今年每人都有糧度荒。凡是不願改種桑苗的,我一粒糧不借!我不願我管的百姓餓死,我也要向朝廷交差!凡不能讓我交差的人,那是你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這樣的百姓,我海瑞也救不了你!」


  人群立刻起了騷動,無數人都在議論起來。


  四個錦衣衛也都互相望著,以目會意。


  海瑞這時望了一眼齊大柱,齊大柱點了下頭。


  「都聽了!」齊大柱嗓門宏大,站在高處一聲大喊,人群又安靜了下來。


  齊大柱大聲說道:「老天有眼,給我們淳安派來個青天大老爺!救了我齊大柱的命,也救了大家的命!海老爺剛才都說了,想活命的就聽他的話,借糧種桑!凡跟海老爺過不去的,不用官府管你,我齊大柱和我的弟兄們也不放過你!有不願借糧種桑的,現在你們自己就走!願意借糧種桑的,各鄉的鄉約就到海老爺這裡來簽寫借據把糧領了!」


  「我們願意!」有一處人群起了響應。


  「我們也願意!」同時有幾處人群大聲響應。


  一時間,四處都響起了「願意」的呼聲!


  齊大柱激動地向海瑞望去。海瑞的面容這時反而沒有了任何錶情,兩眼也茫然地不知在望著何處。


  人群中,錦衣衛那頭在吼鬧的人聲中向另外三個錦衣衛低聲說道:「我們走!」


  六月十四晚上的月亮已經圓了,把後堂庭院幾叢水竹照灑在磚石地面上,如涼水浮影,可見前任知縣還是有些雅緻。可這份雅緻隨著急促的腳步聲立刻打亂了。海瑞滿臉的汗,疾步從前院奔了進來。


  一瓢水從後堂的磚地潑了過來,濺起了一片水珠。


  海瑞的目光中透出了罕見的激動,他望見了高挽褲腿的一雙赤腳,望見了正俯著身又從桶里舀出一瓢水潑向地面的譚綸。


  其實早就聽到了腳步聲,譚綸潑了這一瓢水抬起了頭,笑望向海瑞:「脫了鞋再進來。」


  海瑞嘴角也浮出了一絲笑容,本是淺口布鞋,腳一甩就脫掉了,眼睛卻一直望著譚綸:「給我一瓢水。」


  譚綸舀起了一瓢水走到門邊,海瑞伸手去接,譚綸手一縮:「提起袍子我來替你淋。」


  海瑞挽起袍子掖在腰帶上,然後雙手提起了褲腿,向一旁翹起一隻赤腳。譚綸將那瓢水向他的腳淋去。這隻腳洗完了,海瑞跨進了門檻,又把那隻赤腳伸向門檻外。譚綸又舀起一瓢水,淋向他那隻腳。


  海瑞赤著兩腳踏進了屋裡:「神出鬼沒的,將總督署的兵交給高府台帶來,自己躲了,你以為現在偷偷跑來給我洗了地,我就能這麼輕易饒過你。」


  譚綸乜了他一眼,繼續潑水:「一個淳安知縣,你當你是多大的官。我譚綸怎麼說也是裕王派到浙江來的參軍,胡部堂都不敢要我伺候,我會一到這裡就給你洗地?」


  聽到這話,海瑞立刻一警,目光望向了另一桶水和浮在水面上的另一隻瓢,更有些明白了:「你不是將家母接來了吧?」


  譚綸卻不再看他,又舀起一瓢水向地上潑去:「先什麼也別問,洗地要緊。我們一起洗,邊洗邊談。」


  海瑞印證了自己的猜測,立時急了:「你把家母接來了!」


  譚綸這才慢慢站直了身子,定定地望著海瑞:「老夫人、嫂夫人還有小侄女隨糧船明天一早就到。」


  「譚子理!」海瑞一把搶過譚綸手裡的水瓢,「災民都還沒有安撫好,這裡又正鬧瘟疫,你把家母接來幹什麼!」


  譚綸被他搶去了水瓢,乾脆在椅子上坐下了:「你責備的是。不過我也要問你幾句。現在都六月中了,淳安幾十萬畝田還要不要趕插秧苗?」


  海瑞:「趕插秧苗和將家母接來有什麼關係?」


  譚綸:「你認為沒關係,淳安的百姓可認為有關係。借糧給他們度荒,還不要利息,他們為什麼不願意借?改插桑苗有那麼多好處,他們為什麼不願意改?就一個擔心,怕你這個青天大老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到時候沒人替他們做主。」


  海瑞沒有接言,只盯著他。


  譚綸:「現在淳安的百姓都信服你,你得讓他們把心安到肚子里去。現任官不帶家眷,誰會相信你在這裡能待下去?」


  海瑞被他這麼一問有些詞窮了:「那你就不能再晚幾天把她們接來?」


  譚綸:「改插桑苗不能再晚了。不要看災民今天都開始簽字借糧了,人心似水,民動如煙。不安住他們的心,老百姓說變就變。」


  海瑞不吭聲了,慢慢挽起了褲腿,走到另一隻水桶邊拿起水瓢舀起一瓢水向地上潑去。


  譚綸這才又站了起來,走到自己那隻桶邊也舀起水一同潑了起來。


  兩隻水瓢在向磚地上潑水,二人都沉默著一時無話。


  「王用汲的家眷今天也到建德了。」譚綸潑著水打破了沉默,「他那裡比你好辦些,只有小半個縣改種桑苗,高翰文也去了那裡,最多半個月就能趕著把桑苗都插下去。」說到這裡,他的語氣鄭重起來:「這一次你乾的事不久就會簡在帝心,行百里路半九十,趕緊把桑苗插了。有了這番政績,好好乾下去,今後封疆入閣都不是沒有可能。」


  「不要拿官場政績那一套來激我!」沒想到海瑞聽了這話反而變了臉,「你們當時寫信叫我來淳安是這樣說的嗎?什麼『公之母即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即為天下人之女』,墨跡未乾,危機四伏,下面情形如何還在未定之中,你們就巴巴地把她們也送來了。你想封疆入閣,我海瑞可不是為了封疆入閣到淳安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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