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我們又見面了。」胡宗憲望著風塵僕僕的高翰文,語調還是那樣平緩,但高翰文卻聽出了語意中的滄桑。


  高翰文深深地望著這位前輩大吏,這時完全發乎內心地跪了下去,激動地磕了個頭:「屬下高翰文拜見部堂。」


  胡宗憲走了過來伸出一隻手攙了攙他:「軍前不講虛禮了,趕快談軍務吧。」


  高翰文起來后,兩眼通紅:「軍務都被官場誤了!部堂,下面的仗無法打了。屬下這一次來真是愧對部堂。我們都有罪呀!」


  胡宗憲依然十分平靜:「朝務、政務、軍務,一誤再誤已非一時了。你到浙江也才一個多月,論罪也論不上你。是不是抄沈一石的家沒有抄出錢來?」


  高翰文抑制不住激動:「部堂真是謀國之臣!沈一石號稱浙江首富,這一次抄沒他的家財居然不及一個中產之家。所有的賬目竟也不翼而飛!部堂,織造局還有浙江官場已是一片污泥濁水!東南局勢如此危急,面對朝廷,面對百姓,部堂你要站出來說話了!」


  胡宗憲望著他慢慢搖了搖頭,接著說道:「對朝廷對百姓的話我自然要說。但現在我只想對你說幾句話。逆耳刺心,你都不會在意吧?」


  高翰文:「請部堂賜教。」


  胡宗憲:「第一,你不應該出來當官。你的才情只宜詩文風雅,你的為人卻一生也當不好官。」


  高翰文怔了一下,接著深點了點頭。


  胡宗憲:「第二,既然中了科舉就應該在翰林院儲才撰書,不應該妄論國策。聖人的書,都是給人看的,拿來辦事,百無一用。」


  高翰文這一下有些不以為然了,沉默在那裡。


  胡宗憲:「第一次在驛站見到你,我不能跟你說這些。一個多月過去了,你在浙江竟能按我當時跟你說的儘力去做,可見你我還是道同可謀,現在跟你說這些話,也就無所謂交淺言深了。儘管我知道,這些話你很難聽懂,或許到死的那一天你也聽不懂,我還是要說。知道為什麼嗎?」


  高翰文抬起了頭:「部堂一定是要我做什麼,儘管直言吧。」


  胡宗憲:「這就是你的才情。你能聽出弦外之音,這就夠了。聽我的話,把這些軍需交割后,立刻返回杭州,找到朝廷派來的錦衣衛,主動請罪,請他們把你立刻檻送京師!」


  高翰文一震:「部堂,我可以按你說的去做,但我要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胡宗憲:「我現在不能告訴你。叫你這樣做,既為了你自己,更為了朝局,為了我能把這個仗打下去!」


  高翰文被震撼在那裡,良久才又望向胡宗憲:「我相信部堂。可屬下這樣做了,那些誤國誤民的蠹蟲就讓他們逍遙法外?」


  胡宗憲:「我還是給你交點底吧。不出一月,朝廷將會在浙江掀起大案,那些誤國誤民之人一個也跑不了!你現在請罪最多是因為抄沒沈一石的家財辦案不力。要是還待在浙江,就會卷進他們之中!」


  高翰文似乎明白了,可新的疑惑驀地涌了出來:「部堂為什麼要這樣待我?」


  胡宗憲的臉立刻嚴峻了:「我身為浙直總督,在我的轄下,誰有罪,誰無罪,不該分個清楚嗎!」


  高翰文不再疑惑,一陣感動,跪了下去。


  胡宗憲望著他突然發出一陣感嘆:「要是能夠這樣請罪離開,我也早就請罪了。其實,你還是個有福的人哪。」


  高翰文抬起了頭:「屬下這就連夜回杭州,一定按部堂說的去做!」說完,又磕了一個頭,站了起來。


  胡宗憲:「記住兩條,第一,今晚我跟你說的話只能埋在心底。第二,你最多在詔獄關上一年半載,出獄后立刻辭職,不要再當官。」


  高翰文雙手一拱:「晚生記住了!」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胡宗憲這時也慢慢走到了大帳外,望著滿天的星斗,突然喊道:「來人!」


  親兵隊長立刻從黑暗處走過來了:「部堂大人。」


  胡宗憲:「立刻派人通報戚將軍,軍隊就地休整,等待後援!」


  親兵隊長:「是!」


  楊金水卧室的兩扇門大開著,院牆高立,滿天的星斗就像鑲嵌在頭的上方,顯得那樣近。芸娘站在門邊,靜靜地等著裡面那一聲呼喚。


  「來了就進來吧。」楊金水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了。


  芸娘走了進去,還是靜靜地站在門裡,微低著頭。從她的神態可以看出,對這幾天外面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來,坐過來。」楊金水坐在桌邊向她喚道。


  芸娘走過去坐了下來,這才發現那張紫檀鑲大理石的圓桌這時被一塊六尺見方的緞面蓋著,緞面下鼓鼓囊囊顯然堆著好些東西。


  楊金水望著她:「這幾天一個人住在小院子里很孤單吧?」


  芸娘:「楊公公有什麼吩咐請說就是。」


  楊金水輕嘆了口氣:「到現在還不願叫我一聲乾爹?」


  芸娘只好輕輕叫了一聲:「乾爹。」


  「你叫了這一聲,好些話我就可以跟你說了。」說著,楊金水順手扯開了桌面上那塊緞面,露出了桌子上三樣東西:一隻一尺見方四角包著金片的紫檀木盒;一隻約一尺長五寸寬五寸高的銅匣,上面被一把銅鎖鎖著,銅鎖上已經滿滿的生出了綠色的銅銹;還有一樣便是芸娘平時在這裡彈的那把古琴!


  芸娘將目光慢慢移開了,微低著頭,不再看桌上那些東西。


  楊金水:「我算了一下,你跟我已是四年零三個月了,從十七歲到現在你的虛歲已是二十二了。乾爹給你找了個人,你下半輩子跟他去過吧。」


  芸娘抬起了頭:「乾爹,我不要您老的東西,您老也不要逼我跟誰,讓我走,我一輩子都感您的恩德。」


  「那不行。」楊金水堅定地搖了搖頭,「這些東西是他給你的,我也答應過他。我不能失信。」


  芸娘已經明白了楊金水說的他是誰,忍不住還是低聲問道:「誰?」


  楊金水:「沈一石。」


  芸娘又沉默了,稍頃說道:「我本就是他花錢買的,既然他還要把我要回去,我給他做奴婢就是。」


  楊金水眼中露出了一絲哀傷:「這一輩子他都不會叫你回去做奴婢了。」


  芸娘眼睛一亮,望著楊金水,又突然感覺到有什麼異樣,怯聲問道:「他不再跟織造局幹了?」


  楊金水點了點頭,慢慢站了起來:「不幹了,什麼都不用幹了。既不用辛苦了,也不用擔驚受怕了,兩手一拍,走了。他是個有福的人呀!」


  芸娘倏地站起了,聲音明顯有些顫抖:「他去哪裡了……」


  楊金水這時也動了情,伸手慢慢揭開了那隻紫檀木盒,拿出了最上面一頁寫著字的書箋,那隻手也有些微微顫抖起來:「這是他留下的幾句話,囑咐我念給你聽。」


  芸娘痴痴地望向了楊金水手裡那張書箋,沈一石那筆熟悉的字撲入了眼帘!


  楊金水聲音帶著微微的顫動念了起來:「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歸邙山!我之後,誰復傷。一曲《廣陵散》,再奏待芸娘。」


  「他,他死了……」芸娘的臉刷地白了,僵在那裡!


  楊金水:「粘上了織造局,粘上了宮裡的差使,除了死,他還能到哪裡去?」


  楊金水的目光慢慢斜望向她,發現她的眼眶裡盈出了淚水,接著流了下來。


  楊金水:「你傷心了?」


  芸娘哽咽著:「其實,他不是壞人……」


  「好!」楊金水一隻手按到那隻木盒上,「有你這幾行眼淚,有你對他這句話,這些東西我可以交給你了。」說著打開了盒蓋。


  ——盒子里是一沓銀票!

  楊金水:「這些東西是他死前託付給我轉送你的嫁妝。他說了,你心高,這個世上沒有幾個人能配上你,這幾年委屈你了,跟我商量讓你跟一個人走。」 芸娘已經坐了下去,趴在桌子上抽泣起來。


  楊金水:「先不要哭,聽我說完。」


  芸娘還在抽泣著,哽咽地說道:「我誰的東西都不要。乾爹,你和沈先生要真這樣憐惜我,就讓我出家吧。我給他每天念念經,也算是還他的債……」


  楊金水:「我說了,我答應他的事,一定要做到!」


  芸娘又慢慢抬起了頭,滿臉的淚:「你們叫我跟誰走?」


  楊金水:「高翰文!」


  芸娘愣在那裡。


  楊金水的臉色好凝重:「這一去千山萬水,溝壑縱橫!等著你的不一定是福,只怕還有過不去的兇險。老沈說了,到時候這隻銅匣子可能救你的命,也可以救高翰文的命!不要打開,實在過不去的時候砸開這把鎖。」


  芸娘失聲痛哭起來。


  ……


  沒有月的夜,星光照著黑沉沉的瓦礫場,有誰能夠知道這裡曾經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錦!


  楊金水陪著芸娘也不打燈籠,從沈一石別院的後院門默默地走進來了。幾個黑影立刻守住了院門,站在那裡。


  芸娘面對那一片瓦礫,慢慢跪了下去,放下手中的提籃,掏出了紙錢。


  楊金水替他擦燃了火絨,彎下腰去,芸娘點燃了紙錢,深拜了下去。


  楊金水待他拜了幾拜,便對院門外的黑影輕拍了一下手掌。他的那個隨侍太監捧著一把古琴走進來了,遞給了楊金水,轉身又走了出去。


  楊金水把古琴遞向芸娘:「最後為他彈唱一曲吧,就唱他送你的那幾句話,讓他知道我該做的都做了。」


  芸娘依然跪著,接過古琴擺在地上,從懷裡慢慢掏出了沈一石那張書箋,借著紙錢燃起的火光最後看了一眼沈一石寫的那幾句話,輕輕將那張書箋放到了燃著的紙錢上,那張書箋也立刻燃燒起來。


  「叮咚」一聲,芸娘撥動了琴弦,用《廣陵散》中那段應該彈角音的樂段,咽了一口淚,輕唱起來:「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歸邙山……」唱到這裡她哽咽了,再也唱不下去。


  那張書箋在紙錢上已經燒白了,卻仍然是一張整齊的書箋行狀!


  突然一陣微風,那張已成白色紙燼的書箋竟被微風吹得飄了起來!

  「行了。」楊金水望著那張飄起的紙燼,突然覺得一陣寒意襲來,聲音都顫了,「他已經聽見了。」


  芸娘這時反倒毫無懼意,含淚的眼怔怔地望著那張紙燼慢慢又飄了下來,化成無數的碎片。


  楊金水過來拉起了芸娘:「心到了,他會保佑你的。走吧。明天還要趕長路呢。」


  芸娘抱著那把琴慢慢站了起來。


  雖然大門屋檐下掛著燈籠,滿坪的人還是黑壓壓的,看不真面孔。卻又都靜靜地坐在那裡,十分守序。


  馬蹄聲在這樣的夜裡顯得那樣疲乏,滿坪坐著的人都站起來了,無數張面孔所看的方向,高翰文的馬隊疲倦地向衙門走來。


  面對這麼多人,高翰文的馬停下了,他身後的隨從士兵跟著停下了。


  一個士兵的頭大聲問道:「什麼人?在這裡幹什麼?」


  人群中一個大漢迎了過去,在高翰文的馬前單腿跪下了:「小民齊大柱,奉海知縣之命率領淳安的百姓壯丁前來向高大人報到,自願投軍跟著胡部堂、戚將軍去打倭寇!」


  高翰文立刻從馬上下來了,對跪著的齊大柱:「海知縣叫你們來的?」


  齊大柱:「其實也是我們自願來的。」


  許多聲音同時喊道:「我們自願投軍!」


  高翰文有些激動,扶起了齊大柱:「好,好。海知縣還好嗎?」


  齊大柱:「回大人,海知縣就在後堂等您。」


  「哦!」高翰文立刻將挽在手上的韁繩一扔,大步奔進衙門裡。


  ……


  本來是要高翰文率領淳安的壯丁去前線的,可高翰文說起自己要去請罪,檻送京師,海瑞望一眼高翰文,也就不言語了。


  兩個人對面坐著,兩把椅子隔得相距不到兩尺,兩個人都沉默著,經過在浙江這一番拼殺,兩個性格、身世、品味各不相同的人竟有了一種難以割捨的友誼。


  還是高翰文打破了沉默:「還有一件事。我曾在沈一石家見過他的賬冊,有些東西記下來,剛峰兄或許某天用得著。」


  海瑞定定地看著高翰文,點點頭。


  「不能留下墨跡,我慢慢背,剛峰兄用心記住就是。」高翰文輕聲地說。


  海瑞閉上了眼:「請說,我能記住。」


  高翰文憑記憶慢慢背誦開來:「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新絲上市,六月,南京、蘇州、江南織造局趕織上等絲綢十萬匹,全數解送內廷針工局。嘉靖三十九年七月,應天布政使衙門、浙江布政使衙門遵上諭,以兩省稅銀購買上等絲綢五萬匹、中等絲綢十萬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萬匹,解送北京工部,以備皇上賞賜藩王官員和外藩使臣。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南京、蘇州、江南織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談二十萬匹絲綢貿易,摺合現銀二百二十萬兩,悉數解送內廷司鑰庫。註:無需向戶部入賬。」


  聽到這裡,海瑞的眼睛倏地睜開了:「這是你親眼看到的?」


  高翰文肅穆地點了點頭:「全是沈一石賬上記的。還有,剛峰兄一定要記住。」


  海瑞不再閉眼:「請說,我記。」


  高翰文繼續背誦:「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禮監轉上諭,該年應天浙江所產絲綢應貿與西洋諸商,上年所存十二萬匹絲綢悉數封存,待今年新產絲綢湊足五十萬匹,所貨白銀著押解戶部以補虧空。三月,又接司禮監轉上諭,將上年封存之十二萬匹絲綢特解十萬匹火速押運北京,賞裕王妃李侯家。」背到這裡,高翰文停住了。


  一片沉默。


  海瑞:「沒有了?」


  高翰文:「他就給我看了這些賬目。」


  海瑞站了起來:「家國不分!朝廷不分!官場之貪墨皆始於內廷!」


  高翰文:「沈一石經營江南織造局二十年,其中不知還有多少不可告人者!剛峰兄,你是裕王爺看好的人,有朝一日整頓朝綱整頓官場你義不容辭!」


  海瑞:「你準備什麼時候去見錦衣衛請罪?」


  高翰文:「天一亮我就可以走了。」


  沉默了片刻,海瑞突然問道:「胡部堂還跟你說了什麼?」


  高翰文一怔:「你為什麼突然問起胡部堂?」


  海瑞:「你剛從胡部堂大營來,請罪之舉除了他還有誰會教你這樣做。」


  高翰文定定地望著海瑞,良久才十分感慨地嘆了一口氣:「胡部堂說我不是做官的人。現在我更是相信了。剛峰兄,就憑你剛才那句話,我也知道,大明朝的官員只有你和胡部堂這樣的人才堪勝任!」


  海瑞也深深地望著高翰文:「我也不是做官的人!但憑天理良知,能為這個朝廷,能為大明的百姓爭一分是一分罷了。哪一天不能爭了,我也會回老家去,獨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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