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高翰文的眼中盈出了淚花:「哪一天剛峰兄也不做官了,我就來找你。」
海瑞搖了搖頭:「我那個地方是天涯海角,太熱,你過不習慣。再說你喜歡的那些我都不會。還是互寄遙思吧。」
高翰文:「我會來找你的。」
海瑞望著他:「你硬是來了,酒飯還是有吃。」
高翰文:「那就說定了。剛峰兄,府門外那些義民只有靠你送到胡部堂的大營去了。你走吧。」
海瑞:「那我也不能送你了。到了京里,什麼話也不要說。只有沉默,才能出獄。」
高翰文:「多蒙指教,我記住了。」
這是從杭州往北京陸驛的第一個驛站,恰好是午時時分,押著高翰文囚車的隊伍便正好在這裡吃午飯,給馬匹飲水喂料。
驛站無分大小大門一律沒有門檻,四個錦衣衛全穿上了紅色的錦衣衛服,騎著馬率先進了驛站大門。
說是囚車,也分三六九等。高翰文坐的這駕囚車其實和馬車也差不多,只是沒有窗帘門帘的裝飾,因此坐在裡面的人從外面便能直接看到。還有,車把的上面套著一條偌大的鎖鏈,以示坐在車內的人是待罪的官員。
四個錦衣衛進去后,幾個士兵便押著高翰文這駕囚車直接輾進了驛站大門。
不久,又有一輛馬車輾過來了,跟著也輾進了驛站大門。
飯菜稍頃就上了桌。廳堂里三張桌子,四個錦衣衛坐在一桌,八個兵士坐在一桌,高翰文獨自一人坐在一張小桌前。
驛卒給錦衣衛和兵士的桌上端來了不同的飯菜。
高翰文的桌上卻沒有人送來飯菜。
八個兵士有些詫異,望了一眼高翰文那邊,又望了一眼錦衣衛那邊。見四個錦衣衛大人已經自顧吃喝起來,便也不敢再說什麼,端起飯碗也吃了起來。
高翰文也一聲不吭,獨自坐在那裡,慢慢閉上了眼睛。
一雙手把一個飯籃放到了高翰文的桌子上,接著揭開了籃蓋,從裡面端出了飯食還有兩碗小菜。
高翰文睜開了眼,看見了桌面上的飯菜,立刻感覺到這不像驛站給罪官的飯食,便是一怔,抬起頭向收拾飯籃的那人望去,驚呆了!
——那個人竟是穿著布衣的芸娘!
芸娘卻不看他,擺好了飯菜,徑自提著飯籃向食房門外走了出去。
高翰文轉望向四個錦衣衛。
四個錦衣衛卻在埋頭吃飯,沒有一個人看他。
高翰文慢慢抬起了頭望向屋頂,在那裡出神。
檻送高翰文的囚車和鄭泌昌、何茂才請罪的奏疏隨著四個錦衣衛在路上以一天一百二十里的路程走著。沈一石那四大箱賬冊和楊金水的密奏卻以四百里加急的快程五天後秘密運到了北京。申牌時分從崇文門進的城,直接送午門,由內監簽署了收訖的單子,送到玉熙宮時,天已經黑了。
宮燈全都點亮了,光明如晝。門窗像以往一樣關得嚴嚴實實,和以往不同的是,一向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聲響的玉熙宮這時「劈劈啪啪」一片算盤撥珠聲連天價響!
四口大木箱都打開了,赫然擺在大殿的中央,兩個太監不停地從箱內把賬冊拿出來,依序送往左邊和右邊那兩張紫檀木長案上。
左邊那張紫檀長案上赫然擺著一把長有一丈寬有一尺的巨大紅木算盤,右邊那張紫檀長案上也赫然擺著同樣長寬的一把巨大紅木算盤。站在案前的也已不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和內閣閣員,而是從針工局、巾帽局、尚衣監臨時調來的十二大太監。左邊的長案算盤前站著六個,右邊的長案算盤前也站著六個。六個太監共用一把算盤,六隻細長的手正在飛快地同時撥弄著這把偌長偌大算盤上的算珠,滿頭大汗,緊張地統算賬冊。
——每個太監的目光都只盯著算盤前的賬冊掃視,左手毫不間歇飛快地撥弄著算珠,右手同時揮毫記錄賬目,寫出的賬居然均是字體工整的行楷!這些人也不知如何練出了這一手一心三用的功夫!
呂芳這時也滿頭大汗地從精舍紗幔里出來了,沒有戴宮帽,卻依然穿著長袍,掃視著十二個太監的面前,看哪張賬單又已經算了出來。
左邊長案前一個太監飛快地算完了一張賬單,便擱下了筆,拿起賬單捧到嘴邊吹了吹,然後雙手朝呂芳一呈。呂芳走過去了,接過了那張賬單。
這時,右邊長案前一個太監也拿起了一張寫完的賬單在嘴邊吹了吹,雙手一呈。呂芳又走了過去,接過了那張賬單。呂芳拿著兩張墨跡未乾的賬單,站在宮燈下仔細看了一會,撩開紗幔的一角,輕步走進了內室。
如果不是那幾盞立地宮燈發出的光把嘉靖照得鬚眉畢現,誰也不敢相信,這時只穿了一件貼身的棉布褂子,兩隻瘦長的手臂扶著偌大的紫檀御案案沿邊上,站在那裡的人就是那位冬著蟬翼絲袍夏穿淞江棉袍的萬歲爺。
——夏日從不出汗的他,只束著發的額上竟然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兩耳微微聳動著聆聽紗幔外大殿傳來的珠擊聲,眼裡閃著光,正在審看著一張張擺在御案上的賬單。
一張張剛寫出來的賬單在宮燈照耀下字晰墨亮。鏡頭從御案上方慢慢掃了過去,左首第一頁上可以清晰地看出「嘉靖二十一年」字樣,再過幾張,是「嘉靖二十二年」字樣,接下來是「嘉靖二十三年」、「嘉靖二十四年」,頁數不等,依序排列,到御案第二排的末端,已是「嘉靖二十九年」,後面便沒有了。嘉靖便閉上了眼等著,臉冷得像鐵,聽著紗幔外不斷傳來的算珠撥擊聲。
呂芳將手裡的那兩張賬單整齊地擺在第三排的案頭上。
嘉靖的目光又慢慢睜開了,望向剛擺上案頭寫有「嘉靖三十年」字樣那兩張賬單。
呂芳抬眼望見了嘉靖額上的汗珠,立刻走到一旁擺在矮几上的銅盆里洗了手,又走到另一旁擱在高几上的金盆里拿著那方毛巾在清水裡漾了漾,輕輕一絞,走到嘉靖左側身後,踮起腳,抬高了手,盡量不擋他的視線,替他印干左額上的汗珠。印幹了左邊,呂芳又從他身後走到右邊,踮起腳抬高了手,替他印干右額上的汗珠。
此時的嘉靖彷彿一切都不存在,只有眼前的賬單和耳邊的算珠聲。
呂芳替他印了汗,又悄悄地將毛巾擱回金盆,再從一側走到紗幔邊,撩開一線,走了出去。
據史料記載,明世宗嘉靖皇帝幾十年不上朝,但整個大明朝的經濟收支卻一直掌握在他的手裡。據說除了修醮煉丹以外,最讓他關注的便是計算整個國家的財政收支。以致後世得出一個結論,大明朝的戶部尚書,也就是今天的財政部長,實際上是嘉靖皇帝本人兼任。
在呂芳的反覆來去中,御案的最後一個空角被最後拿來的兩張賬單擺滿了,賬單上恰好是「嘉靖四十年」字樣。
嘉靖的眼睛還在閃著光,定定地望著那兩張賬單。這時外殿的算珠聲也都停了,整個玉熙宮一片沉寂。
呂芳定定地望著嘉靖,發現他額上的汗珠也奇異地收了,那張剛才還透著興奮的臉又像木刻一樣,沒有了任何錶情。
呂芳輕輕走到衣架前取下了嘉靖那件淞江棉袍步到他的身後提起了棉袍的上肩,半蹲著敞了開來。嘉靖的手順勢從御案邊伸在腿的兩側,呂芳熟練地將肩袖介面處對準了嘉靖的兩手往上一提,那件棉袍便順溜地在背後穿上了嘉靖的身子。
「一百萬匹絲綢摺合白銀是多少兩?」嘉靖突然問道。
呂芳正在為嘉靖系扣子,緊接著答道:「各年的市價行情不一樣。嘉靖三十年前海運暢通,每匹絲綢在內地可賣到十兩白銀,運到西洋可賣到十五兩白銀。嘉靖三十年後,倭寇為患,海運不通,每匹絲綢在內地只能賣到六到七兩白銀。」
「那就是說,浙江官場這二十年貪墨沈一石的一百萬匹絲綢怎麼算也不下七八百萬兩白銀!」嘉靖的聲音里透著陰冷。
「主子聖明。」呂芳輕聲答道。
「這些銀子都到哪裡去了?」嘉靖眼中閃著光,望向呂芳。
呂芳這時知道不能迴避他的目光,徑直答道:「要徹查!」
「怎麼查?」嘉靖緊接著問道。
呂芳:「回主子,胡宗憲奉密旨已經於今日下晌到了,一直在西苑禁門朝房候見。」
嘉靖:「有人知道他來了嗎?」
呂芳:「回主子,他是奉密旨來的,一路也沒有住驛站,沒有人知道他來。」
嘉靖:「叫胡宗憲立刻進來,把浙江官場這些爛賬給他看。」
呂芳:「是。」
……
前方戰事正緊,一道密旨卻召自己在五天內進京,胡宗憲此時仍然穿著那身風塵僕僕的便服,一個人端坐在朝房裡候見。三個時辰過去了,茶水不斷,食物卻無。兩千里快馬奔波,已然十分勞累,此時腹中飢餓,閉上眼不禁坐著就入睡了。
「胡大人。」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輕聲響起,胡宗憲的眼倏地睜開了,連忙站了起來。
站在身邊的竟是呂芳!
胡宗憲連忙行下禮去:「下官胡宗憲見過呂公公……」 「不用了。」呂芳連忙攙住他,「知道你辛苦,可沒辦法,皇上正在等著呢。隨我來吧。」
胡宗憲急忙跟著呂芳走了出去。
玉熙宮頃刻間又回復了原來的模樣,兩張紫檀長案靜靜地擺在那裡,算盤和那些太監都不見了,唯有沈一石送來的大木箱這時還剩下了兩口,也已經蓋上而且重新貼上了封條擺在大殿中央。
呂芳領著胡宗憲輕輕地進來了,走到紗幔前。
呂芳:「萬歲爺,胡宗憲來了。」
胡宗憲立刻在紗幔前跪了下來:「臣浙直總督胡宗憲叩見聖駕!」
裡面傳來了嘉靖的聲音:「進來吧。」
胡宗憲一愣,這裡面是皇上修醮煉道的精舍,平時除了特詔的方士,只有呂芳和嚴嵩能夠進去,這時聽皇上叫自己進去,不禁抬起頭望向呂芳,接著惶恐地說道:「臣謹奏聖上,精舍乃聖上仙修之地,外臣不敢擅入。」
呂芳撩開了紗幔一線:「你是個識大體的。皇上萬歲爺說了,這裡平時只有嚴嵩一個人能進,也是因為嚴嵩用了你這樣的人在撐著大明的江山。因此,他能進,你也能進。遵旨,快進來吧。」
這番話里藏著多少天心玄機,又含著多少慈愛體恤!胡宗憲一時不知是激動還是緊張,一個頭磕下去碰得山響:「是。」爬了起來,慢慢走了進去。
嘉靖盤腿坐在蒲團上,胡宗憲離他約有三尺,跪在那裡。
「仗打得辛苦。」嘉靖的聲調十分平和。
胡宗憲:「盡忠報國,是臣等的本分。」
嘉靖:「聽說戚繼光幾千人打倭寇幾萬人,已經連贏了四仗。打得不錯。」
胡宗憲:「上托皇上洪福,下賴將士用命。還有浙江的百姓也體恤朝廷,有不少義民幫著抗倭。」
嘉靖:「就是官場貪墨,後援不濟!是嗎?」
胡宗憲沉默了。
嘉靖兩眼又閃出光來,緊盯著他:「公忠體國,實心用事,這都是你的長處。太圓滑,不肯得罪人,放任下屬跟朝里的人通同貪墨,視若不見!現在打仗沒有了軍餉,你這個總督怎麼當?」
胡宗憲的頭又磕了下去:「微臣本不是封疆之才。三月臣陛見的時候就曾經請辭。」
「不要拿請辭當借口!」嘉靖的聲調嚴厲起來,「什麼『水清濯纓,水濁濯足』這一套在我大明朝用不上,朕還不是濁世昏君!」
胡宗憲趴在那裡:「微臣萬不敢有這般心思。」
嘉靖:「那是什麼心思?你管的地方已經貪墨成這個樣子了,你就不知道?」
胡宗憲:「官場貪墨已非一日,臣也有耳聞。」
嘉靖:「為什麼不給朕上奏?是怕得罪嚴嵩,還是怕得罪嚴世蕃!」
胡宗憲又沉默了。
嘉靖:「回話!」
胡宗憲:「是。回皇上,臣雖為浙直總督,但職有所司,許多事情也不一定全清楚。」
嘉靖:「那好。朕現在就讓你都看清楚了。呂芳。」
呂芳:「奴才在。」
嘉靖:「帶他到御案前看那些爛賬。」
呂芳:「是。胡大人,起來吧。」
胡宗憲又磕了個頭,兩手撐地站了起來。
呂芳就在他身邊:「來吧。」說著便領著他向擺著賬單的御案走去。
體力心力都已用到極限,胡宗憲這時突然覺得面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眼睛有些發黑,兀自強撐著跟著呂芳那個模糊的身影向御案走去,剛走到御案邊便感覺撐不住了,立時便要倒下去,連忙雙手扶住了案沿。
「胡大人!」呂芳一驚。
胡宗憲依然扶著御案,但答不出話來。
呂芳連忙過來扶住他。
嘉靖也驚動了:「怎麼了?」
呂芳:「主子。大暑的天,幾千里趕來,在朝房又候了這麼久,從中午到現在沒進過食,他這是累的。吃點東西就好了,主子不要擔心。」
嘉靖:「扶他坐下,端朕的蓮子羹給他喝一碗。」
呂芳:「是。」答著便去扶胡宗憲。
胡宗憲雙手緊緊地抓住御案邊沿:「公公,為臣怎麼能坐御座!」
呂芳不再強他,奔到一個裝有好大一塊冰的金盆邊,從盆里端出一個瓷盅,揭開了蓋子,又走到胡宗憲面前。
胡宗憲兩手依然緊緊地抓住御案邊沿穩住身子,沒有辦法去接那碗。
呂芳:「皇上有恩旨,你就坐著吃吧。」
胡宗憲依然強撐著站在那裡。
嘉靖的目光望向了呂芳和胡宗憲:「指揮千軍萬馬的人,就讓他站著喝,他撐得住。」
一句話就像灌注了一股莫大的生氣,胡宗憲立刻鬆開了雙手,接過了呂芳手中的碗,雙手捧著一口將那碗蓮子羹喝了下去。喝完了那碗湯又雙手將碗遞給呂芳,人居然已穩穩地挺立在那裡。
跟嘉靖跟了幾十年,呂芳就是在這些地方由衷地佩服這位主子,什麼樣的人他都有不同的辦法駕馭。輕輕的一句話就將一個要倒下去的人說得又挺立在那裡,呂芳望了一眼嘉靖,又望向了胡宗憲,點了點頭,示意他去看賬。
胡宗憲轉過身子,目光望向御案上的賬單,開始一路看去。
嘉靖這時又閉上了眼,在那裡打坐。
胡宗憲的目光越看越驚了!儘管心裡早就有底,可看了這些賬依然觸目驚心,屏住氣看完后怔怔地愣在那裡。
「看完了?」嘉靖睜開了眼。
胡宗憲幾步又走到嘉靖面前,跪了下來:「觸目驚心,臣難辭失察之罪。」
嘉靖望著他:「五任巡撫、三任總督還有布政使、按察使衙門,那麼多人就你一個人沒貪。當然最多也就是失察的罪了。」
胡宗憲:「失察誤國,也是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