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嘉靖:「你又不在內閣,更不是首輔,誤國還算不到你頭上。」


  這便是在暗指嚴嵩了!胡宗憲一驚,不敢再接言。


  嘉靖:「一個浙江盯著一個織造局二十年便貪了百萬匹絲綢,還有兩京十二個省,還有鹽茶銅鐵瓷器棉紗,加起來一共貪了多少?嚴嵩這個首相當得真是值啊。」


  胡宗憲真的驚住了,跪在那裡,望著嘉靖。


  嘉靖:「做人難,做官難,都不難。不做小人,做個好官,這才難。嚴嵩對你有知遇之恩,你不願背恩負義,這是不願做小人,朕體諒你。可不要忘了,你做的是我大明的官,不是他嚴嵩的官!朕再問你一句,今年五月淳安、建德發大水到底怎麼回事?」


  胡宗憲:「馬寧遠有供詞在,微臣已經呈交朝廷。」


  嘉靖:「馬寧遠的供詞只有天知道。朕現在要問你,新安江大堤是怎麼決的口子?」


  胡宗憲突然昂起了頭,激昂地答道:「皇上,臣有肺腑之誠瀝血上奏!」


  嘉靖:「說!」


  胡宗憲:「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疆域萬裡子民百兆,皇上肩負祖宗社稷,治大國如烹小鮮!今年正月,韃靼從河西渡冰河犯山西,順天府百萬軍民缺糧;二月,山東濟南府飢荒;三月,京師又飢荒;四月,山西又飢荒;五月,東川土司內亂;閏五月,江西流民叛亂攻泰河,四川苗民叛亂犯湖廣界。本月,山西、陝西、寧夏又地震,死傷軍民無算。何況東南沿海倭寇的戰事又已到了決戰時刻!國事艱難如此,倘若興起大獄,牽及內閣和六部九司,天下立時亂了!皇上現在問及新安江大堤決口之事,臣無言以對,也不可言對。懇請朝廷在適當的時候再行徹查。臣的苦心不只是為了嚴閣老的知遇之恩。嚴嵩當政二十年,到底貪了還是沒貪,是別人打著他的牌子在貪還是他自己有貪賄行為,皇上比微臣更了解他。」


  嘉靖緊緊地盯著他,好久轉向呂芳:「呂芳。」


  呂芳:「奴才在。」


  嘉靖:「知道什麼叫公忠體國了嗎?這就叫公忠體國。」說到這裡轉向胡宗憲:「好。沖著你剛才這一番奏對,朕現在就不追問新安江決堤的事了。說到嚴嵩,朕也不比你更了解。你想開脫他,朕也想開脫他。可真能開脫的只有他自己。你現在就帶著這些爛賬連夜去見嚴嵩。不要說是朕叫你去的,也不要說已經見過朕了,就說奉朕的密旨來陳奏東南抗倭的事,順便把你在浙江查出的這些賬送給他看。」


  胡宗憲更驚了:「皇上,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微臣寧願以坦蕩面對君父面對內閣。皇上命臣這樣做為的什麼,臣懇請明示。」


  嘉靖:「朕叫你這樣做就是為了不失臣!叫你這樣做,就為了看一看朕還有你是不是都認錯了人。」


  胡宗憲又愣在那裡,好久才說道:「回皇上,今年三月臣進京的時候曾經去拜見嚴閣老,便被拒之門外。臣這個時候夤夜求見,他也不會見臣。」


  嘉靖手一揮:「上次他不見你的事朕知道。不是他不見你,是嚴世蕃不讓你見他。現在朕已經叫嚴嵩讓嚴世蕃搬出去了,這次去你能見到他。」


  幾十年宦海生涯,胡宗憲也算把朝局把官場看得十分透徹了,但這樣的事,出自皇上的安排,而且安排得如此周密,還是讓他十分震驚。領不領旨,此時心裡一片空白,懵在那裡。


  呂芳插言了,大聲說道:「胡大人,皇上這一片苦心你還不明白嗎?」


  胡宗憲醒悟了,只好磕下頭去:「臣遵旨。」


  嘉靖望著呂芳:「他出不了宮了。你送送他。」


  送走胡宗憲,呂芳回到玉熙宮,見嘉靖仍在閉目打坐,便到龍床邊去給他鋪設被褥。鋪完了被褥,又端來了那盆水,輕步放到嘉靖面前,絞好了帕子:「主子,快子時了,該歇著了。」


  「你說這個胡宗憲到底是個什麼人哪!」嘉靖沒有睜眼,更沒有去接那塊手帕,卻突然問道。


  呂芳的手停在那裡,想了想答道:「奴才只好打個比方,不一定恰當。」


  「說。」嘉靖睜開了眼望著他。


  呂芳:「依奴才看,他就像個媳婦。」


  嘉靖:「怎麼說?」


  呂芳:「上面有公婆要孝順,中間有丈夫也得顧著,底下還有那麼多兒女要操勞。辛苦命,兩頭不討好。」


  「像。」嘉靖的嘴角邊也露出了笑紋,可很快又隱去了,「他說的也不是沒道理呀。兩京一十三省,東牆修好了,西牆又倒了,現在換了嚴嵩,別人未必也能當好這個家。但願有些事嚴嵩也是被人家瞞了。」


  呂芳:「聖明不過主子。如果連胡宗憲這樣的人現在也不願嚴嵩倒了,就說明還不是時候。關口是要弄清楚,嚴世蕃他們到底瞞著嚴嵩還幹了些什麼。不查出鐵證,還真不好動他們。」


  嘉靖沉默在那裡,良久,突然又問道:「沈一石的賬上記著二十年給宮裡送了二百一十萬匹絲綢。這些絲綢都用在了哪些地方,針工局巾帽局尚衣監那些奴才是不是也有貪墨,你也要查!」


  呂芳:「回主子,奴才已經布置人在查了。都子牌時分了,主子該歇著了。卯時還要見嚴嵩呢。」


  「要歇你歇著去。朕就坐在這裡等他們。」說著,嘉靖打好了盤坐,閉上了眼睛。


  呂芳無聲地嘆息了一下,只好搬過來另外一個蒲團放在嘉靖身邊的矮几旁的地上,盤腿坐下,閉上眼陪著他打起盹來。


  嚴嵩是被人從床上叫起來的,這時披著一件長衫,靜靜地站在書房裡,等著胡宗憲進來。


  先送進來的是嚴府家人抬著的那兩個大木箱,擺放在書房中間,家人們便退了出去。


  胡宗憲這才慢慢走了進來,站在門邊望著嚴嵩。


  嚴嵩的目力早就不行了,儘管門房先送來了胡宗憲的帖子,可這個時候胡宗憲突然從東南抗倭的戰局裡出現在自己面前,他怎麼也不敢相信,睜大了昏花的老眼靜靜地望著門口那個熟悉的身影。


  時間已是半夜,起了涼風,從門外吹進來,把嚴嵩那頭已經由白轉黃的疏發吹得凌亂地飄著。


  胡宗憲心中一酸,這才想到跪了下去:「受業胡宗憲拜見閣老。」


  聽到聲音,嚴嵩這才知道真是胡宗憲來了,卻仍然問道:「是汝貞嗎?」


  胡宗憲:「回閣老,是弟子。」


  各種各樣的猜測和預想這時都沒有,嚴嵩呈現出來的是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那種真正的平靜:「來了好,來了就好。坐下,慢慢說。」說著自己在身後的躺椅上先坐下了,又伸出手指了指身邊的椅子。


  「是。」胡宗憲磕了個頭,站起來在嚴嵩身邊坐下了,定定地望著他。


  嚴嵩也望著他,伸出了手。胡宗憲愣了一下,接著把自己的手伸了過去,放在嚴嵩的手掌里。


  嚴嵩是在等著胡宗憲說話,胡宗憲卻不知從何說起,兩個人的手這樣似握非握,一時沉默著。


  「我八十一了,你也有五十六了吧?」嚴嵩先開口了。


  胡宗憲:「是。弟子今年虛歲五十六。」


  嚴嵩:「你的頭髮也白了不少了?」


  胡宗憲:「是。就這幾年,白了七成了。」


  嚴嵩:「白頭師弟,見一面都難了。」


  胡宗憲望著嚴嵩蒼老的面容:「恩師,三月進京的時候,弟子曾經來過……」


  「不要說了。」嚴嵩打斷了他,「是嚴世蕃不讓你進來,我都知道了。」


  又是一陣沉默,嚴嵩握緊了胡宗憲的手:「在這個世上,有時候弟子比兒子還好啊。這一次你是奉密旨進京的吧?」


  胡宗憲沉吟了一下,才答道:「是。皇上要過問東南抗倭的戰事。」


  嚴嵩:「東南半壁都在你肩上哪!聽說打得很難,打得也很好?」


  胡宗憲:「這是弟子能幹的最後一件大事了,再難也得把倭寇平定下去。」


  嚴嵩黯然了:「還是不要這樣想。我用的人里也只有你最能擔大任,朝廷用你一天就應該干一天。問你一件事要如實告訴我。」 胡宗憲:「恩師請問,弟子一定如實回話。」


  嚴嵩:「你去應天向趙貞吉借糧,他是怎樣借給你的?是你一去他就願借,還是你以調軍糧的名義他沒有辦法才借給你?」


  胡宗憲:「回恩師,不管怎樣,趙貞吉還是把南直隸的糧借給了浙江。各人都管著一個省,他也有難處。」


  嚴嵩:「什麼難處?是不是上面有人給他打招呼,不讓他借糧給浙江?」


  胡宗憲又沉默了一下:「恩師,弟子但知實心用事,沒有根據的事,弟子不敢妄加猜測。」


  「你真是會做媳婦兩頭瞞啊!」嚴嵩嘆了一聲,「其實,我也只是個媳婦,比你長一輩罷了。但凡能夠瞞過去,我也想瞞。可瞞來瞞去,最後還是把自己給瞞了。汝貞,媳婦這麼難當,只有我們師弟深知其苦。可偏有那麼些人還要爭著來當這個媳婦。徐階要爭我這個媳婦當,趙貞吉也想爭你這個媳婦當,他們真要爭,到時候我會讓給他,平定了倭寇,你也讓了吧。」


  胡宗憲倏地抬起了頭望著嚴嵩,哪敢接言,只好仍沉默著。


  一番強忍唏噓的感慨,一番心潮難平的沉默,嚴嵩的目光這才昏昏地望向擺在廳里的那兩口木箱:「這兩口箱子是你帶來的?」


  胡宗憲:「是。」


  嚴嵩:「汝貞啊。二十年了,我什麼時候要過你的東西。每次進京,我都給你打招呼,什麼東西都不要送。我用你,從來沒有這些心思,只是為國用賢。他們都說,我嚴嵩就憑著能寫一手好青詞,逢迎皇上。真這樣,內閣首輔這個位子我能坐二十年嗎?兩京一十三省,戰亂災荒官場爭鬥,哪一件事情靠寫青詞能夠平息下去?靠的什麼,主要靠的是有你這樣的人在底下撐著啊!汝貞,用人各有不同,從一開始我就是以國士待你,對你我要全始全終!走的時候,把箱子帶出去。」


  胡宗憲心裡一陣激動又一陣酸楚,眼睛終於濕了:「恩師,這兩箱東西不是禮物。」


  「哦?」嚴嵩慢慢望向了他,「是什麼?」


  胡宗憲:「是賬冊。」


  嚴嵩立刻沉默了,顯然在那裡急劇地想著,好久才又望向他:「是抄沈一石的賬冊?」


  胡宗憲:「是。」


  嚴嵩立刻問道:「抄出了多少財產?」


  胡宗憲低沉地答道:「二十五座織房可織絲綢一萬零九百六十匹,庫存絲綢一百匹,現銀一萬餘兩。」


  嚴嵩一下子懵了,坐在那裡,虛虛地望著前方。


  胡宗憲立刻感覺到嚴嵩剛才還有些溫熱的手一下子變得冰涼,立刻握住了他:「閣老,這個結果也不是意外中事。先不要焦急。」


  嚴嵩虛虛的眼慢慢轉望向他:「國事不堪問了。東南抗倭,西北御韃靼,東北御土蠻,還有幾個省的災荒,眼下都指望著沈一石的家財,怎麼會只有這些!」


  胡宗憲:「沈一石的錢是被人貪了,要徹查,賬目都在這裡。」


  嚴嵩的眼慢慢望向了那兩口箱子:「就是這兩口木箱?」


  胡宗憲沉吟了一下,答道:「是。」


  嚴嵩突然激動起來:「你怎麼能把這些賬冊送到我這裡來!」


  胡宗憲無法接言。


  嚴嵩:「這裡面牽涉到織造局!這些賬除了皇上誰也不能看。汝貞,你好糊塗!」


  胡宗憲只好答道:「是。」


  嚴嵩:「幾十年的官,在朝里當過兵部尚書,在下面當過巡撫總督,這樣的事怎麼都想不明白?立刻把賬冊抬走,到朝房等著,一早送進宮去。」


  不能解釋也無法回答,胡宗憲只好深深地望著嚴嵩:「閣老,倘若這些賬目里牽涉到小閣老還有朝里其他的人怎麼辦?」


  嚴嵩:「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嚴嵩的態度讓胡宗憲心裡波瀾起伏,最使他感到欣慰的是,無論千秋萬代史書如何評價自己,自己作為嚴嵩一手提拔重用的人他沒有什麼愧疚。他知道皇上在卯時要召見嚴嵩,自己要趕在此前將賬冊先行送到宮裡,向皇上如實稟報嚴嵩的態度。


  胡宗憲:「閣老,那弟子現在要走了,立刻將賬冊送到宮裡去。」


  嚴嵩沒有立刻接言,又在那裡想著,然後望向他:「汝貞,你今天晚上這件事做得犯了大忌。到宮裡不要說先到了我這裡。」


  胡宗憲一怔:「這能夠瞞皇上嗎?」


  嚴嵩:「只有瞞!如果皇上知道了,我沒有看賬冊,受不到責怪。關鍵是你,你把這些賬冊先送給我看便是欺君!汝貞,我都八十一了,死了也沒多大關係。東南的大局不能夠沒有你。聽我的,到了宮裡千萬不要說。」


  胡宗憲:「京師到處是錦衣衛和東廠的人,弟子到府上來他們也可能知道。閣老,擔罪就擔罪,弟子不能連累恩師。」


  嚴嵩有些急了:「糊塗!不管誰說你來過我不認賬就是。有事我擔著。」


  胡宗憲的眼淚溢了出來,為了掩飾跪了下去,調勻了呼吸:「弟子聽恩師的。我走了。」


  嚴嵩:「快走,從後門出去。」


  胡宗憲深深地磕了個頭,然後爬起身趕緊走了。


  三伏的天,卯時初已經是大亮了。嚴嵩的二人抬輿在大殿的石階前停下了,呂芳立刻走了下來,和以往一樣攙住了他:「閣老,沒有睡好吧,眼睛都是紅的。」


  嚴嵩:「睡不好了,伺候皇上一天算一天吧。」


  呂芳不再說什麼,攙著他慢慢步上了台階,走進精舍。


  「老臣叩見皇上。」嚴嵩身子吃力地慢慢彎了下去。


  「不要行禮了,扶閣老坐下。」嘉靖坐在蒲團上立刻望向呂芳。


  「是。」呂芳答應著,攙著嚴嵩在一旁的綉墩上坐下了。


  坐下后嚴嵩才隱約看見胡宗憲跪在嘉靖蒲團的右前方,兩隻大木箱已經打開,擺在蒲團的前方。


  二十年了,皇上的精舍只有自己一個外臣能夠進來,今天胡宗憲居然能夠跪在這裡,而且跪在打開的賬冊木箱邊,老嚴嵩當然明白了夜間胡宗憲抬著賬冊來看自己是皇上的旨意!

  嘉靖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嚴嵩,嚴嵩的臉平靜如水。


  嘉靖又望向了胡宗憲,胡宗憲跪在那裡,微低著頭。


  嘉靖開口了:「嚴閣老。」


  嚴嵩離了離身子:「老臣在。」


  嘉靖:「這是胡宗憲從浙江帶來的兩口箱子,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嗎?」


  嚴嵩:「回聖上,不知道。」


  嚴嵩果然如胡宗憲所奏,一來便為胡宗憲掩飾,嘉靖的心裡突然湧出了一股酸味,連他自己也一時分辨不出是酸楚還是嫉厭,一向不露聲色的面容也浮出了複雜的表情。


  只有呂芳站在一側感受到了嘉靖的反應,那顆心不禁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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