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胡宗憲。」嘉靖突然對著胡宗憲。


  胡宗憲依然微低著頭:「微臣在。」


  嘉靖:「知道牌位上為什麼要供著『天地君親師』嗎?」


  胡宗憲怔了一下,答道:「天覆之,地載之,君上父母師長恩任養育教導之。」


  嘉靖嘆了口氣:「還有一句,那就是呵護之。對聽話的臣子兒子弟子,君上父母師長都是呵護的。南邊的百姓有句俗話,崽女不要多,好崽只要一個。北邊的百姓也有一句俗話,叫做護犢子。但願南邊的北邊的都只呵護好兒子,不要連不肖子孫都護短才好。」


  嚴嵩和胡宗憲都把頭低下了。


  嘉靖:「其實朕也是個護犢子的人。可朕不是什麼犢子都護,要護也只護像胡宗憲這樣的犢子!胡宗憲,告訴你的恩師,這箱子里裝的是什麼吧。」


  胡宗憲低聲地:「是。這箱子里裝的是抄沒沈一石家財的賬冊。」


  嘉靖的目光又望向了嚴嵩,嚴嵩抬起了頭望向嘉靖,兩眼裡滿是那種老人才有的十分孤獨的目光。


  嘉靖的心一下子軟了,不再看他,轉對胡宗憲:「告訴閣老,裡面寫的都是什麼。」胡宗憲:「是。這些賬冊記的都是從嘉靖二十一年到嘉靖四十年浙江官場貪用織造局沈一石絲綢錢財的數目,摺合各年絲綢的市價,一共有近八百萬兩白銀之巨。」


  嘉靖直問嚴嵩:「閣老,你說這件事該怎麼辦?」


  嚴嵩站了起來:「聖上,凡沈一石賬上所牽涉之人都應立刻拿辦,所貪墨之財都應嚴加追繳。」


  嘉靖:「二十年的賬了,要追也不是那麼容易。現在應該立刻拿辦的幾個人是鄭泌昌、何茂才。他們可都是嚴世蕃舉薦的人。」


  嚴嵩跪了下去:「著將嚴世蕃立刻革職,以便拿辦鄭泌昌、何茂才。」


  嘉靖不吭聲了,精舍里一片沉默。


  「呂芳。」嘉靖轉望向呂芳,「這些賬冊里直接牽涉到嚴世蕃沒有?」


  呂芳立刻答道:「回主子,賬冊里沒有牽涉到嚴世蕃。」


  嘉靖:「那就沒有理由革嚴世蕃的職。叫嚴世蕃先退出內閣,工部侍郎還是讓他當。」


  呂芳:「主子聖明。」


  嘉靖:「嚴世蕃退出內閣,其他人朕也不護短。高拱、張居正也退出去。把內閣這個班子調一調。首輔還是嚴閣老,實事讓徐階去管,把李春芳和陳以勤補進來。」


  這就是大調整了!包括呂芳在內,三個人都有些驚出意外。


  嘉靖:「朕的話你們都聽見了沒有?」


  胡宗憲是不能接言的,嚴嵩和呂芳立刻答道:「臣,奴才聽見了。」


  嘉靖:「那就立刻擬旨。」


  呂芳:「奴才這就擬旨。」


  嘉靖又望向跪在地上的嚴嵩:「嚴閣老。」


  嚴嵩:「老臣在。」


  嘉靖:「擬完旨你和呂芳先叫上徐階,到內閣去,這個旨意讓徐階宣布。記住,叫那幾個人先看看謄錄出來的爛賬,看完了賬再宣布旨意。然後議一個人選到浙江去當巡撫,立刻拿辦鄭泌昌、何茂才,追繳沈一石被貪墨的財產。」


  嚴嵩:「臣領旨。」


  嘉靖的目光又轉向了胡宗憲:「胡宗憲。」


  「微臣在。」胡宗憲抬起了頭,望著這位深不可測的皇上。


  嘉靖:「東南的戰事吃緊,再辛苦你今天也得趕回去。倭寇在今年一定要平了,需要多少軍用就向朕要,朕砸鍋賣鐵都會給你。浙江的案子你也要過問,哪些該查,哪些不該查,怎麼查,你把著點。」


  胡宗憲磕下頭去:「臣這就回浙江,一切遵皇上的聖意辦。」


  嘉靖又望向嚴嵩和呂芳:「胡宗憲來京的事就我們幾個知道,不要傳出去。」


  嚴嵩和呂芳:「臣、奴才明白。」


  官場的一切都是有規制的,座位怎麼擺,哪個人坐在哪裡,誰先說話,誰說什麼,都意味著一切正常。哪個座位挪動了一下,說話的順序改變了一下,便意味著有了變化。 今天的內閣就讓人立刻敏感到有了變化。嚴嵩仍然坐在中間的位子,呂芳坐在他的左邊,徐階坐在他的右邊,這些都還一仍往舊。可嚴世蕃、高拱、張居正不再像以往分成兩邊排座,而是在一旁擺了一張好大的條案,三把椅子並排擺在條案前,讓三人都坐在一起,條案上還擺滿了嘉靖前天晚上看的那些賬單。


  但人對於這些變化都往往朝著好處想,嚴世蕃以為這樣排座是為了便於他們共同看賬。高拱和張居正更認為,這是嚴世蕃將要出閣的徵兆,誰都沒有想到他們今天會一起出閣!

  三個坐在上面的人一聲不吭,三個看賬的人更是一聲不吭,氣氛異乎尋常的沉悶。


  賬越看越驚,驚中又有不同。嚴世蕃的臉上汗越流越多,高拱和張居正面容雖然嚴峻,眼神中卻壓抑不住興奮。


  「畜生!」嚴世蕃冷不丁地猛拍了一下長案,把所有的人都弄得一驚。


  嚴世蕃那張汗臉此時漲得通紅:「貪墨誤國!這些畜生把我們都害了!」


  高拱和張居正仍低著眼,不接他的茬。


  呂芳望向了嚴嵩,嚴嵩滿眼凄涼,轉望向徐階。


  徐階說話了,不再叫他小閣老,而是叫著他的字:「東樓兄,這是內閣會議,注意禮態。」


  嚴世蕃:「事情都鬧成這樣子了,禮態有什麼用?」


  徐階:「那照東樓兄的意思該怎麼辦?」


  嚴世蕃:「拿人!追贓!立刻把鄭泌昌、何茂才抓起來!」


  徐階:「怎麼抓?派誰去抓?」


  嚴世蕃抬起頭望向了嚴嵩和呂芳:「爹,呂公公,我舉薦羅龍文或是鄢懋卿接任浙江巡撫,去辦這個案子。」


  嚴嵩慢慢閉上了眼睛,呂芳也不看嚴世蕃,嚴世蕃不覺一怔,只好望向了徐階。


  徐階:「我如果記得不錯,鄭泌昌當時就是羅龍文向小閣老推薦的,何茂才就是鄢懋卿向小閣老推薦的。東樓兄,你覺得派這兩個人接任浙江巡撫能查好這個案子嗎?」


  「徐閣老是明鏡!」高拱大聲接言了,「國事被這些人貽誤至此,我們今天還要一誤再誤嗎!我提議讓譚綸署理浙江巡撫查辦此案。」


  「你這是一竿子打倒滿船的人!」嚴世蕃又咆哮了,「鄭泌昌是鄭泌昌,何茂才是何茂才,要是追究是誰推薦的,那他們還是皇上下旨任命的官員,難道連皇上也要追究嗎!」


  「住嘴!」嚴嵩厲聲喝斷了他,接著轉向呂芳,「呂公公,讓徐閣老宣旨吧。」


  「好。」呂芳從袖中掏出了聖旨,遞給了徐階。


  竟然已經有旨,不只是嚴世蕃,高拱和張居正也都是一驚。


  徐階當然已經知道有旨,而且也已經知道這次出閣的是三個人,因此站起來接聖旨時便盡量放慢了動作,聲音也顯得沉悶:「有旨,嚴世蕃、高拱、張居正跪聽旨意!」


  嚴世蕃和高拱、張居正連忙從案前走到大堂中間跪了下來。


  徐階慢慢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內閣掌國家中樞,上承朕意,下領百官,九州國運,億兆民生,其任該何等臨淵履薄方不負社稷之託!乃有閣員嚴世蕃、高拱、張居正議政處事屢屢浮躁,且互相攻訐貽誤國事……」


  讀到這裡,嚴世蕃懵了,高拱懵了,張居正也怔在那裡。


  也就在這時,看到下面的內容,徐階也懵了,盯著聖旨愣在那裡,接著慢慢把目光望向了嚴嵩。


  嚴嵩已經又閉上了眼睛。


  徐階又望向了呂芳,呂芳卻把目光望向了門外。


  徐階心裡好亂,可聖旨又不得不讀,只好接著讀下去,但聲調已經十分緩慢低沉:「……朕聽納嚴嵩、徐階建言,著將嚴世蕃、高拱、張居正除去內閣閣員之職。」


  嚴世蕃、高拱、張居正都抬起了頭,而且都望向了徐階!


  徐階只能望著聖旨,接著艱難地讀了下去:「該三人各回本部仍任原職。內閣仍由嚴嵩掌樞,徐階實領其事。另調李春芳、陳以勤入閣,補任閣員。欽此。」


  一片沉默。


  嚴嵩這就不能沉默了,睜開了眼望著跪在那裡的三人:「嚴世蕃、高拱、張居正領旨謝恩吧。」


  嚴世蕃、高拱和張居正都磕下頭去:「臣領旨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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