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楊金水在上午就接到了急遞,知道趙貞吉今天就會到杭州,鄭泌昌、何茂才鎖鏈加身也就是今天晚上的事了,可上諭沒到,這時還得與他們盤桓,便對鄭泌昌:「你是巡撫,我怎麼能坐中間?」
鄭泌昌賠著笑:「今天談的是織造局的事,理當公公主持。」
楊金水:「別價。這些作坊可都是沈一石的。作賣給絲綢商也是你們巡撫衙門和布政使衙門的事,我可不能主持。」
鄭泌昌雖仍笑著,語氣卻有些硬了:「可今年五十萬匹絲綢卻是公公的事。公公不坐這個位子,誰坐這個位子?」
楊金水不禁向鄭泌昌望去,只見他臉上消瘦,眼圈發黑,這時的笑容中卻隱隱透出要死大家一起死的神色,心中一陣厭惡也一陣可憐,臉上卻不露聲色,也不再推讓:「好吧。我坐在這裡,你們也好談些。」
鄭泌昌:「公公體諒就好。談成了,我們能交差,織造局也能交差。」伸著手候楊金水坐下了,自己才在他的左邊坐了下來。
楊金水如何聽不出弦外之音,恰在這時有人送來了茶水,卻是巡撫衙門的書辦。
楊金水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望向鄭泌昌:「是今年的明前?」
鄭泌昌陪著他喝了一口:「當然是今年的明前。」
楊金水:「竟像剛採下的,什麼法子保鮮得這麼好?」
鄭泌昌:「公公取笑我了,裝壇密封,擱在地窖里,這個法子還是公公教我的呢。」
楊金水:「哦。我倒忘了。但願明年還能喝上新採的明前。」
鄭泌昌的臉立刻陰暗了:「有楊公公在,不要說明年,後年也能喝上新採的明前。」
楊金水:「說得好。明年後年我們還一起喝新採的明前。」
二人說到這裡,大廳天井外傳來了那些人的說話聲。最響亮的是何茂才的大嗓門打招呼聲:「天快黑了,今天飯就在這裡吃,事就在這裡談。天塌下來也得把約簽了。點燈!把燈都點起來!」
何茂才滿臉綳著勁領著那幾個絲綢商走進來了。
書辦們立刻去點燈,大客廳里的燈籠頓時都點亮了。
遠遠的幾盞燈籠伴著馬蹄聲和車輪聲向織造局衙門奔了過來。
守在門口的楊金水那個隨從太監對守門的幾個太監和兵士脫口說道:「來了!準備迎候。」說著便奔下台階,迎了過去。幾個兵士也跟著迎了過去。
最前面是四騎親兵,一手握韁,一手舉著燈籠。緊接著是四騎錦衣衛,再後面便是趙貞吉的轎車。馬車輾過,是四個殿後的親兵。一行車馬直馳到衙門口才停了下來。
馬上的人都下來了,錦衣衛四個人把韁繩扔給了迎來的兵士,大步走到了楊金水那個隨從太監面前。
錦衣衛那頭:「楊公公呢?」
那隨從太監:「正和鄭泌昌、何茂才在沈一石的作坊呢。」
錦衣衛那頭:「趙大人已經來接任了。奉上諭,今晚就要抓鄭泌昌、何茂才!快請楊公公回來。」
說話間,親兵們已經把趙貞吉從馬車上扶下來了。
那隨從太監對另外幾個太監大聲吩咐:「快迎幾位大人到裡面歇息,我去請楊公公回來!」
便有幾個太監連忙陪著趙貞吉和四個錦衣衛走進了大門。
那隨從太監順手從一個兵士手裡牽過一匹馬騎了上去。一個兵士又給他遞過一盞燈籠。隨從太監舉著燈籠策馬而去。
「二十年了,沈一石發了多大的財,有多大的名聲,大家都知道。」何茂才站在那裡,望著那幾個坐在兩側的徽商大聲說道,「現在,他這麼大一份家當我們為什麼會分給你們?兩條,一是你們都是胡部堂的鄉親,肥水也得流在自家田裡。二是幾位也都是有信譽有家底的人,能把這二十五座織房好好接過來,為織造局把這個差使當下去。接下了作坊,往後,沈一石能在宮裡能在官府拿到的東西你們也都能拿到。現在,就聽各位一句話,各人願意接多少作坊。說定了,我們今天就簽字畫押。」
幾個徽商沒有立刻表態,而是互相望了望。接著一個中年徽商問話了:「我們有件事還不甚清楚,想請問幾位大人。」
何茂才:「你說。」
那位徽商:「沈一石二十五座作坊、三千架織機到底是織造局的,還是他自家的?要是織造局的,我們怎麼敢白要宮裡的財產?要是他自家的,現在又已被抄了,是罪產,分給我們,朝廷能不能答應?這些不講分明了,我們的心落不到實處。」
何茂才一下子就急了:「這有什麼不分明的?楊公公是織造局的監正,他老人家就是宮裡的人。他現在坐在這裡,朝廷不答應,我們敢把這些作坊分給你們嗎?」
坐在左邊第一位的一個老年徽商:「楊公公和兩位大人不要生氣,我們無有誠意,也不會來了。適才王老闆說的那個擔心,實話說,我們大家都有。當然,如果楊公公能給我們交個底,我們自然就沒有這個擔心了。」
那些商人都把目光望向了楊金水。
鄭泌昌的眼緊緊地望著楊金水,賠笑道:「楊公公,你老是不是說幾句,也好讓他們放心。」
楊金水:「那我就說幾句。沈一石這些作坊不是織造局的,可這麼多年來他確實是在為宮裡當差。現在他是犯了別的官司,家產才被官府抄了,官府怎麼處置,織造局認可就是。」 「都聽到了吧?」何茂才望向那些徽商大聲問道。
那個王老闆繼續問道:「請問幾位大人,沈一石平時織賣的絲綢都不要繳稅,我們接了他的作坊是不是也可以不繳稅?」
鄭泌昌接言了:「你們接了作坊后就是給織造局當差了,自然無需繳稅。」
老年徽商接言問道:「總不成又不要我們繳稅,織造局還拿錢買我們的絲綢,那好處豈不都讓我們得了?」
何茂才又要插言了,鄭泌昌攔住了他,先望了一眼那位老年徽商,又慢慢望向其他幾位徽商:「這話問到了點子上。皇糧國稅,做哪一行的都得繳納。既不要你繳稅,你們當然就得要為宮裡貢繳絲綢。這是一筆細賬。諸位耐住性子,待后我們會一筆一筆跟你們算清楚。算完了以後,你們就會知道,接了沈一石這個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幾個徽商立刻在底下交頭接耳起來。
「這話乾脆挑明了好!」何茂才擔心事情不成,不喜歡鄭泌昌還這般繞著彎子,大聲接過話來,「接沈一石家財這個事,我們找的也不只你們幾位。南京、蘇州、杭州還有十幾家商家都想接。我剛才也說了,為什麼給你們,因為你們是胡部堂的同鄉,有幾位還和胡部堂有親誼。你們要是猶疑,明天別的商家來,我們就只好給他們了。你們要接這個事,就趕快報個數。二十五座作坊,各人要多少,現在就簽字畫押。」
幾個徽商被他這樣一說,都面面相覷。
那個老年徽商:「請問何大人,我們如果每人要五座作坊,今年各要給朝廷貢繳多少絲綢?」
何茂才:「十萬匹絲綢。」
那徽商聽后立刻愣住了,其他商人也都愣住了。
好久那老年徽商望向鄭泌昌:「鄭中丞、何大人剛才說每五座作坊今年就要給朝廷十萬匹絲綢?我們沒有聽錯吧?」
鄭泌昌也只好答道:「是十萬匹。」
那姓王的中年徽商:「可五座作坊,今年滿打滿算織半年,最多也只能織出一萬三千匹絲綢。豈不是要倒賠八萬七千匹?」
所有徽商的目光都緊緊地盯著鄭泌昌。
何茂才又有些急了:「真要倒賠八萬七千匹,鬼都不上門了。說了,這是筆細賬,得慢慢算。」
正說著,楊金水那個隨從太監走進來了,打斷了他的話,徑直向楊金水身邊走來。
鄭泌昌、何茂才立刻望著他。
那隨從太監繞到椅子背後,在楊金水耳邊低聲說道:「公公,宮裡有差使來了。」
楊金水倏地站起了。
鄭泌昌、何茂才立刻便顯得緊張起來,先望望那隨從太監,又一齊望向楊金水。
楊金水當然知道這個「宮裡的差使」是上諭到了,見鄭、何二人如此緊張,立刻輕鬆地說道:「我知道,是針工局催要皇上今年萬壽的衣料。」說著望向鄭泌昌、何茂才:「我得失陪了。二位大人跟他們慢慢談,談好了來告訴我一聲就是。」
何茂才似乎信了他的話,立刻站起來說道:「當然。公公還要簽字呢。」
鄭泌昌也站起了,臉色卻沒有何茂才好:「公公,這麼多年了,織造局的賬只怕一時片刻也算不清。公公交割了差使能趕過來更好。」
又是弦外之音,楊金水依然不露聲色:「好,能趕過來我自然趕過來。」
那些徽商也都站了起來,楊金水向他們也點了點頭,這才向外面走去。隨從太監緊跟他也走了出去。
同樣是一省的巡撫,趙貞吉卻顯得比鄭泌昌有分量。一是因為此人在當朝理學一路也算個人物,朝廷的清流多有奧援,如徐階、高拱皆與他私交甚好。二是此人為官尚算清廉而且治理地方屢有政績,這才被嘉靖派駐全國最重要的省份南直隸出任巡撫。這次調任浙江無疑也是嘉靖的臨危授命,帝心期望之殷可見。
現在坐在這裡,無論是楊金水還是四個錦衣衛都對他甚是恭敬,讓他坐在中間的主位,楊金水都只坐在他的側旁認真看著上諭。
「有趙大人主持浙事,這下好了。」楊金水看完上諭立刻發出一句感嘆。
趙貞吉當然不能慨然受之,答道:「萬事叢錯,還得靠楊公公和各位同仁戮力同心,共濟時艱。眼下要緊的是立刻捉拿鄭泌昌、何茂才,追查沈一石的家財。」
楊金水沉吟了片刻,抬起頭望著趙貞吉:「上諭都說了。咱家的意思,稍等一等,我派人把他們二人叫到這裡來,再行緝拿。」
趙貞吉:「聖諭煌煌,要拿人就應該到巡撫衙門宣旨,正行緝拿。」
楊金水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四個錦衣衛:「都是自己人,我這裡就說了吧。人是註定要拿的。可鄭泌昌、何茂才現在正跟幾個徽商在談接手沈一石作坊的事。咱家說把他二人叫到這裡來,就是為了不要嚇退了那些徽商。」
「沈一石的家產現在要賣給徽商?」趙貞吉立刻變了臉色,站了起來,「上諭可是叫我來追查沈一石的家產,怎麼能現在就賣給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