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呂芳仍然十分平和:「聖人云,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我今天來就是想問一些你知道的事。知道的你就回答我,不知道的你就說不知道。」


  高翰文只好答道:「公公請問。」


  呂芳:「沈一石的家是你去抄的?」


  高翰文:「回呂公公,是罪員去抄的。」


  呂芳:「除了那些織坊、鋪面、一百匹絲綢、一萬兩銀子,還有沒有別的什麼東西,比方一些文字的東西?」


  文字的東西當然有,便是沈一石寫給高翰文那張「侯非侯王非王」的遺言,這可不能說,高翰文當即答道:「回呂公公,只有實物,並無文字。」


  呂芳:「賬冊呢?沈一石經營絲綢二十多年一本賬冊都沒有?」


  高翰文:「應該有賬冊。可一把大火,是不是都讓燒了,罪員也不知道。」


  沈一石的賬冊一共八箱,四箱當面落到了鄭泌昌、何茂才、楊金水的手裡,還有四箱被楊金水秘密送到了宮裡,這些詳情楊金水都稟報了呂芳稟報了皇上。呂芳這時還問,就是擔心沈一石死前有沒有將其它的賬冊給了高翰文,或是給高翰文看過。


  呂芳望著高翰文的眼睛,要從他眼睛里看出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高翰文這句話本是真話,這時對視呂芳的眼睛自然坦蕩。


  呂芳:「你到杭州第二天就見了沈一石,他都陪你去了哪裡?除了陪你看絲綢,就沒有給你看賬冊?」那雙看似慈藹卻深不見底的目光又盯緊了高翰文的雙眼。


  高翰文突然警醒了,莫非浙江的案子已經查到了織造局,查到了楊金水,這才驚動了這位宮裡人稱老祖宗官場暗稱「內相」的呂公公深夜親自來了!

  他立刻想起了一個人,想起了自己檻送京師的前一天晚上在杭州知府衙門後堂曾經提醒過他的海瑞。他定在那裡,眼前的呂芳虛了,慢慢幻成了海瑞……


  呂芳見他目光虛了,緊接著說道:「我今天到這兒見你,為了救你。有什麼就說什麼,全都說了,你就沒事。」


  人之幻相皆由心生!或是天意,呂芳這時說的話共是五句,二十七字,海瑞那晚對他說的話也是五句,二十七字,這時高翰文眼前的呂芳既已幻成了海瑞,他那張和海瑞說的同樣字句的聲音自然地幻成了海瑞的聲音:「那我也不能送你了。到了京里,什麼話也不要說。只有沉默,才能出獄。」


  「說吧。說了我也好給你解脫罪名。」呂芳依然不緊不慢地催道。


  高翰文眼前的海瑞消失了,還是那個呂公公坐在那裡。


  他知道該怎麼說了,可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了好大的聲音!


  是芸娘似乎在掙脫別人大聲呼喊:「他到浙江才一個多月能知道什麼?你們讓我過去,我跟呂公公回話!」


  一直和煦如風的呂芳這時目光也倏地望向了那條門,接著又望向了高翰文。


  高翰文卻在這時慢慢閉上了眼。


  門外傳來了提刑司太監的聲音:「什麼地方,懂不懂規矩?問你的時候再說話。回去!」


  「讓她進來。」呂芳發話了。


  「是呢!」提刑司太監的聲音立刻變了,「進去吧。」


  門從外面輕輕推開了,呂芳慢慢向那個方向望去。


  穿著粗布女衫,一頭梳得整整齊齊的黑髮,只插著一支銅簪,臉上也沒有任何脂粉,這時的芸娘已然無有了絲毫的風塵氣,也不像貧寒家女子,倒隱隱透出大家閨秀的風範。


  呂芳好一陣看,芸娘站在門口低垂下眼。


  「罪員先行迴避吧。」高翰文這時竟一眼也不看芸娘,低著頭便要向門外走去。


  「不必。」呂芳叫住了他,又對芸娘,「你進來。」


  芸娘輕步走了進來,在呂芳的另一邊停下了。


  呂芳對著門外:「都出去,院子外待著。」


  房門外的幾個提刑司太監齊聲應道:「是。」


  一個人從外面又帶上了房門,接著一陣腳步聲,所有的人都退出了小院。


  「你就是那個跟了楊金水四年的芸娘?」呂芳這才向芸娘發問。


  「是。」芸娘這一聲答得極輕。


  「沒有什麼丟人的。」呂芳神態十分自然,「宮裡十萬太監宮女,結為對食的有好幾百對呢。人有五倫,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是也。你和楊金水雖無夫妻之實,畢竟還有夫妻之名。想不想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芸娘的心像被刀子在割著,微抬起了眼沒有看呂芳而是掠向高翰文。


  高翰文兩眼依然閉著,只眉頭鎖緊了。


  芸娘這才望向呂芳:「回呂公公話,芸娘跟楊公公沒有什麼夫妻之名,我只是伺候他的一個奴婢。後來楊公公認我作了乾女兒,我應該稱他乾爹。」 「稱什麼都行。」呂芳神態一下子冷了,「我問你想不想知道他現在怎樣了。」


  芸娘:「乾爹有呂公公呵護,再怎樣也會平平安安的。」


  竟是這樣回話,呂芳望了望她,又望了一眼高翰文,面容陡地端嚴起來:「沒有誰能呵護誰。在我大明朝只有一個太陽能照著兩京一十三省,那就是皇上。這顆太陽上面還有更大的主,那就是老天爺。我告訴你們,楊金水現在誰也呵護不了了,老天爺收他了。」


  芸娘眼中閃出了驚愕。


  高翰文也倏地睜開了眼,望著呂芳。


  呂芳:「浙江的八百里急遞今兒下晌到的,楊金水瘋了。」


  芸娘的眼和高翰文的眼終於碰在了一起,從出杭州的驛站到現在,這是兩個人第一次正眼相對。高翰文本能地要將目光移開,但被芸娘眼中閃著淚花的凄苦眼神勾住了,是不忍還是不舍,他到底沒有移開目光。


  呂芳輕輕站起:「楊金水想呵護你們,我也想呵護楊金水,但要是他自己作了孽那就誰也呵護不了誰。我答應過他,讓你們住在一起。記住我的話,無論誰來問你們,江南織造局的事你們一概不知。這是其一。」


  兩個人緊緊地望著呂芳,等聽其二。


  呂芳:「除了我,沒有人敢殺你們,就怕你們自尋短路。無論誰來逼你們,你們都不要理睬,都要好好地活著。」


  「為誰活著?」高翰文終於忍不住反問了。


  呂芳:「為了朝局。該死的有些已經死了,有些立馬要死。不該死的就不能死。這是其二。」


  兩個人似乎明白了呂芳的來意,也似乎感覺到了楊金水何以要將他們二人一同押解進京。至於這層意思背後還有何深意,他們一時還想不明白,但畢竟作為當今「內相」今晚能親自來此,能有這一番囑託,二人心中泛起了波瀾。幾乎同時,高翰文和芸娘不禁同時望向了對方,這一次眼神相碰,兩人都很快移開了。一齊沉默在那裡。


  「我有個習慣。」呂芳前所未有的像個真正的長者望著這一對難中的玉人,「除了伺候皇上,我一個人夜晚睡覺前總要將碗里的茶全喝了,一點也不剩。因為我不知道明天早上還能不能醒來,還能不能再喝一口茶。」


  如此人物,突然又說出如此話語,兩人心中又是一動,全怔怔地望著呂芳。


  呂芳這時再不看他們,只虛望著前方那條門:「老天爺只要讓你活,一輩子是活,一年是活,一天也是活。我那個乾兒子要說壞比誰都壞,要說好比誰都好。讓你們來之前他就給我寫了信,說你們兩個是天下最般配的。」說到這裡他停了停:「他說這個話我聽得懂。做了我們這號人這一輩子缺的就是這個,羨的也是這個。有時還真望別人般配。高翰文,你是個最聰明也最糊塗的人,咱家教你一句,芸娘並不辱沒你。不要想過去,也不要想今後,只要還活著,就在這所院子里跟她過好當下每一天。」說完這句他向門口走去。


  「老祖宗!」芸娘淚水奪眶而出,竟叫出了他這個名號。


  呂芳站住了。


  芸娘在他身後跪下了:「小女子既認了楊公公是乾爹,老祖宗也就是小女子的干祖父。老祖宗剛才的話我都聽進去了,不管他嫌不嫌棄我,我都願伺候他。請老祖宗跟鎮撫司說一聲,不要叫錦衣衛每天送飯了,我想在這個院子里開一間廚房,自己做飯。」


  呂芳慢慢轉過身來,望著跪在那裡的芸娘,又望向高翰文。


  高翰文心中大慟,卻不敢看芸娘。


  芸娘接著說道:「名也好實也好,我會每天照看好高大人,直到哪天老祖宗叫我們死。」


  呂芳對高翰文:「高翰文,她說的話你都聽清了?」


  高翰文低著的頭想抬起又停在那裡。


  呂芳不再看他,轉對芸娘:「從明天起,你就搬到西邊高大人那間房去,你現在住的那間房我會叫鎮撫司的人改作廚房。」說完這句徑直開了門走了出去。


  屋裡只剩下了仍然跪著的芸娘和還站在那裡的高翰文。


  從北鎮撫司詔獄再回到司禮監值房,已經半夜了,不只那三個秉筆太監在等著,奉命應在玉熙宮精舍伺候皇上的黃錦這時竟也已在這裡等著呂芳。


  「主子歇了?」呂芳直直地望著黃錦問。


  黃錦滿臉憂色,跪了下來:「回乾爹,主子萬歲爺已經猜著了,兒子不敢欺瞞,沒有照乾爹吩咐的回話,將楊金水瘋了的事如實奏陳了。」


  「你做得對。主子什麼旨意?」呂芳的言詞和語氣里都沒有絲毫責備的意思。


  黃錦如釋重負地從大案上捧起一個裡面鏤空的和闐玉圓球:「主子只叫兒子將這個球拿給乾爹看,然後叫我們今晚就擬旨,八百里加急送到杭州。」


  呂芳雙手鄭重地接過了那個被燈籠光照得晶瑩閃亮的玉球,看了好一陣子:「你們說主子這是何旨意?」


  有呂芳在,其他人就是有想法也不敢說,都一齊搖著頭。


  呂芳把目光望向了門外的夜空:「主子這是告訴我們,『外重內輕』呀。」


  四個人都望著他,等他說得更明白些。


  呂芳:「無論是江南織造局還是宮裡的尚衣監巾帽局這都是內,都不能護短了,該查的要查,該辦的要辦!只有胡宗憲抗倭才是大事!立刻擬旨,著在杭州的錦衣衛立刻把楊金水押解進京,讓趙貞吉署理江南織造局的差使,命他不惜一切給胡宗憲東南前方籌措軍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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