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82章


  被愛妾在背後抱著,這番話又是如此貼心貼理,裕王的腰慢慢挺直了,這種感覺甚難分明,究竟自己是背後這個女人依靠的大樹,還是背後這個女人是支撐自己的大樹?他將手裡的書往一旁的椅子上扔去,雙手握住了圈在腰前李妃的手,慢慢將那雙手掰開,牽著她的一隻手又將她慢慢拖到了身前。


  李妃許久沒有見到裕王這樣的目光了,這時被他看得羞澀、感動和委屈一齊湧上心頭,低下了頭:「臣妾要是說得不對,王爺只當臣妾沒說就是。」


  裕王:「說得好,說得很好,接著說。」


  李妃這時望著裕王的胸襟,輕輕說道:「朝里的大事臣妾哪裡知道那麼多。可有一條臣妾心裡明白,先帝正德爺就是因為沒有後嗣,父皇當年才因宗人入繼大統。眼下父皇只有王爺這一條根,王爺又替父皇生了世子,祖宗的江山社稷終有一天要由王爺承祧,父皇怎麼會斷了自己的根?就拿今天這件事看,呂公公發配去修永陵,嚴閣老被命在家裡養病,卻讓徐師傅在內閣當值,就足見父皇不願傷著王爺。再說浙江的事,有趙貞吉在,有譚綸在,不會出大亂子。就算王爺舉薦的那個海瑞和王用汲做事過了頭,也是清官在辦貪官,犯不了大罪。《易經》上說『潛龍勿用』。在楊金水押進京師之前,王爺什麼也不要想,咱們這幾天就當平常百姓家一樣,關起門來過幾天平常日子。水落石出的時候,皇上自然會有旨意,徐閣老、高大人和張大人到該來的時候也自然會來。」


  裕王眼前那一片灰暗被她這番話輕輕一撥,竟見到了一線光亮,見李妃依然微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胸襟,不禁用一隻手輕輕托起了她的下頜,望著她:「可惜你是個女兒身,要是個男人從小好好讀書,不比徐師傅、高師傅和張師傅他們差。」


  李妃被他說得破涕笑了:「臣妾勸王爺,王爺反笑臣妾。」


  裕王:「我說的是真心話。往後遇到什麼事,你都這樣跟我說。聽你的,關上門,咱們這幾天只讓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說完這句,他的步伐也有力了,走到椅子前拿起那捲書,坐下認真地看了起來。


  李妃心裡熱烘烘的,亮亮的目光看著在那裡看書的裕王,好一陣子,自己也去拿起了針線,走到裕王身邊的那把椅子前坐下了,一邊綉著道袍,一邊陪他看書。


  可這時光也就短短一瞬,裕王坐在那裡看了沒有幾行又站了起來,又開始似看非看來回踱步,顯然剪不斷理還亂還在牽挂那件天大的心事。


  李妃望著他:「王爺。」


  「嗯。」裕王停了步望向她。


  李妃笑著:「臣妾想起了一句李清照的詞。」


  裕王:「哪句詞?」


  李妃笑道:「此愁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裕王尷尬地淡淡一笑:「沒有的事。」又坐了下來,不再踱步,盯著書看。


  李妃沉思想了想,輕輕放下手裡的針線,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向侍候在廊子那頭的一個宮女招了招手。


  那宮女疾步輕輕走過來了,蹲著行了個禮:「王妃。」


  李妃在她耳邊問道:「世子和馮大伴在哪裡玩?」


  宮女輕聲答道:「在前院。」


  李妃低聲吩咐:「叫馮保來,我有個差使派他出去一趟。」


  那宮女:「是。」提著裙裾急忙走了出去。


  好些車轎來了,嚴嵩府大門前隨從親兵都站滿了,卻被那兩扇緊閉的朱紅大門擋在外面。一個隨從不停地在叩著門環,裡邊卻始終沒有回應。


  一座大轎里走出了嚴世蕃,緊跟著另外兩座大轎里走出了羅龍文和鄢懋卿,還有一些轎里走出了幾個二三品大員,都驚惶地望著那座緊閉的大門。


  二十年的相府,就坐落在地安門當街的繁華處,雖然門前圈出了好大一塊禁地,怎奈畢竟是車馬輻輳之處,不遠處對面便是酒樓茶樓。這時遠處便有好些目光在驚詫地望著相府門前今日這異常的情狀!


  相府對面的「日月興」酒樓當時在北京也是赫赫有名。佔地利之便,坐落在嚴府對面的街上,一年間也不知有多少到嚴府拜謁的官員在這裡候見歇息,有多少官員在這裡請出嚴府各色人等擺酒談事。一個個出手豪綽,據說不點酒菜,僅一壺好茶也得十兩銀子。就靠這一路生意,賺這樣的錢,便是子孫幾輩子也吃不完了。老闆心裡自然明白,這是沾了大明的福,因此把個「明」字拆開了取了個「日月興」,賺了錢便不惜精心裝飾,在二樓臨窗隔了好多豪奢的包間,一樓大堂也用屏風相互隔著,以便這些官客飲酒談事。


  這時二樓臨街的一個包間推開了,小二把換了便服的馮保和他帶的一個隨從讓了進來。


  馮保在靠窗的座位前坐下了:「吃過了,來壺茶吧。」


  小二:「是呢。」答著卻不走,仍站在那裡。


  馮保目光已經望向對面相府。跟他的那個隨從向小二說話了:「我家大爺說了來壺茶,沒聽見?」


  那小二似笑非笑:「是呢。十兩銀子,請客官先賞錢吧。」


  「一壺茶十兩銀子!」馮保轉過頭來了,盯著那小二,「你這裡賣的什麼茶?」


  那小二:「大爺,咱們『日月興』開了也不止一年兩年了,都是這個價。」


  馮保:「我問你賣的什麼茶!」


  那小二一點也不示弱:「什麼茶都是這個價。你老沒看見對面就是嚴閣老的府第嗎?京里的尚書侍郎,京外的總督巡撫來這裡都是這個價。」


  「比尚書侍郎,總督巡撫還大的人呢?也要這個價嗎?」馮保也來了氣。


  那小二怔了一下,接著輕蔑一笑:「那除非是嚴閣老了。可他老也不會到這裡來飲茶。」


  馮保倏地站了起來,太監的尖嗓子便露了出來:「要是比嚴嵩還大呢!」


  那小二這才仔細看清了馮保那張幾分像婦人的臉,立時有些省了:「大,大爺也是宮裡的……」


  馮保從袖子里掏出兩枚銅錢往桌子上一擺:「就這麼多錢,來壺茶。」


  那小二慌忙拿起了桌上的銅錢又奉送回去:「既是宮裡來的公公,小店有規矩,一文不收。您稍候。」說著急忙向外走去。


  「回來。」馮保又叫住了他,「你剛才說也是宮裡的,什麼意思?」


  那小二堆著笑:「不瞞公公,那邊包間里也坐著兩個宮裡的公公呢。」


  馮保不露聲色:「那就實話告訴你吧,我們是一起的,卻各有各的差使。不許說我們在這裡,也不許再說他們在這裡。說了,你這個店明天就不要開了。」


  那小二:「這個小的明白。那邊的兩個公公也這樣說呢。」


  馮保:「對那邊的公公也不許再說。聽見沒有!」


  那小二:「不會再說。」


  馮保:「去吧。」


  那小二這才疾步走了出去。


  馮保轉對那個隨從,那隨從連忙將耳附了過去,馮保輕聲說道:「立刻回去,告訴王妃,就說宮裡也派了人在這裡看嚴府的動靜。」


  「明白。」那隨從也急忙走了出去。 小二捧著個托盤進來了,官窯的瓷器,還有四碟精緻的點心,一一擺了下來,接著又殷勤給馮保倒茶。


  馮保:「不叫你就不要再來了。」


  小二:「是呢。」立刻退了出去。


  馮保的目光又盯向了相府的大門處。


  遠遠地,馮保突然望見嚴世蕃大步走到了門邊,在那裡罵著,喝開了叩門的隨從,兩手抓起兩個門環同時猛叩起來。


  馮保睜大了眼。


  相府大院中間是一條直通大廳的石面通道,兩邊是院落的兩塊大坪,除了一邊擺著一個防火用的景德鎮制白底起藍花的大水缸,院落里沒有栽一棵樹,也沒有任何花草,因此便顯得十分開闊,太陽一出來滿院子都是陽光。這時通道兩邊都擺滿了一丈長、五尺寬的竹板,一共有十幾塊,竹板上都擺滿了書。


  嚴嵩穿著一身寬大的素白淞江棉布短衣長褲,孤獨地坐在大廳石階下的圈椅上,讓早晨洒洒落落的陽光照著自己,也看著早晨洒洒落落的陽光照著滿院子竹板上的書。


  按陰曆的說法,過了七月十五中元節,陽氣便漸漸消退,陰氣便漸漸萌生,肅殺之秋要來臨了。讀書人一年幾次曬書,中元是最後一次。每年每次的曬書,嚴嵩都不讓下人動手,自己徜徉在竹板之間,一本一本地翻曬著。今年是真的老了,不能自己曬書了,只能坐在那裡看著兩個書吏徜徉在竹板間曬書。


  可大門外的門環叩得滿院子亂響,嚴嵩當然都聽到了,卻一直像沒有聽見,那眼神也不再在書上,而是怔怔地望著腳下那條石面通道,滿眼裡是石面上反射出來的點點陽光。


  兩個書吏顯是見慣了這種現象,閣老不吭聲,他們便也像沒有聽見,機械地在那裡一本一本地翻曬著書。


  門越敲越響了,外面傳來了嚴世蕃的咆哮聲:「你們這些奴才!我來看爹,竟也敢疏離骨肉!再不開門,一個個都殺了!」


  守候在大門裡邊的兩個門房有些六神無主了,都望向了坐在椅子里的閣老。


  嚴嵩這時抬起了目光,虛虛地望了望大門,又轉向了兩個曬書的書吏,看他們在那裡一本一本地翻曬著書。


  兩個門環震天價響,一個門房沒法子了只好在裡面大聲答道:「回大爺的話,閣老有吩咐,今天不見任何人。」


  嚴世蕃的吼叫聲更大了:「去傳我的話,他不要百年送終的人,我一頭就撞死在這裡,讓他斷了根!」


  兩個門房慌了大聲回道:「大爺莫急,小人這就去稟告。」


  答著,一個門房躬著腰向嚴嵩走去。


  嚴嵩這時扶著椅子的扶手站起來了:「告訴他,我不要送終的人。」說著便離開椅子向石階登去。


  那個門房連忙奔過去攙住他登上石階,向大廳裡面走去。


  羅龍文、鄢懋卿就陪著嚴世蕃站在大門外,豎著耳朵,這時連裡面門房的聲音都沒有了,便知道今天是進不去了,都望著嚴世蕃。


  其他的官員和諸多隨從更是噤若寒蟬,哪裡敢發出半點聲響。


  嚴世蕃站在大門外正中出著神,突然吼道:「去西苑!到內閣值房找徐階!」說著徑自走向自己的大轎。


  好一陣忙亂,各官待嚴世蕃的轎子抬起了都紛紛上轎。


  一行向西苑方向亂踏而去。


  到了西苑禁門,才知道今天這裡也進不去了。


  下馬石前,嚴世蕃帶著羅龍文、鄢懋卿剛下了轎便看見六部九卿好些官員都被擋在門外,高拱、張居正兩個冤家正在其中,似乎跟禁門前那個把門的太監在交涉著要進去。


  今日把門的規格也提高了,是司禮監那個姓石的秉筆太監搬把椅子坐在門外,禁門外站滿了禁軍,禁門內還站著好些提刑司的太監。


  嚴世蕃雖出了閣,威勢依然,分開眾人登上了禁門台階,徑自越過高拱和張居正:「石公公,到底怎麼回事?六部九卿壓著兩京一十三省這麼多公事都沒人管了!大明朝是不是把內閣都給廢了?」


  那石公公本來對他還算禮敬,站起來時見他出語竟這般離譜,臉上便也不好看了:「小閣老聽誰說內閣給廢了?誰敢把內閣廢了?」


  嚴世蕃:「首輔把自己關在家裡不見人,倒讓一個次輔把家搬到了內閣值房,司禮監現在又不讓百官進內閣,各部的公文還要不要票擬?你們到底要幹什麼?這些事皇上知不知道?」


  連番逼問,那石公公神色也冷峻了:「小閣老!你現在雖已經不在內閣我還尊稱你一聲小閣老。剛才那些話似乎不應該是你問的,咱家也不會回答你。」


  嚴世蕃多年替父親實掌內閣事務,嘉靖曾數度贊他「勇於任事」,在百官看來也就是敢於獨斷專橫,眼下自己雖然出閣,父親仍是首輔,這股霸氣一時半會要改也難,現在被那石公公當著眾人這般譏刺,心裡那股血氣更是翻將上來:「我是出閣了!可一個吏部,一個工部我還兼著差使,誤了百官的事,誤了給皇上修宮觀的事誰來擔責!」


  那石公公久任秉筆也不是善茬,仍然不急不慢:「這樣說就對了嘛。有公事就說公事,小閣老既問到這裡,咱家這就一併告訴諸位。司禮監內閣商議了,從今日起,各部有公文都在這裡交了,我們會送進去,該票擬的內閣會票擬,該批紅的司禮監會批紅。至於各部官員,一律只能在禁門外等候。」說到這裡他一聲呼喚:「來人!」


  禁門內走出幾個司禮監的當值太監。


  那石公公:「把嚴大人,還有高大人、張大人各部的公文挨次收上來,送內閣交徐閣老!」


  「是!」幾個當值太監答著便分頭走向嚴世蕃、高拱、張居正等人面前,「各部大人有公文都請拿出來吧。」


  高拱和張居正對望了一眼站著未動。


  羅龍文和鄢懋卿也對望了一眼立刻望向嚴世蕃,哪裡敢將公文就這樣交出去。


  嚴世蕃急的就是這件事,父親閉門不出,宮裡又無旨意,現在聽了石公公說所有的公文都交徐階,更是疑上了:「石公公適才的話嚴某沒聽明白。是不是說從今日起六部九卿所有的事都由徐階一個人說了算?」


  那石公公望著他好一陣子:「我剛才已經說了,除了公事,其他的話咱家都不會回答。」說到這裡轉對幾個當值太監:「收公文!不願交的就讓他拿著,先收肯交的!」


  幾個當值太監便去收那些已經拿在手裡的官員們的公文。


  那石公公這時既不看嚴世蕃也不看高拱、張居正,望著那些已經交了公文的官員:「交了公文就沒你們的事了,都先回去,明天來取迴文。」


  一夜之間朝局突變,京師各部衙門司以上官員無不狐疑忐忑,有些是確實有正經公文要報內閣,有些卻是並無要緊公事,而是借口來探個究竟。現在見到這般陣勢,聽了石公公這句招呼,無論是來辦公事的還是來探消息的,都知道接下來再不走就可能卷到一場政潮中去。一時間有轎的坐轎,有馬的上馬,一大群人都沒了先後順序,轉眼間一條好寬的蹕道竟馬轎亂碰挨排著搶道而去。


  這裡立刻冷清了許多,就剩下嚴世蕃、羅龍文、鄢懋卿一撥,高拱、張居正一撥,站在禁門石階左右,兀自沒有將袍袖裡的公文拿出來。


  那些收了公文的當值太監都望向椅子前的石公公。


  石公公臉子不好看了:「當你們的差,看我幹什麼?」


  那幾個當值太監只好賠著笑走到嚴世蕃、高拱、張居正他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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