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86章
嚴嵩:「楊金水在半月後就會押到京師了。請他務必在這半個月內打好幾仗,穩住東南大局。」
嚴世蕃:「這樣的話不寫他也會做。」
「聽了!」嚴嵩喝斷了他,「打好了這幾仗就休整。倭寇不能不剿,不能全剿,這才是要緊的話!」
嚴世蕃終於有些明白了,向父親望去。
嚴嵩:「朝廷不可一日無東南,東南不可一日無胡宗憲。倭寇在,胡宗憲就在,胡宗憲在,就誰也扳不倒我們。明白了嗎?」
浙江台州。
岸上炮台上一團團炮火轟向海里倭寇的戰船!
海里倭寇戰船上一團團炮火轟向岸上的炮台!
離炮台右側約一里處是一大片海灘,無數的倭船上放下了無數的小船,滿載著倭寇揮刀齊吼划向海灘。
接近海灘時小船上的倭寇紛紛跳下淺水吶喊著向海灘衝來。
海灘背負群山處,戚繼光坐在馬上,他的馬隊步隊靜靜地列在那裡,人沒有聲音,馬也沒有聲音,只是望著越沖越近的倭寇。
四百米,三百米,二百米!倭寇猙獰的面孔都清晰可見了。
戚繼光抽出了劍:「出陣!」
藤牌手,長槍手,短刀手九人一組,無數個「鴛鴦陣」邁著沉沉的步伐向前推去。
從高處俯瞰下去,黑壓壓的倭寇像一排排潮水衝擊著戚家軍城牆般的「鴛鴦陣」列!
海灘背負群山處,戚繼光的馬隊仍然屹立如山。
果然,半圓形海灘兩端盡頭大山遮蔽的海面上突然冒出了大片的倭寇小船,無數的倭寇從小船上躍下淺水,狂吼著從海灘兩側向戚家軍的「鴛鴦陣」包抄過來!
戚繼光:「一營左側,二營右側,出擊!」
屹立如山的馬隊驟然發動。
左側的馬隊最前列揮刀狂奔的竟是齊大柱!無數的騎兵在他的身後呈三角佇立迎向左側登岸的倭寇。
右側的馬隊是胡震領隊,騎兵也呈三角隊列跟著他迎向右側登岸的倭寇。
馬隊衝進了蟻群般的倭陣。
只有幾十騎親兵這時尚列在戚繼光的身側,戚繼光的目光在高處控制著殺聲震天的戰陣。
他的左側,卻有一個隊官舉著一隻單筒千里鏡一直朝向台州炮台,關注炮台上的戰火。
單筒千里鏡里的畫面讓那個隊官僵住了:
炮台向倭船發射的炮火漸漸疏了。
倭船向炮台發射的炮火也漸漸疏了。
炮台下山坡岩石上無數的倭寇像蟻群蜂擁爬向炮台,無數的火銃,羽箭,投槍射向炮台!
炮台上大明的將士也在向紛紛爬上的倭群放銃射箭。但倭寇越聚越多,離炮台也越攻越近。
真正讓那個隊官震驚的是,這時胡部堂竟然站在炮台前沿那桿大旗下!
「將軍!」那隊官的聲音都發顫了,「快看!」慌忙將千里鏡遞給戚繼光。
戚繼光接過千里鏡瞄望向炮台渾身立刻劇震了一下,放下千里鏡,目光飛快地掃射了一遍正在鏖戰的戰場。很快,他看到了海灘左側離炮台最近的是齊大柱那營馬隊。
戚繼光立刻對身邊兩個將官命令道:「到一營陣里,命齊大柱帶馬隊上炮台救胡部堂!」
「是!」兩個將官抽出了劍,策馬向左側戰陣飛馳而去。
台州主炮台城堞。一抱粗的木柱旗杆上那面大旗雖被炮火燎去了三分之一,但那個斗大的「胡」字依然清晰地在海風中獵獵飄揚!
親兵們,還有無數的將士分成幾層,緊緊地圍護在胡宗憲的兩側和身後。
胡宗憲仍然披著那件里紅外黑的大氅,腰上也沒有了劍,目光也不看四處鏖戰的人群,只是望著海天相接的遠處。
炮聲,吼殺聲,兵刃撞擊聲彷彿都離他很遠,他的耳邊只有一個聲音在響著,就是嚴世蕃書信里的那個聲音:「愚弟為小人所繞,而不識仁兄公忠體國之苦心,致使浙事一誤再誤,國事一誤再誤,雖以身抵罪亦難贖萬一。夜間侍讀於老父膝下,命余讀韓荊州《祭十二郎文》,念至『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句,老父淚潸潸然下,弟淚亦潸潸然下……」
已經有幾柱炮火在胡宗憲身邊不遠處騰起了衝天的火光,胡宗憲緊面著炮台城堞依然一動不動,腳下的山岩上倭群像螞蟻般離他越來越近。
「保護部堂!」一個將官大聲吼著。
好些將士已經跳下了炮台城堞的山岩,有些舉刀挺槍拼向最前面的倭寇,有些舉起了盾牌,去擋那些向炮台,向胡宗憲射去的銃火羽箭和投槍。
胡宗憲的目光依然望著遠處的海面,嚴世蕃那個聲音依然在他耳邊響著:「老父痛切陳言,『朝廷不可一日無東南,東南不可一日無胡宗憲!』倭患東南,朝廷賦稅重地不保,則國庫日空,朝局危殆。伏望仁兄務必十日內逐倭寇於浙境,保東南之門戶。東南得保,再徐圖進殲……」
「部堂!」隨著身後一聲急吼,胡宗憲被一個將官在背後一把拉離了城堞,緊接著一群將士從兩側沖了過來將無數面盾牌擋在他的身前,胡宗憲眼前一黑,遠處的海面不見了,緊接著倭寇的銃火、投槍、弓箭全射擊在那些盾牌上,那些盾牌連同執盾牌的將士被強大的衝擊力推得往後飛倒了過來,胡宗憲也被衝倒坐在炮台上!
衝上來的倭寇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近。
一批將士又跳下了炮台,與倭寇拼殺,但很快都倒了下去;又一批將士跳下了炮台,很快也倒了下去。
炮台上只剩下了幾十名將士將胡宗憲團團護住!
就在這時,炮台的右側吼聲大作,齊大柱舉刀怒吼,領著馬隊衝過來了,不顧那些馬能不能在陡斜的山岩上奔走,依然猛驅著馬匹向山岩踏來!
一些馬在斜坡上滑倒了,騎兵被掀下了馬,馬被滾翻下海!
齊大柱的馬堅持得最久,衝到了炮台下,一失蹄也終於滑倒了。就這一剎那,齊大柱從馬背上騰身躍起,口中大喊:「殺賊!護衛部堂!」率先從倭群的側面亂砍著殺了進去。
他的騎兵們紛紛爬起了,跟著他從側面殺了進去。
炮台上的將士士氣大振,紛紛跳了下來,拼殺攀岩的倭寇。
「站開!」胡宗憲喝開了身邊僅有的八名親兵,又大步走到了炮台的城堞邊。八個親兵急忙擁了過去,緊緊地護衛在他的兩側。
胡宗憲的目光不再看大海,望著自己的部下在山岩上和倭寇拼殺。
倭寇一個接著一個被砍下了山岩,滾進了大海;自己的許多將士也有好些被砍下了山岩,滾進了大海。
山岩上倭寇越來越少,自己的將士也越來越少。
他的目光被一個頎長的身影吸引了,那人在山岩上跳躍砍殺,刀光掠處,一個個倭寇都被砍下了山岩——他的目標非常明確,是那個正在砍殺大明將士的倭寇頭目!
山岩的兩塊巨石上,那人和井上十三郎相距不過數尺,兩雙目光對上了!
胡宗憲看清楚了,那個頎長的漢子便是齊大柱,他手裡正握著自己贈的那把劍,劍尖在身側斜指著大海,眼中的目光冷冷地望著手執倭刀站在對面巨石上的那個倭寇頭目!
胡宗憲當然不知道,那個倭寇頭目就是曾經要強暴齊大柱妻子,以致其妻揮刀自殘的井上十三郎!
海灘那邊更多的大明援軍擁了過來,殘餘的倭寇幾乎全被砍落了山岩!
齊大柱的士兵怒吼著都向孤零零站在巨石上的井上十三郎衝來!
「退開!」齊大柱一聲大吼。 那些士兵都在原地站住了。
齊大柱望向炮台城堞邊的胡宗憲大聲稟道:「部堂!這就是浙江官府從牢里放出來那個倭賊井上十四郎的兄長,是倭寇的大頭目。屬下要生擒他,請部堂押送朝廷!」
胡宗憲的目光和齊大柱對上了,沒有說話,只有深不見底的眼神。
一聲長嘯,那井上十三郎雙手高舉倭刀騰空躍起向齊大柱劈來!
齊大柱的劍揮向頭頂,「鐺」的一聲,一道刀劍擊撞的火光閃過,井上十三郎的身子竟瞬間在空中停住了,那把倭刀連同他的身重都被齊大柱的劍頂在了頭頂的空間!
所有的目光都驚住了!
其實也就一瞬,井上十三郎的刀仍然壓著齊大柱的劍,身子落下時,竟然騰出了左手抽出了腰間另一把短倭刀,刺向齊大柱的腹部!
齊大柱的士兵已有人發出了驚呼!
胡宗憲的目光也露出了驚愕!
但很快兩個身影都在齊大柱那塊巨石上停住了。
齊大柱的劍和井上十三郎的長倭刀還絞停在兩人的頭頂,井上十三郎那把短倭刀的刀尖卻在離齊大柱腹部的一寸前也停住了——齊大柱的左手緊緊地抓住了短倭刀的刀背,那把倭刀還在使著暗勁,就是不能再往前移動一分!
兩雙目光相距不到一尺,短暫間都望著對方。
齊大柱右手的劍動了,猛地一絞,井上十三郎手裡的長倭刀飛向了空中!
齊大柱長劍的劍刃已經緊貼在井上十三郎的左頸上!
井上十三郎的目光中掠過一絲驚恐,但很快變成了笑意——他竟然將左手的短倭刀猛地一抽,電光火石間那短倭刀在他的掌心中換了把位,刀尖朝向了自己的腹部,猛地一插,緊接著向下一劃!
齊大柱驚住了!
井上十三郎慢慢向後倒了下去,齊大柱一把抓住了井上十三郎的胸襟,井上十三郎兀自望著他最後一瘮笑,才閉上了眼睛。齊大柱的手仍然提著他的胸襟,將他的身子輕輕擺放到岩石上,望著那把剖了腹仍然插在他下腹部的短倭刀怔在那裡!
炮台上,山岩上一片死寂。
只有胡宗憲一個人的目光慢慢移望向炮台右側的戰場。
遠處海灘上的廝殺聲也消失了,戰場上到處是倭寇還有大明將士陳卧的身軀。戚繼光和他的將士們有的騎在馬上,有的站在遍地的陳屍間,都定格在那裡!
遠處海面,數十條倭船倉皇向南面逸去,漸漸變成了幾個黑點。
據載,明嘉靖四十年七月,處援軍未到軍需不繼之困境,胡宗憲竟親督戚家軍發動了第八次台州抗倭大戰,其『身冒炮矢,意在殉國,以全忠名』。賴戚家軍將士奮勇血戰,他沒能殉國,該次台州大捷,促成了與為患十年之倭寇最後決戰的態勢!
第八次台州大捷的捷報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杭州,最興奮的當數譚綸。他立刻來到了浙江巡撫衙門,來見趙貞吉。
「萬世之功!萬世之功!」譚綸激動的聲音在門外就響起了,可等他跨進籤押房門便怔了一下,安靜了下來。
——一張偌大的牛皮紙地圖擺在籤押房中間的地上,趙貞吉手裡端著燈正蹲在一邊看著地圖,浙江糧道屏住呼吸躬腰站在旁邊,見譚綸進來也不敢說話,只是向他一揖。
趙貞吉仍在看著地圖,只是說了一聲:「請坐吧。」
譚綸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了。
「你剛才說各省援軍的軍需還差多少?」趙貞吉眼望著地圖,這話顯然是在問那個浙江糧道。
那糧道:「回、回中丞,胡部堂說,山東的援軍至少還需二十萬兩軍餉,應天、安徽的援軍也需三十萬兩軍餉;並限期七日內必須押到。」
「浙江藩庫還有多少庫銀?」趙貞吉依然沒有抬頭。
那糧道:「屬下已多次稟報中丞,幾次大戰下來,幾個徽商的訂金都早已花完了,浙江藩庫哪裡還有庫銀。」
「那就抄家!連夜去抄!」趙貞吉突然站了起來。
那糧道:「請、請問中丞,抄誰的家……」
趙貞吉:「鄭泌昌!何茂才!」
那糧道猶疑了,怯怯地問道:「鄭大人、何大人已經定罪了?」
趙貞吉的臉刷地拉了下來,目光盯向那糧道:「他們定沒定罪與你押解軍餉有什麼關係?」
那糧道雖心中忐忑卻咬了咬牙答道:「卑職是想提醒中丞,如果朝廷還沒有定罪就抄他們的家,中丞要擔干係……」
趙貞吉望著他,當然明白這個久在浙江官場的糧道脫不了也與鄭泌昌、何茂才有些干係,便露出了冷笑:「那我就不擔這個干係了,三天內軍餉送不到軍營幹系就是你的。你就從自己家裡拿五十萬兩銀子送去吧。」
「這、這是怎麼說?」那糧道愕在那裡。
趙貞吉倏地從書案簽筒里抽出一支令箭摔在那糧道面前:「立刻去抄家!不抄鄭泌昌、何茂才的家,就抄你的家!」
那糧道這才真怕了,愕了片刻,彎腰拾起了那支令箭:「中丞,卑職是糧道,只有押糧的兵,沒有抄家的兵。譚大人正在這裡,是否請臬司衙門的兵去干這個差使……」
「譚大人都聽到了?」趙貞吉這才望向了譚綸,笑了,是氣得發笑,「這就是浙江的官員,一個糧道也敢指使巡撫還有巡按使去干差使。」說著端著那盞燈走到案前放下:「臬司衙門是有兵,我一個也不派。你這就帶著押糧的兵到你的家裡去搬銀子,二百兵搬五十萬兩銀子,人手也足夠了。」
那糧道哪裡還敢再說什麼,只答道:「卑職這就立刻帶人去抄鄭泌昌、何茂才的家。」說完抱著那支令箭慌忙走出門去。
「關上門!」譚綸站在案前又喝了一聲。
那糧道剛跨出門檻,立刻又顫了一下:「是。」將腳又跨進門內,把門帶上了。
「來,幫把手吧。」趙貞吉已蹲了下去卷地上那張地圖。
譚綸立刻過來,在另一邊幫著他將地圖慢慢滾卷過去。
「有了這次大捷,十年倭患肅清在即!」譚綸一邊滾卷著地圖,一邊說道,「中丞應該立刻向朝廷報捷,給胡部堂請功,給戚繼光和所有將士請功,鼓舞士氣,下一仗就好打了。」
「報捷的奏疏已經擬好了,等你聯名簽署明早就發。」地圖已經捲成了一筒推到了牆邊,趙貞吉站了起來。
譚綸也站了起來:「中丞的後援之功也不能埋沒,這個疏由我來寫,我替你請功。」
「洗了手吧。」趙貞吉卻沒有絲毫的喜色,走到門邊的洗臉架前洗手。
譚綸也過來一起洗手。
趙貞吉用架上的面巾擦著手,突然嘆道:「我這個功就不要提了。只要不檻送京師就是我的萬幸。」
譚綸愣住了,怔望著趙貞吉,好久才緩過神來:「是不是欽案的事朝廷說什麼話了?」
趙貞吉慢慢走到案前,拿起了案頭上兩份廷寄:「內閣司禮監送來的廷寄,都是責問欽案的。你自己看吧。」說著遞了過去。
譚綸一把搶過廷寄,走到窗前站在那裡飛快地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