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嘉靖:「衣服換了,你一個人騎馬去。一去一來也得好幾個時辰,明日天亮前讓呂芳來見朕。」


  「主子聖明!」黃錦磕了個好響的頭,緊接著又將頭抬起,「啟奏主子,陳洪一直盯著奴才呢,奴才出宮的事瞞不過他……」


  嘉靖倏地盯住了他:「你有你的差使,他有他的差使。朕勸你一句,少跟陳洪鬧彆扭。」


  竟用上了一個「勸」字!黃錦再憨直也多少聽出了弦外之音,不敢再說,低聲答道:「奴才明白。」


  玉熙宮去往朝天觀這條路,正要經過司禮監值房大院門外。楊金水已被一個提刑司太監背在背上,另一個提刑司太監跟在後面,正經過這裡。


  「背哪裡去?」陳洪的身影從院門出來了,後面跟著石公公和另一個秉筆太監,還有幾個司禮監當值太監。


  那個背楊金水的提刑司太監跪下了一條腿,跟在後面的太監跪下了兩條腿。


  背人的太監:「回陳公公,奉萬歲爺聖旨,將楊金水送朝天觀交給藍真人。」


  陳洪剛才還十分陰冷的臉立時一愣,緊接著問道:「萬歲爺真以為他瘋了?」


  跪在後面的提刑司太監:「回陳公公,萬歲爺說他已被厲鬼奪去了魂魄。」


  「哦……」陳洪這一聲故作恍然拉得好長,接著悵然說道,「主子聖明!黃公公呢?」


  跪著的提刑司太監:「回陳公公,黃公公在伺候萬歲爺呢。」


  陳洪沉吟了,稍頃:「那就背去吧。」


  「是。」兩個提刑司太監這才又站起了,踏著那條路向西邊朝天觀方向走去。


  陳洪實在心有不甘,望著楊金水西去的方向發愣。一天折騰下來,折騰成這個結果,太陽已然要落山了。


  其他幾個人也都默默地站在他身後,以致見著一個專在玉熙宮當值的太監又從玉熙宮方向走來也沒有人吭聲。


  那御前當值太監走到陳洪身後,輕聲喚道:「陳公公。」


  「什麼事?」陳洪還是望著遠去的楊金水那個方向,也沒回頭看是誰在叫他,聲調已十分煩躁。


  那當值太監只好說道:「主子萬歲爺有旨意。」


  陳洪猛地轉過頭來,這才看見那當值太監雙手捧著一封御箋!

  陳洪立刻跪了下去,將雙手高高舉起,那當值太監彎腰將御箋遞到他手裡。


  陳洪接過御箋站起了,仔細看去,那御箋的封套沒有封口,便詢望向那當值太監。


  那當值太監交了旨便是奴才了,立刻跪了下去:「稟陳公公,主子萬歲爺說了,叫陳公公這就看。」


  陳洪連忙抽出了封套里的御箋,打開前掃了一眼另一個秉筆太監和那幾個當值太監。


  那幾個人連忙後退了一步,都低下了頭。


  陳洪這才打開御箋,眼睛亮了一下,立刻又茫然了!


  ——御箋上是嘉靖的兩行親筆御書,看字的當間,嘉靖的聲音在陳洪耳朵邊響起了:「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陳洪兩眼翻了上去,好一陣琢磨,實在捉摸不定,望向了另一個秉筆太監:「你過來。」


  那個秉筆太監走了過來,陳洪將御箋與他同看,低聲問道:「幫著參詳一下,主子什麼聖意?」


  那個秉筆太監也是好一陣琢磨:「第一句裡面這個『水』,指的當是楊金水,瘋了,審不了了……」


  「這我知道。」陳洪立刻又不耐煩了,「我問的是第二句,這個『雲』指誰?」


  那個秉筆太監逼急了,好一陣急劇思索,突然說道:「會不會指那個跟了楊金水四年的芸娘?」


  「好腦子,就是她!」陳洪當即認可了,望了望落山的太陽,「備轎,去鎮撫司詔獄!」


  七月十四月亮已經圓了,升上東牆時,天也就剛黑不久。


  一床,一桌,一椅;有月,有燈,有琴。


  琴塵封在囊中,無書便懶得點燈,高翰文坐在北窗下的木桌旁,望著窗外朦朧的月色出神,感覺到了月光從門口斜灑進了屋內,慢慢轉頭望去,一片「南冠客思」盡在月寫的臉上。


  月夜比黑夜還靜,院內的水洗衣聲聲聲入耳,他的目光又慢慢移望向門外。


  因有呂芳的吩咐,錦衣衛的人給院內送來了日常起居的動用,院子里兩根木杈上橫著一根竹竿,這頭晾著兩件剛洗過的男衫,那頭還空著一截。


  井邊,芸娘從木盆里漾出自己的一件衣衫,也不擰,因防皺,提起來只是抖了抖,提著濕濕的衣走到竹竿前站住了。


  她的目光望著竹竿上高翰文那一件長衫一件內衫出神,好一陣子才把自己這件女衫晾了上去。


  女衫和高翰文那件內衫之間空著好幾寸竹竿。


  芸娘的目光忍不住望向敞著門的西間小屋,在這裡看不見高翰文的身影,她慢慢把手伸向了竹竿,把自己那件女衫輕輕移了過來,緊緊地挨著高翰文那件內衫。出神地又看了看,伸手把內衫掀開了一幅,將自己女衫又移過去幾寸,然後將高翰文那件內衫的邊幅悄悄地搭在自己的女衫上。


  月光下,芸娘看著這兩件搭挨著的衣衫淡淡笑了。


  屋內,高翰文依然在出神地望著窗外的月色。突然,他身子微微一顫,院內傳來了輕輕的哼唱聲:

  月光光,亮堂堂。


  荷葉綠,枇杷黃。


  蘇南兒歌!


  是芸娘在唱,高翰文倏地站起了。


  阿母線,阿兒衫。


  上南京,進科場……


  高翰文循著鄉音向門口走去,還沒走到門邊,芸娘卻不再唱了。


  他立刻又回身向窗前走去,可很快他的腳步又停了。


  院門外傳來有人開鎖的聲音,有人說話的聲音,接著是院門被推開的聲音,幾個人的腳步聲走到院內停住了。


  高翰文慢慢回頭望去,院子里有了燈籠光!


  「是呂公公嗎?」


  芸娘原本蹲在木盆邊靜望著進來的人,頭頂不遠處的燈籠光照得芸娘有些晃眼,錯認了挺立在燈籠後身著大紅宮服的陳洪,連忙站起。


  「掌嘴!這是呂公公嗎?」跟來的司禮監當值太監當即呵斥。 「無禮!」陳洪立刻喝住了那個當值太監,帶著笑走近芸娘,「我是呂公公的乾兒子,楊金水楊公公稱我大師兄。」


  伺候楊金水四年,「陳洪」這個名字芸娘也曾多次聽說,見他自報家門,慌忙在衣襟上擦乾了手,捋下衣袖向陳洪福去:「見過陳公公。」


  「站了!沒叫你誰讓你出來的?回屋裡去!」那個司禮監當值太監看見了出現在西房門口的高翰文。


  芸娘急忙向西房門口望去,高翰文依然那副可殺不可辱的樣子站在門口。


  那當值太監氣勢洶洶向他走去,陳洪飛快地掠了一眼有些驚惶的芸娘,立刻又喝住了那個當值太監:「蠢才!老祖宗怎麼吩咐來著?你的記性讓狗叼走了?」


  那當值太監愣在半道上,虧他立刻省了過來,側躬著身子先向陳洪回了一句:「是,奴才的記性讓狗給叼了。」接著轉過身來換了一副笑臉,對著高翰文說道:「老祖宗有話問芸娘,不干你的事,你先回房待著去。」


  高翰文沒有看他,目光向芸娘方向望去,卻是先落在她的髮髻上,再慢慢移望向她的目光。


  自從那天呂公公來說了那番讓他們住到一起的話后,高翰文就再也沒有這般正眼看過自己。芸娘的眼睛立刻亮了,向高翰文的目光迎去!


  如驚鴻一瞥,高翰文那深深的目光也就跟她一碰,又移開了,說了一句:「該說的儘管說吧。」


  這回是陳洪眼裡冒出冷光了:「叫他進去。」


  不用那當值太監過來,高翰文已轉身走進了房內。


  也不知過了多久,高翰文看到院子里閃著的燈光,聽到了一陣腳步聲,接著是關院門的聲音,他知道,陳洪一行已經走了。他獃獃坐在窗前木桌邊的椅子上,微閉著眼。


  芸娘不知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沒有凳子,便挨著床邊坐在那裡。


  這時的月亮已經升到了正空,屋外一片涼白。


  「我把燈點上,好嗎?」芸娘輕輕開口了。


  高翰文仍然微閉著眼睛:「點吧。」


  芸娘站起了,走到桌邊,拿起了火石絨布擦燃了,點亮了那盞菜油小燈。


  看了一眼高翰文,見他仍然閉著眼睛,芸娘又走回到床邊挨著坐了下來。


  芸娘:「明日我大約就要走了……」


  高翰文睜開了眼,望著她。


  芸娘迎著他的目光:「我什麼也沒有告訴他,可這也不管用。我畢竟跟了楊公公四年,知道的事太多了。」


  高翰文心頭驀地湧出一絲酸楚,但很快又壓了下去。


  他的耳邊又響起了離開杭州前一夜海瑞的那句話:「只有沉默,才可能出獄……」


  芸娘這時已不看他,她要把該說的話今天晚上都說了:「我知道,自己賤。你心裡從來就看不起我。可我跟著你並不像你想的那樣,沒有誰安排我要從你身上套出什麼東西。」


  高翰文忍不住接言了,淡淡地說道:「我身上本就沒有什麼東西可套。什麼楊公公也好,呂公公也好,加上今天晚上來的陳公公,他們把我高翰文也看得太高了。」


  「你本就不高!」芸娘突然有些激動起來,「這幾個公公,還有朝廷,從來也就沒有誰把你看得很高。」


  高翰文倏地站起了。


  芸娘仍然定定地坐在床邊:「讓我跟著你,不是因為你有多要緊,而是為了看住我。沈一石讓我跟了楊公公四年,是為了保住他的家財,保住他的身家性命。現在這些公公讓我跟著你,那是因為沈一石死了,楊公公瘋了,萬一皇上再要追究江南織造局的事必須留下我這個活口。」


  高翰文輕蔑地笑了:「讓你跟著我進北京的時候,楊金水瘋了嗎?真像那個呂公公說的,他的這個乾兒子好起來比誰都好?」


  「呂公公說的也不全錯。」芸娘答道,「楊公公壞的時候是比誰都壞,可也有待人好的時候。」


  高翰文:「一個日霍斗金的太監,他會對誰好?」


  芸娘:「太監也是人。就因為他欠了太多的債,是債都要還。」


  高翰文:「欠誰的債,我高翰文可與他們沒有一文的債務。」


  芸娘:「我已經說了,一切都與你無關。楊公公是在還沈一石的債,沈一石是在還我的債。」


  高翰文實在也是憋忍得太久了,那晚呂芳來,今夜陳洪來,陳洪一走芸娘便來跟自己說這些,他倒要看看水落下去是塊什麼樣的石頭:「照你這樣說,楊金水是欠了沈一石的,沈一石又欠了你的。可沈一石是花了二十萬兩銀子將你買來的。我高翰文區區一個翰林院的修撰,不自量力外放了兩個月的杭州知府,做十輩子官俸祿加起來也沒有你二十萬兩銀子的身價。二十萬兩銀子買的一個人竟白白地送來伺候我,我實在聽不懂你的話。陳公公剛才跟你說了什麼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想告訴你,到杭州去的時候我是朝廷的官,與嚴世蕃並無關聯。在杭州做那些事我還是朝廷的官,與任何人都無關聯。朝廷要給我安什麼罪名,都是我一個人的事。你也不要再費心從我這裡能套出什麼。」


  「我套你什麼了?」芸娘從床邊站起了,「從杭州送你到這裡,在這裡又有二十幾日了,除了給你做飯洗衣,我問過你一句話嗎?」


  高翰文:「要是幾句話就能套住我,你們也把我看得太低了。『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我高翰文原以為此心匪石不可轉也,沒想到只因為酷好音律,被你們抓住了致命處。當初一曲《廣陵散》套住了我,今晚又唱出了我家鄉的小調,你的用心也忒良苦了。」


  芸娘眼中轉出了淚花,又慢慢坐回床邊:「當初叫我彈《廣陵散》,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用意。後來有些察覺,可你自己卻渾然不省。你應該記得,在琴房裡我幾次叫你走……」


  高翰文默住了,似乎想起了當時的情景,可很快又浮出了一絲冷笑:「你本秦淮名妓,這點戲還是做得出來的。譬若今晚,陳公公要來了,你又唱起了我蘇南的歌子,你是蘇南人嗎?」


  芸娘這時被他一層層的咄咄逼問,心已經涼了:「你剛才已經說了,我本秦淮名妓,既是名妓,又在秦淮,能唱幾曲應天本地的小調這也奇怪嗎?」


  「不奇怪。」高翰文這時已經把自己那一腔化為流水的抱負、所經歷的挫跌全算在眼前這個女子的身上了,斯文背後撐著的原就是負氣,雖然不至於使酒罵座,也不再客氣,「他們挑了你,自然是你有這諸般本事。現在這些本事已經不管用了,還想幹什麼,儘管使出來。你現在不就坐在我的床上嗎?不妨上去睡了。我高翰文坐在這把椅子上陪著你,動一動就算你們贏了!」


  芸娘的臉比此時的月還白。倏地站了起來,吞進了憋在口腔里的淚水:「放心,我這就會回到廚房裡去。最後幾句話,願不願聽我也要說。沈一石自稱懂得《廣陵散》,你高大人也自稱最懂《廣陵散》。在我看來,你們也和當時那三千太學生一樣,沒有一個人懂《廣陵散》。嵇康從來沒有想過出來做官,更沒想過貪圖身外之物,心在物外,身與神遊,這才有了《廣陵散》。你們沒有嵇康的胸懷。」說著徑直向門口走去。


  不啻當頭棒喝,高翰文被她這幾句話震在當場。


  走到門邊,芸娘又站住了,沒有回頭:「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那把琴是把難得的古琴,你若喜歡就留下,你要不喜歡就燒了。」說完這句走出了屋門。


  「黃公公!哎,黃公公!」監修永陵那總管太監本就是從睡夢裡叫醒的,這時只穿著一件便服長衫,緊追著獨自向長長的階石登去的黃錦,「呂公公來的時候就有旨意,不能離開,也不許見人……」


  黃錦步幅更大了,徑直向石階的頂部登去。


  那總管太監被兩盞燈籠跟著也追著他:「無論如何您老總得把旨意給奴才看看。」


  黃錦在石階上站住了:「我就是從主子萬歲爺那兒來,旨意非要寫在紙上嗎?」


  「那、那……」那總管太監憋住了,終於還是硬著又頂了上來,「那有沒有陳公公的手諭?」


  黃錦慢慢望向了他:「他是司禮監秉筆,我也是司禮監秉筆,誰跟你說的,我來還要他的手諭?」


  那總管太監把頭低向一邊:「黃公公既無萬歲爺的聖旨,又沒有陳公公的手諭,那奴才不敢領你見呂公公。」


  黃錦望著他那副嘴臉心裡的火已經把頭髮都點著了,畢竟在內宮那座八卦爐中煉到了秉筆太監這個位置,兩把刷子還是有的,裝出了笑容:「既然這樣說,那我就不見呂公公了。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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