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96章
兩人一直牽著的手這時鬆開了,各自的一隻手被嘉靖兩隻大袖挽著,二人被挽進了殿門。
嘉靖登上蒲團,盤腿坐下。
嚴嵩也被呂芳攙著在右邊的矮墩上坐下了。徐階則躬身站在左邊。
「呂芳。」嘉靖叫道。
呂芳:「奴才在。」
嘉靖:「朝里也就兩個老臣了。搬個墩子來,從今日起,徐閣老來見朕也賜個座。」
呂芳:「是。」答著便去窗前搬另外一個矮墩。
徐階連忙又跪下了:「臣也才過花甲之年,怎能受聖上如此過禮的恩遇?臣萬萬不敢當。」
嘉靖:「你受得的(音di)。坐下吧。」
呂芳已經把矮墩搬到了他的身邊,徐階只好又重重地磕了個頭,站起來望著那個矮墩猶自不肯就坐。
嘉靖:「呂芳,你替朕扶徐閣老坐。」
「不敢!」徐階慌忙側過身子,艱難地挨著那個矮墩的邊沿坐下了。
嘉靖今日滿臉慈藹,望了望徐階又望了望嚴嵩,二人同時屁股離座欠了欠身子才又坐下去。
「呂芳。」嘉靖又叫呂芳。
呂芳:「奴才在呢。」
嘉靖撩起了自己那件長袍的下幅擺了擺:「朕這件長袍是哪一年做的?」
呂芳:「奴才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嘉靖三十七年六月敬制的,到今天也穿了四個年頭了。」
「好記性。」嘉靖誇了一句,隨即開始感嘆起來,「俗話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可在朕這裡,人也是舊的好,衣也是舊的好。用久了就捨不得。」
一個八十多,一個六十多,二人聽了這番溫語都感動得立刻又站起,低下了頭。
「坐下,坐下。」嘉靖按了按手。
二人又都坐下了。同樣的感動,感受卻截然不同。在嚴嵩,這是二十多年的苦勞和曲意逢迎換來的,而且是在化險為夷之際,自然是悲欣慶幸。在徐階,這既是皇上進一步恩寵自己的信號,可這個恩遇卻是以叫他繼續和嚴嵩合作為代價的暗示。裕王的囑託,高拱、張居正代表清流的殷切期望都在自己身上。聖上的恩寵固然是人臣之望,但出了宮就可能備受朝野佞幸之譏。
嘉靖也有厚道處,這時目光再不看二人,如述家常般接著說道:「世人有個通病,都喜新厭舊。殊不知衣服穿舊了貼身,人用舊了貼心。就說你們吧,人老了精力當然不濟了,可也不會再有其他的奢望,經歷的事多了,事君做事就謹慎,就老成,就不惹亂子。當家就得用老人。當然,那些年壯的不高興了。他們精力旺盛,整日想著往上走,路又被老的擋著,自然就把我們這些老的看作眼中釘了。有句話怎麼說來著,『老而不死是為賊』,年老的在那些年壯人的眼中都成了賊了。朕也不知道我們這些賊到底偷了他們什麼東西。」說到這裡一向喜怒無形的嘉靖自己先笑了。
這些反應數呂芳最快,立刻跟著笑了,而且笑的幅度足以提醒二老趕快跟著笑。
嚴嵩和徐階都跟著笑了,兩個人的笑里都充滿了各人的滄桑。
「當然,我們這些老的也要識相點。還有句俗話叫做『不痴不聾不做當家翁』。」嘉靖依然亂石鋪階,「有些事睜隻眼閉隻眼吧。他們鬧騰他們的去,我們做我們該做的事。嚴閣老。」
嚴嵩屁股微微離座:「老臣在。」
嘉靖:「今日中元,敬天修醮,朕還等著你的青詞呢。寫好了嗎?」
嚴嵩從袍袖裡掏出了早已寫好的幾頁青詞雙手捧起:「臣確實老了,這篇青詞恭撰了三日,昨夜才完稿。就怕難入聖上法眼。」
呂芳已然接過嚴嵩的青詞轉身呈給嘉靖。
嘉靖本就不願在這些臣子面前戴花鏡,日光滿室,嚴嵩的字又寫得大,這時拿著青詞飛快地看了起來。
嚴嵩低著頭。
徐階也低著頭。
只有呂芳在悄悄地望著嘉靖。
嘉靖臉上浮出了笑容:「人老了也有老的好處,文章也更老了。徐閣老。」
徐階連忙站起:「臣在。」
嘉靖:「你的青詞呢?」
「有嚴閣老珠玉在前,臣真怕瓦礫在後,有誤聖上敬天之誠。」徐階一邊答著,慢慢從袍袖裡也掏出了自己的青詞雙手呈上。 呂芳連忙又接過了他的青詞轉身呈給嘉靖。
嘉靖一手接過徐階的青詞,一手將嚴嵩的青詞遞給呂芳:「朕看徐閣老的青詞,讓徐閣老也看看嚴閣老的青詞。」
「是。」呂芳接過嚴嵩那篇青詞,轉身又遞給徐階。
徐階雙手接過青詞,這樣的光線,偌大的字體,他用肉眼本看得清楚,卻依然從袍袖裡掏出了眼鏡,詢望向嘉靖。
嘉靖:「戴上吧,坐下看。」
「是。」徐階這才戴上眼鏡,坐下來看嚴嵩的青詞。
精舍一時間十分靜穆,徐階在仔細看嚴嵩的青詞,嘉靖在仔細看徐階的青詞。
很快,兩人幾乎是同時看完了。
徐階望向了嘉靖,嘉靖卻將徐階的青詞往膝上一放,臉上無任何錶情。
嚴嵩雖微低著頭,憑感覺卻把嘉靖把徐階的神態都籠罩在余光中。
呂芳有些緊張了。
嘉靖開口了:「朕先評評嚴閣老寫的青詞吧。三個字:好,好,好。徐閣老以為如何?」
徐階又站起了:「聖上是三個字的評語,臣只怕要說九個字了。」
嘉靖:「說。」
徐階:「字也好,詞也好,意也好。」
嚴嵩不得不有所謙遜了,欠了欠身子:「聖上過獎,徐閣老也過譽了。」
「好就是好。朕或許有所偏愛,徐閣老可是從不說違心話的人。」說到這裡嘉靖倏地又望向徐階,這次不稱他閣老了,而是直呼其名:「徐階。」
徐階本站在那裡,低頭應道:「臣在。」
嘉靖:「你的青詞中有兩句話是怎麼想出來的?」
徐階微微抬起了頭,望著嘉靖的下巴:「請問聖上,是哪兩句?」
嘉靖拿起了膝上一頁青詞,朗聲念了起來:「離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蒼生,心為之傷!」
「好!確實好!」嚴嵩這時的反應竟如此之快,適時站了起來,「老朽不如。」
嘉靖這時欣悅之情已溢於言表:「呂芳,你知道徐閣老這兩句好在哪裡嗎?」
呂芳笑答道:「主子這是難為奴才了。奴才讀的那點書哪能品評兩位大學士的文章?」
聽呂芳說出了「兩位大學士」的話,嘉靖的目光深望著呂芳,目光里的深意也只有他們二人明白:「也沒叫你寫,你只說好在哪裡。」
呂芳想了想:「奴才以為,徐閣老這兩句寫出了萬歲爺的無奈。」
嘉靖臉一沉:「怎麼是無奈?」
呂芳:「主子本是仙班裡的神仙,奉了上天之命降到凡間來做萬民之主,誰不願意做神仙卻願意做凡人?誰不願意在天上享清福卻願意到凡間來給萬民為仆?這豈不是無奈?」
嘉靖大悅:「好奴才!你這幾句評語連同嚴閣老、徐閣老的青詞可以鼎足而三了!不過三鼎甲也得分出個狀元、榜眼、探花。今天的青詞徐階是狀元,嚴嵩是榜眼,呂芳湊個數當個探花吧。嚴閣老你覺得朕公正與否?」
嚴嵩滿臉誠懇:「臣心悅誠服。」
這時徐階已經心潮洶湧了。昨日楊金水沒有被追究任何罪責只送到了朝天觀,他就擔心浙江一案極有可能不了了之。今晨一上殿自己便受到了破格的禮遇,先是賞了玉熙宮賜座的恩寵,現在又被封為今日的「青詞狀元」,而嚴嵩也對自己極其籠絡。種種跡象,都是在暗示自己將浙江的大案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如果連鄭泌昌、何茂才等人都從輕發落,走出這座大殿,不要說無法向裕王交代,千夫所指,自己幾十年清譽便要毀於一旦!默念至此,職責所在、眾望所歸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應該說話了,站了起來:「聖上,臣這兩句話還有另外一番解釋,要向聖上呈奏。」
嘉靖立刻知道他要說什麼了,目光向他閃了一眼:「說來聽聽。」
徐階:「聖上上膺天命,數十年恭行儉約為的都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和天下蒼生。卻有一班辜恩負義的貪吏上侵國帑下掠民財,如浙江貪墨一案者!這些人倘若不嚴加懲治,實有負聖上肩負之天命愛民之仁德。」說到這裡他跪了下去。
嘉靖剛才還十分愉悅的臉色一下子靜穆了,望了望趴跪在地上的徐階,又斜望向已經站立的嚴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