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99章
芸娘轉身從廚房裡拎出了一個布包袱,走出了門便望見了竹竿上還曬著的那幾件衣服,輕輕放下包袱,走了過去,先扯下曬在竿頭的自己那件外衫。再去拿自己那件挨著高翰文衣衫的內衫時,她的手停住了,怔怔地看了一陣子,終於掀開了高翰文那件衣服的邊幅,抽下了自己的內衫,走回包袱處時順手便疊了,再拎起包袱走到錄房邊那個錦衣衛身旁。
那錦衣衛:「哪位呢?」
芸娘垂下了眼:「哪位?」
那個錦衣衛詭異地一笑:「高大人哪。」
芸娘:「應在西邊屋裡吧。」
那錦衣衛:「你們還一東一西,不住在一起?」
芸娘抬起了頭:「要帶我去哪裡,我這就跟你們走。我的事不干他的事,他的事也不干我的事。」
那個錦衣衛辦過多少案子,抄過多少家口,既見過苦命人相濡以沫一起死的,也見過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的,見芸娘此時這般神態,說出這般話語,便盯著她:「你是怕他牽累你,還是不願自己牽累他?」
芸娘沉默在門邊。
錄房裡黃錦的話傳出來了:「怎麼回事,還不帶進來?」
那個錦衣衛立刻對芸娘:「進去吧。」
芸娘拎著包袱走進了錄房。
那個錦衣衛只得自己走到了西屋門口,這時門已經開了,高翰文站在門內。
「恭喜了。」那錦衣衛向高翰文拱了下手,「收拾了東西,我們送高大人出去了。」
高翰文:「去哪裡?」
那個錦衣衛笑著:「先去錄房吧,到了錄房就知道了。」
黃錦在錄房等著高翰文。高翰文不認識黃錦,也不想多說話,只是靜靜站在黃錦的對面,等著他發話。
芸娘手拎著包袱,站在一側微低著頭,從高翰文進來就沒有看過他一眼。
黃錦:「你就是高翰文?」
高翰文:「罪員高翰文。」
黃錦從袍袖裡掏出了聖旨,慢慢展開:「上諭!高翰文聽旨!」
高翰文這才驚了一下,撩起長衫跪下了。
芸娘眼中也閃過一道驚疑,頭低著,卻顯然在專註地等聽聖旨的內容。
黃錦宣旨了:「原翰林院修撰高翰文,實無經略之才,妄獻治國之策,所言『以改兼賑,兩難自解』方略誤國誤民,朝議痛恨,朕思痛心!」念到這裡黃錦略一停頓瞟了一眼高翰文。
高翰文跪在地上磕了個頭,卻無言語,等聽下文。
芸娘的眼也難過地閉上了。
黃錦接著宣旨:「姑念爾雖才不堪用,尚心存良知,不與鄭泌昌、何茂才者流同污,能體治下災民百姓之苦。朕秉承太祖高皇帝『無心為過,雖過不罰』祖訓,免究爾罪,著回翰林院仍復修撰之職。爾苟懷報國之心,則有太宗文皇帝《永樂大典》在,經史子集,從頭仔細讀去!欽此。」
雷霆過後雨露突然降臨,春夢醒時已經恍若隔世,而昨夜與芸娘一番齟齬,現在也猛然覺到是牙齒咬到了舌頭。兩人都是一宿未睡,而芸娘今晨起來就再沒做飯,一枕無黃粱,已是分手時。高翰文磕了三個頭,高舉兩手去接聖旨,目光不禁望向側面的芸娘。
芸娘卻身子一軟,突然暈在地上。
黃錦:「怎麼回事?快去看看。」
一個錦衣衛就站在她那一側,連忙挽起她的一隻手臂,捧住她歪在一邊的頭,看了看:「回黃公公,是中暑的癥狀。」
黃錦:「快掐人中!」
那個錦衣衛本就熟通此道,有了吩咐,大拇指便掐住芸娘的人中,立刻又說道:「還有飢餓的癥狀。」
黃錦又轉對另一個錦衣衛:「喂口熱水!」
高翰文突然接言:「沒有熱水,我這去燒。」
黃錦:「我呸,等你燒熱了水,人也沒了。端碗涼水來,不要用井裡的,用缸里的。」
那個錦衣衛奔了出去。
黃錦已從書桌前走了過來,彎下腰端詳芸娘的癥狀:「為什麼沒吃飯,是鎮撫司沒給糧米嗎?」
高翰文也已捧著聖旨站起了,立在一旁,知是問他,答道:「廚房裡有。」
黃錦:「為什麼不做?」
高翰文哪裡能答,低頭默在那裡。
端水的錦衣衛捧著一碗水進來了,過來便要喂芸娘。
黃錦:「這不是吃的,端著待在邊上。」
那個錦衣衛便捧著水待在那裡。
黃錦挽起了右手的衣袖,伸直食指中指在水裡浸濕了,一邊吩咐攙著芸娘的錦衣衛:「扶住她的頭。」接著便用食中二指在她的左頸部先用水輕颳了刮,接著揪起來。
一把,兩把,三把,芸娘的頸上便顯出了紫黑色的一條!
隨著一聲輕哼,芸娘悠悠醒了。
黃錦:「莫動,還有兩處。」說著又去頸部的另一邊揪了幾把。
又是一條黑紫。
「扶住頭,後頸還有一處。」黃錦又轉到芸娘的背後,在她後頸脊椎處又揪了幾把。這才站起了,「坐著莫動,換碗水給她喝。」
民間中暑救急,北人放血,南人扯痧,尤以揚州人精於此道。湖廣一帶扯得滿頸滿胸滿背,揚州人只要在頸部扯上三處,即可救人。黃錦就是揚州人,芸娘又是江南體,三把下來已然解暑。
黃錦走到了錄房門口,那個錦衣衛又已換了一碗水端了進來。 黃錦望著午後的烈日:「日頭毒,可你們也不能在這裡待了。找把傘給他們打著,送到高大人府里去吧。」
芸娘已經強撐著自己站起了:「公公,你們讓高大人走吧。他走他的,我走我的。」
黃錦回過了頭:「你說什麼?」
芸娘雙手接過錦衣衛遞來的水喝了兩口,已經平靜下來:「我是鎮撫司的上差從杭州押來的,要是宮裡認為我沒罪,我就回江南去了。」
黃錦望了望芸娘,又望了望高翰文:「扯淡!老祖宗都交代了,高翰文莫非想棄了你?」
芸娘:「公公誤會了,我和高大人素絲無染,說不上棄不棄的話。」
黃錦:「你們還是生米?」
太監口不擇言,高翰文和芸娘已然有些尷尬。
芸娘低下了頭:「我說了,我和他素絲無染。」
「這是怎麼說……」黃錦有些意外,望了望門外,又回頭望了望二人,「老祖宗可是打過招呼的,高翰文,你怎麼想?」
芸娘不待高翰文開口連忙接過話去:「老祖宗真要可憐小女子,就請安排我搭坐一條官船送我回去。」
「出去吧,先出去吧,出去了再說。」黃錦轉對一個錦衣衛說道,「今夜安排她到一個客棧睡一宿,她真要走,我也要請示了老祖宗再說。」說完走出了錄房。
芸娘身子雖依然虛弱,已經提起了包袱,跟著走了出去,再沒看高翰文一眼。
一個錦衣衛跟出去了。
另一個錦衣衛看著高翰文:「高大人也快拿了東西走吧。」
高翰文再抬腿時才驀地覺得腳下又沉又軟,幾步路竟如此漫長,走到門邊,滿目日光,只看見竹竿上曬著的自己那兩件長衫!
從北鎮撫司詔獄出來,黃錦徑直去了玉熙宮復旨,回奏高翰文已經放了,又拽了個空隙在大殿門口悄悄將芸娘要回江南的事向呂芳說了,呂芳嘆了口氣,吩咐讓芸娘搭乘抓齊大柱的錦衣衛官船同去。
這一路差使辦下來已是酉牌時分,當夜又是黃錦當值,氣也沒得喘,滿身臭汗又來到了司禮監值房。
下午當值的那個孟姓秉筆太監見他進來連忙站起:「辛苦。」
黃錦取下了帽子,一個當值太監連忙接了過去。
黃錦自己解著身上的袍子:「差使耽誤了,讓孟公公多當了半個時辰的值,明兒我也替你多當半個時辰,你趕緊去吃飯歇著吧。一身都臭了,快打盆水來!」
那個當值太監替他掛好了袍子立刻奔了出去。
那孟姓秉筆太監臉上笑著:「宣個旨去了好幾個時辰,一準是把那個高翰文送回家了。黃公公,忝在同僚,咱家服你的為人,可也勸你一句,在這裡當差,也不能太菩薩心腸了。」
當值太監已經端著一盆水搭著一塊面巾又進來了。
「罪過。」黃錦已然脫掉了內衫,讓那當值太監在身上擦著,「做了我們這號人想修成菩薩,十輩子以後的事了。救一條命算一條命吧。」
那孟姓秉筆太監一向以沉默寡言見長,今天已是多說了很多話了,這時不再接言,只說道:「那我走了。」
黃錦:「慢走。」
孟姓秉筆太監走了出去。
「我自己來吧。」黃錦待那當值太監擦了後背,在面盆里又絞了面巾,便從他手裡把面巾拿了過來,自己擦脖子和前胸。
「你出去。」陳洪的聲音在背後傳來。
那當值太監慌忙低頭退了出去。
黃錦的手停了一下,接著顧自擦著身子:「陳公公還不歇著?」
「你不一直沒歇著嗎?」陳洪反問一句,走到他對面的椅子前坐下了。
黃錦已然知道他要找什麼茬了:「嗨。難得曬個太陽,也就宣個旨跑個腿罷了。司禮監的事第一是老祖宗,第二便是你陳公公,當家的是你們,我們歇著不歇著都這樣。」
「可不一樣。」陳洪說這話時臉色已經不好看了,「從成祖文皇帝開始,宮裡便定了鐵規矩,鎮撫司歸首席秉筆管,我現在就當著此職。今日你去鎮撫司,連個招呼也不跟我打,又說我是個當家的,又把我的家給當了,黃公公,這又怎麼說?」
「原來說的是這回事,我賠罪。」黃錦一邊說著,一邊照舊去絞面巾擦身子,「可當時主子萬歲爺給老祖宗下了旨,老祖宗一出殿門就看見了我,叫我去宣旨,說是立馬放人。我要再來請你陳公公的示,便違了主子的旨。沒辦法,只好先破一破規矩。陳公公要問這個罪,我認了就是。」
「上有主子萬歲爺,下有老祖宗,我敢問你的罪?」陳洪早就摸清了底細來的,也知他會拿上頭來壓自己,這時並不動怒,「可鎮撫司那邊向我報了,主子的旨意里只說放高翰文,沒說放那個女的。現在那個女的在哪裡?」
黃錦:「陳公公這個責問我倒真聽不懂了。主子的旨意里是沒有說放那個女的,可當時抓高翰文的旨意里也沒說要抓那個女的。那個女的是陪著高翰文進的詔獄,今日既有旨意放高翰文,當然一併放了。這也有什麼錯嗎?」
陳洪眼中露出了凶光:「江南織造局的事,沈一石的事,全在那個女的肚子里裝著,你放了她,是想替楊金水開罪,還是怕她抖出其他人什麼事?」
黃錦:「在江南織造局伺候楊金水的人多了,跟沈一石打交道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莫非就這條理由都要抓起來?陳公公,浙江的事已經夠讓主子萬歲爺煩心了。老祖宗也不是沒打招呼,我勸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鎮撫司歸我管!」陳洪終於被激怒了,在茶几上拍了一掌站了起來,「你們今天少了一事,日後事情就都在我頭上。那個女的是你放的,我給你面子,你立馬給我把她抓回詔獄。」
自從半個月前呂芳發去守永陵,陳洪露出了曹操模樣,黃錦便從心裡跟他劃地斷義了,上回治了他的心腹,便知道這場架遲早要吵,今天被他逮住了這個理由,不吵也收不了場了。遲吵是吵,早吵了今後見面也就再不用熱不是熱冷不是冷了。打定了這個心思,黃錦上身這時還光著,乾脆扯開了褲頭,將面巾伸進去擦著:「多謝陳公公給我面子。可這個差使是主子下給老祖宗的,要給面子陳公公還是去給老祖宗面子吧。」
「休要拿老祖宗來壓我!」陳洪一把抓去,五指罩住了茶几上的茶碗,手哆嗦著直顫,「老子告訴你,我認乾爹的時候,你還在酒醋面局搬罈子呢!給臉不要臉,你去還是不去?」
黃錦:「我是不要臉,總比戲台上曹操那張白臉好些。」
「你說誰是曹操!」陳洪哪裡還能再忍,抓起茶碗狠狠地向黃錦身邊那個面盆砸去!這一下砸得好重,茶碗砸在面盆里,穿過水麵仍然碎成幾塊,茶碗里的水,面盆里的水一齊濺了出來,把黃錦那條褲子濺得又是水又是茶!
緊接著,黃錦一腳將面盆向陳洪方向踢去!
一面盆的水連著那個面盆踢飛向陳洪,陳洪想退又被身後的椅子擋住了,那面盆直砸在腳邊,一身的袍子上也立刻全是水,全是茶!
「反了你狗日的!」陳洪咆哮了,撲了過來,便劈頭扇向黃錦。
黃錦這時上身光著,手還提著褲子,無法還手,只得將頭一閃,這一掌劃下來還是落在他的肩頸部,立刻紅了。
黃錦飛快系好褲子,雙手抓住了陳洪的袍襟,往後推去。
陳洪被他推得退了好幾步,也伸手來抓黃錦,苦在他上身沒有衣服,這一抓只在他肩胸部抓出了幾條血痕,自己卻已被黃錦推倒在椅子上,緊緊按在那裡。
陳洪便來抓黃錦的臉部,黃錦早有防備,頭一低狠狠地向陳洪的胸口一頂,這一下連人帶椅子往後翻倒了。陳洪仰面被壓在地上的椅子上,黃錦兀自緊抓頂著他不撒手也不松頭:「我叫你打!我叫你打!打吧,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