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


  和朝野清流的失望不同,海瑞的失望是錐心的絕望。當浙案按照朝廷的旨意結案后,海瑞那顆心也就如八月秋風中的落葉飄零,向趙貞吉遞交了辭呈,他回到了淳安,等到批文一下,便攜老母妻女歸隱田園……


  已是八月上旬,日近黃昏,秋風已有了蕭瑟之意,院子里大樹上許多葉子還沒有黃便紛紛飄落下來。


  進院前腳步急促,望著後院那道門,海瑞的腳步便放慢了,顯得有些沉重,短短的幾步路就有些漫長。


  海門的規矩,儘管住在縣衙的后宅,深戶森嚴,還是一上更便鎖院門,白天門也是掩著。海瑞一步一步走到了門邊,便停在那裡。


  門內的院落里清晰地傳來紡車轉動的聲響。海瑞站在那裡,聽著那聲響,又過了好一陣子,才雙手將虛掩的門輕輕推開。


  門推得很輕,門內的人便一時沒能察覺。海瑞站在門邊,向正屋方向望去。


  正屋的廊檐下,海妻一條矮凳坐在紡車前正搖動轉輪專註地紡著紗線。小女兒也蹲在母親身邊,專註地望著從母親手裡那團棉花慢慢變成一條,又慢慢在轉輪上變成一線。


  海瑞臉上浮出了丈夫和父親應有的愛憐。接著,他站在門口輕咳了一聲。


  妻子的目光立刻投過來了,滿是驚喜!


  女兒是從母親的目光中轉過頭來的,立刻一聲驚呼:「阿爹!」小腿飛快地向父親跑了過來。


  海瑞一手抱起了女兒,這才向正屋門口走去。


  妻子已經站在那裡了。


  「阿母呢?」海瑞目光已經望向了屋內。


  海妻卻沒有立刻答話,目光中也露出了複雜的眼神。


  海瑞的臉肅然了,緊接著又問道:「阿母呢?」


  「阿婆在廚房裡。」抱在手裡的女兒答話了。


  「阿母去廚房幹什麼?」海瑞立刻端嚴了臉,放下了女兒,緊望著妻子。


  海妻這才輕輕回話了:「剛回家,我說了你千萬不要生氣。」


  海瑞緊望著她。


  海妻低下了頭:「阿母在廚房做飯呢。」


  「豈有此理!」海瑞撂下母女二人向側廊廚房那邊大步走去。


  跟平時不同,海母完全換了一身衣服,短衣短裙腰間還系著一塊粗麻圍裙,坐在灶前,正將一塊劈柴續進灶內的火里。接著站了起來,揭開大鐵鍋上木盆狀的鍋蓋,一片白色的蒸汽騰地冒了出來,海母吹了一口氣,望向鐵鍋里蒸的那碗紅棗雞蛋。


  海瑞悄悄地靠在門邊,望著母親的側影,眼中便閃出了淚花,連忙揩了。在門邊就跪了下去,為了不使母親失驚,輕輕叫了一聲:「阿母。」


  海母還是微微驚了一下,這才慢慢轉過頭來,從上面望下去,看見了趴跪在門口的兒子。


  滿臉的汗,順手撩起腰上的圍裙,海母連忙揩了一把汗,向兒子走過來了:「汝賢,你怎麼回來了?」


  海瑞沒有回答母親的問話,跪在那裡說道:「兒子不孝,沒有教好媳婦,讓母親受累了。」


  「責怪你媳婦了?」海母急問道。


  海瑞抬起了頭:「兒子當好好責教於她。」


  「快五十了,還是改不了。什麼事不問清楚就責怪人。」海母這句話竟是帶著一絲笑容說出來的。


  海瑞怔住了,還是跪在那裡,有些不解地望著母親。


  「起來。」海母扶著兒子的手臂,海瑞連忙站起了。


  海母:「告訴你吧,你婆娘懷上了。」


  海瑞這才恍然,可停了片刻仍然說道:「有身孕也不過一兩個月,哪就連廚房也不下了?還要累著阿母。」


  海母:「我不讓她做。試過了,腌的一罈子酸黃瓜都快吃完了。我海門有后了。」


  海瑞這才溫言答道:「是。」


  海母:「既來了,把那碗紅棗蛋端去,給你媳婦補補。」


  海瑞:「是。」連忙走到灶邊,看見灶內一塊柴火還有一半沒有燃完,便先將那柴火拿出來,在灶眼裡戳熄滅了,把沒有燃完的半塊乾柴放在灶外,這才從灶台上拿起抹布,小心翼翼地端出了那碗紅棗蛋。


  海母一直含著笑望著兒子端著蛋走出廚房。


  海妻舀起一個雞蛋卻停在手裡,目光慢慢望向門外。


  海母已經坐在廊檐下的紡車前,幫著媳婦又紡起線來。海瑞搬了個小矮凳,坐在母親身邊。


  屋裡桌子前女兒站在母親的對面,兩眼睜得好大,望著母親勺里那個滾圓的雞蛋。


  海妻見門外海母和海瑞都是背對著屋裡,便慌忙招了下手,女兒輕步跑過去了,海妻將雞蛋喂到女兒嘴裡。蛋大嘴小,女兒連忙用手拿著雞蛋,先咬下一半,嚼也不嚼便往喉嚨里吞,眼珠子立刻鼓了出來。


  海妻慌了,也不敢吭聲,連忙又從碗里舀了一勺湯喂進女兒嘴裡。女兒這才將那半個雞蛋吞了下去。


  海妻低下頭給女兒做了個慢慢吃的手勢,女兒拿著那半個雞蛋,輕步走到一邊,躲在門后吃去了。


  海妻這才舀起一顆紅棗送進了自己嘴裡,目光又深情地望向了門外的婆婆和丈夫。


  母親和兒子顯然已經說了一陣子話了,這時兩人的沉默,便是海瑞在等著母親對自己選擇的表態了。


  海母不停地轉動紡輪,棉線從他的左手裡飛快地轉了出去。這一把棉紡完了,海母不再讓棉線續下去,那棉線便此斷了。


  海母望向了坐在旁邊的兒子。


  海瑞依然低著頭。


  海母也就不再看他,把目光望向院子的上空,慢慢說道:「記得還是你一歲的時候,你阿爹中了秀才,卻怎麼也不肯再去考舉人。那時他跟我念了兩句詩,說是『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我問他什麼意思,他說朝政太腐敗。又告訴我這兩句詩是古越歌。我們淳安是不是就是古時候的越國?」


  海瑞抬起了頭,眼中有幾點淚花:「回阿母,我們浙江正是古時的越國。」


  海母從衣襟里扯出一塊葛麻的手帕遞給兒子:「你阿爹當年不肯再考舉人,你現在不願意再做官,都是一個道理,阿母理會。」說到這裡,老人家自己的眼中也有了淚花。


  海瑞一驚,連忙移過身子給母親去揩淚。海母接過帕子飛快地揩了一下,接著笑道:「我們母子還是說老百姓自己的話吧,『有子萬事足,無官一身輕』。在海南老家幾十畝田還養不活我們一家五口?」


  海瑞立刻賠著笑:「等到孫子生下來,兒子也沒了官務纏繞,便可以好好教他。就像阿母教兒子一樣。」


  海母十分欣慰:「明天我就七十了,見到這個孫子,我也可以安心去見阿爹了。」


  海瑞:「阿母仁德天壽,一定還能夠等到抱抱曾孫。阿母,明日是大吉祥的日子,兒子雖有幾個朋友也沒有辦法來給阿母祝壽,兒子心中慚愧。」


  海母:「有你在,有媳婦在,雖還沒生,孫子孫女都有了,阿母知足了。明天稱二斤肉來我們一家五口自己做壽。」


  海瑞:「是。」


  海妻和女兒就在屋內,一直都在聽著屋外母子的說話。聽說有肉吃,小女兒立刻跑出來了:「阿婆,我要吃阿母做的燉牛肉。」 海母今日十分慈祥,拉著了孫女的手:「阿囡懂事,你阿母現在是雙身人,不能做重事。明天阿婆給你做燉牛肉。」


  海妻這時也走出了門外:「阿母這樣顧著兒媳,兒媳實在擔當不起。其實李太醫走的時候說過,有身孕要做點活,千萬不能坐著躺著。」


  海瑞立刻接言:「李太醫的話我們一定要聽。」


  海母:「沒什麼一定要聽的話。大夫的話聽一半不聽一半。我說了,滿月子以前,洗衣做飯都不能讓你媳婦干。」


  海瑞輕嘆了一聲:「是。」


  凡大縣,設了縣丞便在大堂右側院落配有縣丞辦公的地方。譬若淳安,這兩個多月海瑞調往杭州審案,便是縣丞田有祿署理知縣事,一切刑名錢糧也都在縣丞的堂署里處置。


  縣丞為正八品,堂署比知縣大堂小,但一樣設有公案牌告,一樣有堂簽,一樣可以撒簽子打人。


  田有祿現就坐在自己堂署的案前,管錢糧的吏首,管刑名的吏首,管差役的班頭,還有管牢獄的那個王牢頭都被叫來了,等著聽田有祿發話。


  「海老爺回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不倒霉的時候田有祿還是像個官,這時目光向書吏衙役們遍掃了一眼,「他在省里辦案出了點差錯,辭官的帖子趙中丞已經送到朝廷去了。剛才見面他也同我交了底,說是朝廷的迴文到來之前他不便理事了,叫我多操心。吃八品的俸祿干七品的差使,我這也不知走了哪個背字。」說到這裡他故意停了下來。


  書吏和衙役當然知道他這不是走背字,這是在告訴大家,淳安縣眼下是他當家,海老爺雖然還沒搬走,已經是個待罪的官了。官場的風氣,打了招呼就得有回應,一時各部門的頭都表態了:


  錢糧吏首:「二老爺放心,我們在你老手下當差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懂得規矩。」


  刑名吏首:「功勞苦勞都擺在這裡,說不定朝廷的迴文便叫二老爺接了本縣的知縣,那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差役班頭:「催糧拿人,二老爺發籤子就是。」


  王牢頭:「也是。自從海老爺來了,我那牢里十間倒有九間是空的,刁民盜賊也該去拿些了。」


  「恐怕是要拿些人了。」田有祿見大家都捧自己的腳,精神旺了,「趙中丞的指令昨天發下來的。我們淳安那麼多農戶、桑戶借了織造局的糧,現在倒不願還絲。這還了得。半個月內,至少收一萬擔絲上來,解到省里去。不肯交絲的,就都關到牢里去。」


  王牢頭一下子來了精神,轉對差役班頭說道:「老弟,你那裡人手夠不夠?人手不夠,我那裡二三十號人都可以幫你去拿人。」


  差役班頭:「衙里的補貼我可沒法子分給你。」


  王牢頭:「不要不要,號子里關了人,我們還分你們的補貼幹什麼。」


  「能少拿人還是少拿人。」田有祿一臉正經打斷了他們,「只要百姓安守本分肯把絲交上來。政清人和還是要緊的。」


  錢糧吏首:「二老爺這是一片愛民的心,我們理會得。」


  「眼下還有一件大事。」田有祿坐直了身子,一臉的肅穆。


  四個人都安靜了,一齊望著他。


  田有祿:「州里給我打了個招呼,他們探聽到胡部堂的公子從老家要來了,會從我們淳安過。我掐算了一下,就在今明兩天。說完了話我就得到驛站去,在那裡等著。送走了胡公子,再辦催絲的事。」


  四個人都嚴肅了。


  錢糧吏首:「這可怠忽不得。按常例,部堂的公子就得按部堂的待遇伺候。我這就調六百兩銀子給二老爺。二百兩辦飯食草料,四百兩是贄敬。」


  田有祿重重地點了下頭:「飯食草料用現銀,贄敬最好用銀票。」


  「理會得。」錢糧吏首說了這句望向田有祿,似有難言欲言的話要說的樣子。


  田有祿:「有什麼儘管說。」


  錢糧吏首:「屬下曾經聽二老爺說過,明日便是海老爺的太夫人七十壽辰。原說大家湊個分子賀一下。還賀不賀,請二老爺示下。」


  田有祿確實就在三四天前便跟他們打了這個招呼,當然那時沒想到海老爺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回來,心裡早就沒想什麼賀壽的事了,可屬下既提出了,也不能不給個話。便坐在那裡,拈著下巴上的髭十分認真地想著,然後說道:「按理,同僚一場我們應該去賀這個壽。可海老爺這個人你們也知道,不喜歡這一套。何況待罪在家,為他想,我們也不要去給他添亂子了。」


  這哪裡扯得上添亂子?四個人也就要他這句話而已,立刻齊聲答道:「那就不去添亂子了。」


  淳安是大縣,況地處水陸要津,今年鄉下雖遭了災,海瑞來后安定了災情,因此每日早市依舊繁鬧。


  江南不比北方,由於種植水稻,百姓都視牛如人,輕易沒有宰殺牛肉賣吃的。因此市面上賣豬肉的,賣雞鴨魚鵝和新鮮蔬菜的到處都有,唯獨牛肉檔很難找到。海瑞為了不使百姓認出,清晨出門依然戴著斗笠,半遮著臉提著菜籃在市井人群中慢慢走著,尋找賣牛肉的地方。


  走到一個賣茄子和辣椒的老漢攤前,海瑞蹲下了:「稱一斤辣椒、一斤茄子。」


  那老漢給他抓辣椒稱了,又挑了幾個茄子稱了,倒進海瑞的菜籃中:「十枚銅錢。」


  海瑞一邊數著銅錢,交給老漢時問道:「請問,哪裡有牛肉賣?」


  那老漢望了他一眼:「客官不是本地人?」


  海瑞:「路過貴地做點生意。」


  那老漢:「問我還真問對了。上槐村李二家昨天的水牛摔死了,正在南門那邊賣呢。」


  海瑞:「多謝指點。」提著菜籃向南門走去。


  「鎖了!都鎖了!一個也不要讓他們跑掉!」人群前方一聲大喝,街面上立刻亂了!

  海瑞抬眼望去,只見淳安縣衙的差役還有大牢的牢卒正在追趕一群賣生絲的百姓。


  一些人被拽住了衣領,一些人被掰著手臂,裝著生絲的包袱都被差役和牢卒搶過去了。


  差役班頭和那個王牢頭站在那裡大聲吆喝:


  「鎖鏈幹什麼的?都鎖了!」


  「生絲送到衙里去!人都抓到牢里去!」


  那些差役和牢卒都從腰間掏出鎖鏈鎖人。


  做其他生意的百姓都驚了,一個個拎著自己要賣的東西四處奔散。


  海瑞被不斷擁來的人撞過。


  「都帶走!」王牢頭大聲喊著。


  差役和牢卒抓了十好幾人,用鐵鏈牽著向這邊走來。


  在明朝吃公門飯第一快心之事便是抓人。因朝廷設了提刑司、鎮撫司,專司捉拿大臣,有時抓的甚至是手握重符、擁兵在外的大將,這就需要琢磨更多抓人的法門,上行下效,影響到府州縣衙,那些公人抓人的手段比歷朝都狠了許多。如在唐朝,抓人還叫捉人,杜甫《石壕吏》中說,「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可見當時把人還當活的看,需要去捉。在明朝已經不叫捉,而叫拿了,把人當作東西,去拿便是。


  「還有兩個,跑那邊去了,拿了!」差役班頭望著跑向海瑞這邊兩個壯年漢子大聲嚷道。


  幾個差役和牢卒飛奔著追過來了,街市上的百姓紛紛往兩邊躲避。


  當街中便只有海瑞一個人站在那裡了,望著那兩個壯年漢子從身邊拎著包袱跑過去,眼看著幾個差役牢卒飆追如狂,漸漸近了。


  「站住!」海瑞一聲大喝。


  那幾個差役和牢卒猛聽到這一聲大喝,下意識便去剎那腳步,有幾個停住了,有幾個一下子停不住,步停了腳還向前滑了好遠,這才都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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