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105章
胡宗憲:「請講。」
海瑞:「我海瑞不過一介舉人出身,區區七品知縣,部堂總不會為了我的去留專程來淳安勸說吧?」
胡宗憲:「當然不是為了你,我也不說為了蒼生百姓的大話。」說到這裡他又歇了歇,提起氣:「我是為了自己來勸你留下。」
海瑞緊望著他。
胡宗憲:「我在浙江當了五年巡撫,後來又兼浙直總督至今。屈指算來在浙江有七個年頭了。所不能去者,倭患而已。現在,浙江的倭患總算肅清了。杜甫說過『名豈文章著,官因老病休』。我這個身子現在正是該休的時候了。告病休養的奏疏蒙皇上准了,回老家休養半年。半年後我會再上奏疏,繼續告病,此生也不會再出來了。以前種種功過,讓人評說去吧,我不在意,在意也無用。所在意者,想讓浙江的百姓在我走後不要罵我。因此我不能在自己當浙直總督的時候讓你辭官。」
這已無真偽可言,海瑞也湧出了一陣激動:「部堂如此坦誠,卑職心中慚愧。如部堂真要挽留卑職,可否應允卑職兩件事?」
胡宗憲:「你說。」
海瑞:「淳安今年全縣被淹,三年內百姓都很難熬過災情帶來的困苦。部堂能否上疏為淳安百姓免去三年的賦稅。尤其不能讓趙中丞再來追討所謂的欠糧。」
胡宗憲:「這一條我答應你。朝廷的奏疏我和趙中丞聯名上呈。」
海瑞立刻站起,在躺椅邊向胡宗憲深深一揖:「卑職代淳安百姓謝過部堂大人。」
胡宗憲輕擺了下手:「淳安百姓也是我的百姓。」
「是。」海瑞答著又坐了下來,第二件事卻沒有立刻說,又只是望著胡宗憲。
胡宗憲也不急著催他,靜靜地望著他。
海瑞覺得自己應該坦誠,不再猶豫,接著說道:「部堂告病回鄉休養,趙中丞主浙,他也不會讓卑職再留在浙江。卑職就算願意繼續留任,也會被調任他省。」
胡宗憲:「你不願升任曹州知州的事我已經聽說了。做官就怕跟上司不合,趙中丞那個人我比你知道得深些,是宰輔之才,只是容不得不聽話的下屬而已。我已經給他寫了信,並寄去了我上的一道奏疏,請他聯名,上呈吏部將你調到安徽去任知州。為我的家鄉調去一個好官,也算一點私心吧。」說著淡淡一笑。
海瑞著實又被感動了,想接著說的話這時又覺著說不下去了。
胡宗憲:「你不願意去?」
海瑞:「我想去一個地方,部堂能否答應?」
胡宗憲:「哪裡?」
海瑞:「這個請求我跟趙中丞譚子理也提過,要想我留任,就將我調到江西分宜去仍任知縣,要做官我就去做嚴家的父母官!」
胡宗憲果然臉上掠過一道驚疑,目光也滿是疑問!
海瑞:「部堂是不是為難?」
胡宗憲的目光移開了海瑞的面孔,怔怔地望著窗外,好久才嘆了一聲:「我知道,天下人還都是信不過我。」
海瑞:「卑職就信得過部堂。天下人都說部堂是嚴閣老的人,卑職認為部堂是我大明朝的人。江西分宜是嚴閣老的老家,部堂只要推薦卑職到那裡去,朝野就會認為部堂並不是嚴閣老的私人!」
胡宗憲沉默在那裡,好久才又輕輕搖了搖頭:「這一條,我無法答應你。」
海瑞:「部堂還是念著嚴閣老的知遇之恩?」
胡宗憲又輕輕搖了搖頭:「剛峰,你把自己看得過重了。」
海瑞一怔。
胡宗憲:「你是個剛正的人,敢說話,敢抗上。可真要抗上,你這個七品能抗得過誰?在浙江你能做些事震動朝廷,那是因為你背後有人要震動朝廷。到了江西分宜,憑你一個人又能震動誰?皇上要用的人誰也推不倒,皇上不用的人誰也保不了。」
海瑞:「部堂只說一句,願否推薦卑職出任江西分宜。」
胡宗憲:「我不做欺瞞世人的事,也不做違心的事。你真想調任分宜,我可以再跟趙中丞寫信,那封奏疏不上了,讓他一個人上疏舉薦你去。」
海瑞深深一揖:「那卑職就等吏部的調令!」
一條沒有旗號也沒有告牌燈籠的大官船停靠在碼頭靠上游的位置,幾個便裝親兵守候在船上,這是胡宗憲的官船。
又有一條也沒有旗號也沒有告牌燈籠的小一號官船停在碼頭稍下游的位置,船板上站著臬司衙門兩個隊官和幾個兵士。
其實互相都面熟,可這時胡宗憲的親兵在這條船望著那條船的人,臬司衙門的隊官兵士在那條船望著這條船的人,互相都不打招呼。
碼頭上田有祿帶著兩個差役氣喘吁吁地來了,走下了碼頭,望著這兩條船,低聲問領他來的差役:「是哪條船?」
一個差役指著停在稍下游的那條官船:「那條。」
田有祿又瞟了一眼胡宗憲那條官船,這才猶猶豫豫向後面那條官船的跳板走去。
上了跳板,一個隊官迎過來了:「是田縣丞嗎?」
田有祿:「卑職就是。」
那隊官:「跟我來吧。」
田有祿一進客艙便立刻跪下了。
客艙靠後部壁板前一張矮桌兩旁,左邊坐著錦衣衛那頭,右邊坐著另一個錦衣衛,兩個人正在下著象棋,那棋子有杯口大。
「將!」錦衣衛那頭把一枚大棋重重地「將」了過去。
田有祿打了個激靈。
「我輸了。」右邊那個錦衣衛掏出一錠小銀放到對面錦衣衛那頭的桌面上。
錦衣衛那頭的目光轉望向了田有祿:「還認識我們嗎?」
田有祿未答話先磕了個頭:「兩位欽差大人在上,卑職挖了眼珠子也不敢不認識。」
錦衣衛那頭一笑:「廢話。挖了眼珠子還要你何用。」
田有祿:「是。卑職還要留著眼珠子替欽差大人當差呢。」
錦衣衛那頭:「胡部堂來了?」
田有祿:「是。正在縣衙跟海知縣說話。」
錦衣衛那頭:「那個齊大柱也跟他來了?」
田有祿:「是。正在縣衙后宅幫海知縣家裡做事呢。」
錦衣衛那頭和另一個錦衣衛碰了一下眼神。 錦衣衛那頭:「交你個差使。」
田有祿:「欽差大人只管吩咐,卑職立刻去辦。」
錦衣衛那頭:「你到縣衙后宅直接找齊大柱,告訴他趙中丞有要緊的話囑託他,是有關如何照看胡部堂的話。叫他不要驚動胡部堂。」
田有祿:「這個好辦,卑職立馬把他叫來。」
錦衣衛那頭:「去吧。」
田有祿又在艙板上重重磕了個頭,爬起來退著走了出去。
錦衣衛那頭又拿起杯口大的棋子擺了起來:「再來!」
海母在上,海妻帶著女兒在左,右邊的位置空著,齊大柱卻拉著女人在下位坐下了。
海母:「這邊還空著,坐在那裡幹什麼?坐這邊來。」
齊大柱:「老夫人,能陪你老一桌吃飯已經是小人和小人媳婦的造化了,這就是小人和小人媳婦該坐的地方。」
海母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端嚴了臉:「坐到這邊來。」
齊大柱和他女人自見到海母一家以來便其樂融融,這是第一次看到海母森嚴的面孔,二人都是一怔,互望了一眼,都想起了海瑞那張面孔,便都笑了一下,端著各自的碗筷,走到了右邊的空位上坐下。
海母的臉這才又舒展了:「吃飯吧。」
各人都端起了碗。
「卑職淳安縣丞田有祿求見老夫人!」都還沒吃,門外院里便傳來了田有祿的聲音。
海母眉頭一皺,望向媳婦:「不是叫汝賢跟衙門裡的人都打過招呼嗎?凡衙門的人都不許進來,他怎麼進來了?」
齊大柱站起了:「讓我去問問,或許是海大人叫他來吩咐什麼話。」說著便走了出去。
「不理他,我們吃飯。」海母拿起了筷子向齊大柱女人示了下意。
齊大柱女人立刻夾起了一塊燒得紅紅爛爛的牛肉敬到海母的碗里。
看到齊大柱和田有祿出現在碼頭上,胡宗憲官船上的親兵都從跳板上迎了過來:「隊官,部堂大人呢?」
齊大柱:「部堂還跟海知縣在說事。我是另外有事要見趙中丞派來的人。你們都回去守候吧。」
「是。」幾個親兵目送著田有祿將齊大柱領向後面那條官船,這才又都走回了自己的船上。
走進錦衣衛的船艙,錦衣衛那頭的眼睛就亮了,從頭到腳將齊大柱整個身子審視了一遍。
齊大柱被他望得有些不樂意了:「請問二位是不是趙中丞派來傳話的?」
錦衣衛那頭依然盤腿坐著:「把你的衣服脫下來,我看看。」
齊大柱的臉陰沉了:「二位如果沒有正經事我就失陪了。」
「站住。」錦衣衛那頭從丹田中迸出兩個字。
齊大柱感到了耳朵邊餘音震顫,這才有些驚警了,回頭緊盯著錦衣衛那頭。
錦衣衛那頭的臉色又緩和了:「男子漢脫件衣服也害羞?你脫給他看。」
坐在他對面的錦衣衛站起了,腰帶一扯長衫一撩,任它順著肩背落在船艙的木板上。
齊大柱又是一怔:光著上身的那個錦衣衛兩肩較常人寬有數寸,從胸到腰呈倒三角削斜下來,那腰只有一束。胸肌臂肌一塊塊隆起堅硬如鐵。
齊大柱起了好奇心,也將自己的衣衫脫了下來扔在船板上。
錦衣衛那頭和那個錦衣衛的眼睛更亮了!
「虎臂蜂腰,上面很正。」錦衣衛那頭莫名其妙地說著,「請將尊褲撩起。」
齊大柱抓住一隻褲腿往上一提。
「螳螂腿!正宗身板!」錦衣衛那頭滿臉的讚賞,「請穿衣吧。」
齊大柱拾起衣服穿上,那個錦衣衛也穿上了衣服。
齊大柱:「二位這下可以談正經事了吧?」
錦衣衛那頭慢慢站了起來,從腰間掏出腰牌對兀自跪在客艙門外的田有祿:「你進來。」
田有祿連忙躬著腰趨了過去。
錦衣衛那頭將腰牌遞給田有祿:「給他看看。」
田有祿雙手捧著腰牌走到齊大柱面前:「請看吧。」
齊大柱疑惑地接過腰牌,先望了一眼錦衣衛那頭接著才望向那塊腰牌,立時一怔。
——腰牌上赫然刻著「北鎮撫司」幾個燙金隸字!
齊大柱慢慢抬起了頭又望向二人:「是宮裡的欽差?」
錦衣衛那頭對田有祿:「拿過來吧。」
田有祿又從齊大柱手裡扯過腰牌趨到錦衣衛那頭面前雙手呈上。
「你說得不錯。」錦衣衛那頭一邊系著腰牌一邊說道,「奉密旨,你要跟我們走一趟。」
齊大柱:「為什麼?」
錦衣衛那頭:「為了倭首井上十四郎的事!」
齊大柱似乎明白自己陷入了羅網,沉默稍頃:「總得稟報一下胡部堂吧?」
錦衣衛那頭:「胡部堂那裡我們自會打招呼。從此刻起你立刻跟我們走!」
齊大柱又沉默了,看了錦衣衛那頭一眼,抱著雙手,在艙內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