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107章
鄢懋卿那條主船這時才靠了岸,隨從高舉著那把油布雪傘,跟在鄢懋卿後面從架板上走上了碼頭。
被北鎮撫司的船擋了一下,鄢懋卿的興緻敗了不小,但這時透過雪花,看見了站在碼頭上的嚴世蕃和羅龍文,立刻又滿臉堆出了笑,踩著雪,疾步拾級而上。
「雪滑,走慢點!」站在頂端的嚴世蕃望著逐漸登近的鄢懋卿大聲喊道。
「爺!想死了!」鄢懋卿大聲答著,步伐更快了,走到了嚴世蕃、羅龍文面前,冒著雪便要跪下去。
嚴世蕃兩手有力地攙住了他:「地上有雪!」
鄢懋卿雙腿屈著,抬頭望著嚴世蕃那張凍得紅撲撲的大臉,眼睛一濕:「小閣老好?閣老還好?」
嚴世蕃:「好,都好。」
鄢懋卿站直了又笑望向羅龍文:「大人們都好?」
羅龍文也笑著:「你把銀子運回來了大家便都好。」
鄢懋卿回頭一指陸續靠岸的船隊:「二百三十萬兩,全運來了。皇上那裡今年也能過個安穩年了。」
嚴世蕃:「稅銀立刻押往戶部,賬冊送進宮去!」
立刻有兩個官員大聲答道:「是!」
嚴世蕃拉著鄢懋卿的手:「閣老正等著呢,走吧。」
時近黃昏,天又下著雪,人不願過,鳥不敢飛的北鎮撫司詔獄這條大街便更顯得陰森幽長,載著齊大柱那輛暖篷馬車飛快地馳過來了。
黑漆大門裡,一個錦衣衛的千戶領著好些錦衣衛迎了出來。
馬車停下了,轎簾一掀,那個錦衣衛先跳了下來,手撩著轎簾,接著是叫朱七的錦衣衛那頭跳了下來。
「太保爺,這一趟差出得不短。您辛苦了!」錦衣衛千戶立刻領著眾錦衣衛向他行了個禮。
原來自明太祖朱元璋設錦衣衛以來,隊伙里便自己推選出功夫最高的十三個人號稱「十三太保」。十三個位置一直沿襲下來,死了一個或是走了一個便挑出一個補上。這十三個人在上萬的錦衣衛里不論職位高低,名頭都是響的。辦浙案的錦衣衛那頭原來就是嘉靖朝這十三個人之一,排在第七。嘉靖喜歡這個人,又給他賜了國姓,改姓朱,姓名由此定了下來,叫做朱七。因此錦衣衛的人有時稱他「太保爺」,有時稱他「七爺」。
朱七見著自家人第一次露出了親切的笑容:「原來還打量著這個年要在浙江過,總算回來了。」
剛才還行禮的那些錦衣衛一下子圍了上來,向朱七紛紛嚷道:
「七爺要是不回,咱們這個年過得都沒勁了!」
「七爺這一回,牌桌上小的們的銀子就沒勁了!」
「閑事過後再聊。」朱七笑了一下,轉向跟他的那一個錦衣衛:「把人犯帶出來吧。」
「老趙也辛苦了,我們來吧。」兩個錦衣衛便走到轎簾邊準備拿人。
那個錦衣衛原來姓趙,這時擋住了他們:「這個人有許多隱情,兄弟們照顧著點。還是我叫他下來吧。到了,下來吧。」
帶著枷鎖的齊大柱在轎車門口露出了頭,接車的錦衣衛剛想扶他,只見他頂著枷鎖輕身便躍了下來。
錦衣衛那個千戶和所有迎出來的錦衣衛目光都是一碰,似乎明白了些此人為何該「照顧著點」了。
錦衣衛那千戶向迎出來的眾錦衣衛說道:「安排牢房。然後給七爺接風!」
兩條黑漆大門是不開的,只是左側大門扇上還開著一條過人的小門,一些錦衣衛聽了吩咐疾步先走了進去。
剩下錦衣衛那千戶陪著朱七,兩個錦衣衛陪著姓趙的那個錦衣衛押著齊大柱向開著的那條小門走去。
「爺!」一聲女人的叫聲把六個人的腳都叫停了,六個人的目光都循聲望去。
雪花還在紛紛揚揚下著,一個女人拎著一個布包袱飛也似的跑過來了。
「你到這裡來幹什麼!」朱七和四個錦衣衛還在愣神,背著枷鎖的齊大柱對那女人一聲大喝。
原來是柱嫂。這時已是滿身的雪,任齊大柱橫眉怒目,抓著他的衣便跪了下來:「我是你的人,活著給你送飯,死了給你送靈。」
幾個錦衣衛才知道這是齊大柱的婆娘,四個錦衣衛都望著朱七。
朱七不吭聲,只是望著齊大柱和跪在他身前的那個女人。
柱嫂:「我到京城已有半個月了,海老爺、王老爺都給我寫了信,我住在翰林院高大人家裡。爺,這是你的冬衣。」說著把那個包袱遞了上去。
「這裡不許送東西!」押齊大柱的一個錦衣衛伸出手便去搶那包袱。
朱七這時吭聲了:「讓她送吧。」
那錦衣衛把手又縮了回來。
齊大柱原是擔心自己的女人受連累,聽她一番告白心裡也酸了,接過那個包袱:「京里不是你待的地方,我也已是個沒下場的人了。想法子搭個便船回去吧。」
柱嫂還跪在那裡:「爺,我一個人你叫我回哪裡去?」
齊大柱別過了臉:「回浙江,找個老實人嫁了吧。」
那柱嫂慢慢站起了,深望著齊大柱,齊大柱卻拿著包袱一個人向黑門走去。
朱七和幾個錦衣衛跟著走去。
突然,朱七的目光一閃,猛地一回身躍了過去!
原來柱嫂低著頭向那輛車的車輪猛撞過去,就在頭要撞上車輪的瞬間被一隻大手生生地拽住了。
幾個錦衣衛都轉了頭,齊大柱也慢慢迴轉頭來。
「大人,你現在不讓我死,回去我還是個死。」柱嫂望著朱七。
「好剛烈的女人!」朱七贊了一句,「齊大柱,我說了算,這個女人不許休了她。」齊大柱閉上了眼:「你這是何苦。願意待你就待在北京吧。」說完這句向詔獄那條小門走了進去。
到了嚴嵩書房門口,嚴世蕃、羅龍文和鄢懋卿都脫下了大氅,隨從接了過去,三人走進了書房。
白頭父子,白頭師弟,嚴嵩掌樞二十多年,依靠的還是眼前這個兒子和這兩個弟子最多。這時冬寒早至,室外飄雪,他坐在冒著青火的白雲銅火盆前,蒙蒙地望著進來的三人跪在面前,儘管目視模糊,骨子裡湧出的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暖。
「船上冷吧?」嚴嵩望著鄢懋卿的身影問道。
「見到閣老早已溫暖如春了。」鄢懋卿幾月在外,一時間還沒看出這時嚴嵩的變化,笑著答道。
「什麼如春?」嚴嵩沒有聽清楚,復問一句。
鄢懋卿一愕。
嚴世蕃在他耳邊說道:「還不是三個月前那個事鬧的。現在眼也花了,耳也背了,聲音小便聽不見。」說著他站了起來,走到嚴嵩的座椅前,在他耳邊大聲說道:「他說見到你老就如沐春風,不冷了!」
嚴嵩孩子似的一笑:「我能聽見,這麼大嗓門幹什麼?」
「閣老聽見了。都起來坐吧。」嚴世蕃招呼羅龍文和鄢懋卿起來。
三個人都在嚴嵩的身邊坐下了。
嚴世蕃望著鄢懋卿,依然大著嗓門:「把這一次去兩淮、兩浙巡視替朝廷收了多少鹽稅銀子跟閣老說一下吧。」 鄢懋卿依然怔怔地望著嚴嵩:「才幾個月,沒想到閣老老得這麼快……」
正高興的時候,嚴世蕃不耐煩他這副傷感敗興的樣子,手一揮打斷了他:「說高興的事吧!把收了多少銀子告訴閣老。」
鄢懋卿轉出笑臉:「小閣老還是那般性急。公事是談不完的,閣老春秋高了,巡視鹽務的事我詳細寫了個帖子,讓閣老慢慢看。」說到這裡從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厚厚的帖子雙手遞給嚴嵩。
嚴嵩接過帖子卻拿在手裡:「詳細賬冊都給皇上送去了嗎?」
鄢懋卿大聲地回道:「送了!銀子送進了國庫,賬冊呈給了皇上。」
「那就好。」嚴嵩這才就著燈光把那個帖子湊到眼前望了望封面,看不清,又望向鄢懋卿:「看不清了。你告訴我,這一次一共收了多少稅銀。」
「閣老!」鄢懋卿大著嗓門,接著舉起左掌伸出兩根手指:「二百!」接著又舉起右掌伸出三根手指:「三十萬兩?」
嚴嵩聽清楚了,卻沒有立刻表態,在那裡像是盤算著,好久才說了一句:「二百三十萬,補今年京官的俸祿和各部衙門的開支應該夠了。宮裡的呢?」
「放心吧!」嚴世蕃大聲地說道,「宮裡的埋伏早就打下了。這二百三十萬是給國庫的,還留了一百萬我收到了工部。五十萬年前送進宮去給皇上賞人。剩下的五十萬兩,過了年,就幫皇上把去年燒了的萬壽宮修起來!」
幾個人都滿臉興緻地望著嚴嵩,等他高興的回應。
嚴嵩的眉頭卻皺起了,又在那裡費神地想著,接著搖了搖頭:「不應該這樣做。授人以柄哪……」
嚴世蕃被冷水澆了一下,那張大臉一下子也冷了:「你老也太膽小了。錢都到了國庫再撥出來又不知要費多大的勁。這樣做皇上只會高興,誰敢拿皇上的把柄!」
嚴嵩:「呈給皇上的賬目上寫了這一百萬兩嗎?」
嚴世蕃:「這是瞞那些人,怎麼能瞞皇上,當然要寫上。」
嚴嵩這才點了點頭:「寫上了就好。」
嚴世蕃又興奮了:「有了這三百三十萬兩,讓皇上看看,到底誰是大明朝的忠臣!徐階、高拱、張居正那些人想倒我們,弄了個趙貞吉接管了織造局,怎麼樣?都快年底了,五十萬匹絲綢還不到一半的數。現在好了,他們隊伙里自己幹上了。等著看戲吧!」
他的嗓門大,嚴嵩又聽得認真,這回都聽清了:「他們自己幹上了什麼?」
嚴世蕃:「高拱、張居正他們推舉的那個海瑞有通倭的嫌疑,我叫人蔘了一本,逼趙貞吉下令抓的人。錦衣衛的朱七今天已經把人押回京里了。你老就等著看徐階、高拱、張居正他們自己干仗吧!」
嚴嵩一驚:「你們抓了那個海瑞?」
嚴世蕃:「眼下還沒動他。抓的是淳安的一個桑戶頭子,從改稻為桑開始就領著人造反。後來通倭,被何茂才抓了,竟讓那個海瑞給放了。還送到了胡汝貞那兒去打仗,真是反了天了。抓了這個人,那個海瑞便跑不了,慫恿海瑞鬧事的那些人也脫不了干係。」
嚴嵩又沉默了。抓齊大柱原是嚴嵩秘密奏陳嘉靖然後由北鎮撫司暗中執行的事。可讓嚴嵩沒有想到的是兒子竟同時派人蔘了本,而且一直瞞著自己。父子同心,又如此不通聲氣,嚴嵩現在就是想說什麼也無話可說了。
嚴嵩慢慢抬起了頭,良久才說道:「不要惹事了。畢竟背後牽著裕王。」
嚴世蕃:「有些事你老不知道。一個舉人出身的七品官竟把浙江鬧得天翻地覆,鄭泌昌、何茂才的命有一半是喪在他的手裡。這一次鄢懋卿去江南他又公然叫板,跟老鄢過不去,還不是仗著他背後有人!老鄢也不爭氣,怕了他,連淳安都沒有敢去。你說氣人不氣人!」說到這裡他斜盯著鄢懋卿。
鄢懋卿尷尬地一笑:「也不是怕他,跟他干有什麼勁?」
嚴世蕃嘴角一撇:「我們越是退,人家越是上前。浙江的事,我們的人都被他們殺了,不辦他幾個,這個身就翻不過來。爹,這件事你老就別管了,讓兒子收拾他們。」
嚴嵩氣衰,煩這個兒子就煩在這些地方——盛氣高漲,不由分說,他將手裡拿著的鄢懋卿那個帖子往身邊的茶几上一擱,躺了下去,乾脆閉上眼不做聲了。
嚴世蕃只好閉上了嘴。
羅龍文總是在這樣的時候出來轉圜:「閣老說得對,小閣老,有些事還是從長計議的好。」
「通倭也要從長計議!」嚴世蕃瞪了他一眼。
「小閣老,公事慢慢談吧。」鄢懋卿目帶乞求,臉帶諂笑望了一眼嚴世蕃,然後轉向嚴嵩,大聲地說道:「閣老,兒子們還有件真能讓你老歡喜的事,還沒有說呢。」
嚴嵩這才又慢慢睜開了眼,望著他,輕嘆了口氣:「鬧騰的事就不要跟我說了。」
鄢懋卿笑著大聲道:「還真是鬧騰的事,你老一定會歡喜。」
嚴嵩怔怔地望著他。
嚴世蕃當然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太敗老爺子的興,勉強轉了笑臉,也望向鄢懋卿:「耳朵都背了,你那個歡喜馬屁拍得再響,他也未必能聽見。」
鄢懋卿:「這小閣老就不明白了。不喜歡的事耳朵就背,喜歡的事耳朵准不背。」
嚴世蕃:「那就不談公事了,拍你的馬屁吧。」
鄢懋卿笑著走到窗邊,開了一線,院內的燈光透了進來,他對外大聲說道:「上些勁,比平時奏響亮些!」
窗外突然響起了一聲清脆的檀板,接著小堂鼓敲響了,接著一陣悠揚的曲笛聲傳來了。
嚴嵩的耳朵這時似乎真不背了,躺著的身子也直了些,側著頭,眼中慢慢閃出了光亮。
窗外接著傳來了一個坤伶正宗吳語的崑曲:
臉欺桃,腰怯柳,愁病兩眉鎖。
不是傷春,因甚閉門卧。
怕看窗外游蜂,檐前飛絮,想時候清明初過……
嚴嵩突然抬起了右手停在空中。
鄢懋卿在窗邊連忙叫道:「暫停!」
檀板曲笛歌喉頓時停了。
嚴嵩手撐著躺椅扶手想坐起來,鄢懋卿和羅龍文一邊一個攙著他坐直了身子。
嚴嵩眼中閃著光:「這是《浣紗記·捧心》的唱段,不像是原來的崑山腔。什麼人改的曲子?」
鄢懋卿立刻諂笑著大聲說道:「閣老確是法耳,這是崑山的魏良輔閉門十年調用水磨改出來的新崑腔,江南人叫它水磨腔。眼下也就這個班子能唱,是魏良輔親手調教出來的。兒子花了二十萬兩銀子買了這個班子,特為孝敬你老的。比原來的好聽些嗎?」
「這個魏良輔了不起!」嚴嵩依然沉醉在餘音中,「虧他十年水磨,竟沒了煙火氣。」
鄢懋卿大喜,立刻走到窗前:「接著唱!」
窗外檀板曲笛又響了。
坤伶那歌喉又婉轉飄了進來:
東風無奈,又送一春過。
好事蹉跎,贏得懨懨春病多……
玉熙宮的殿門緊閉,大殿的四角四個大白玉銅盆的銀炭從里往外冒出青色的火苗。
左右兩條紫檀木長案上又擺上了那兩把各一丈長的紫檀算盤!十二名太監正飛快地在那裡左手撥珠、右手揮毫計算著從江南送來的鹽稅賬目。
大殿中央赫然擺著兩個銅皮鑲邊的大木箱,蓋子掀開著,木箱上剩下一半的封條還清晰地能看見「鹽運使司」幾個大字!
兩個遞送賬目的太監穿梭般從大殿中央木箱中拿出賬頁送到長案上,又從長案上把已經算過的賬頁拿回到大殿中央另一個木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