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108章
聲耳之娛,在嘉靖這裡截然不同,鐘磬絲竹檀板歌喉之屬,了無興趣。他最喜歡聽的只有三種聲音:一為設壇拜醮時的鐘鼓誦咒聲,二為朗讀青詞時的四六平仄聲,第三便是眼下外殿偌大的算盤發出的算珠劈啪聲了。這三種聲音有一種響起他便兩眼放光,心馳神往。
燈火通明,窗外飄著大雪,窗戶又都打開了。寒夜的雪風吹得嘉靖身上的絲綢大衫往後飄起。他站立的那張御案上便多了許多條玉石鎮紙,壓著一張張賬單,以免被風吹走。
今年入冬后的精舍還有了一個改裝,平時用來隔著大殿的紗幔不見了,精舍與大殿之間都裝上了紫檀條幅門,條門上方的隔欞空間且都糊上了皮紙。在這裡當值的太監們說這是萬歲爺今年新的「德政」。往年冬日因皇上耐不了煙火氣,外面大殿一般都不讓生火盆,當值的人凍得要死。今年讓在這裡裝了這一面紫檀條幅門,外殿便可以生火了,正好起到了一殿之間冷暖殊異的作用。其實這裡面還有一層嘉靖不願說與外人的原因,今年以來他突然覺得暴響的算珠聲震得耳朵有些難受,隔了這一麵條門響聲正好合適。
這時他站在案前一任窗外的雪風吹著,眼望賬單,耳聽算珠,兩眼閃光。
最苦的依然是呂芳,他是凡人,換季自然要換衣,可他此時穿厚了不行穿薄了也不行只得穿著一件夾袍,輕輕推開條門一線側身進來,撲面便是寒風,他立刻將門閉上,一手拽緊了胸襟,一手拿著那張墨跡發亮的賬單擺到御案上,壓上玉石鎮紙。嘉靖的目光立刻投向了那張賬單。
呂芳裹緊了衣襟又向條門走去。
「過來。」嘉靖的目光從賬單上移向了他。
呂芳連忙轉身:「主子。」
嘉靖走到了神壇前揭開了盒蓋從裡面二指拈出一顆鮮紅的丹丸:「吃了,就不冷了。」
呂芳連忙趨了過去跪下,雙手朝上接過那顆丹丸:「謝主子隆恩。」說著立刻將丹丸塞進嘴裡,這才站起又退到條門邊開了一線擠了出去,帶上條門。
出門后,立刻轉過了臉吐出了那顆丹丸,從袖中掏出一塊手帕包了又塞進了衣襟里,這才向大殿中央走去。
他的目光望向了貼有「鹽運使司」封條的那個木箱,木箱已經見底,呂芳知道這是最後一輪賬目了,便不再一張一張傳遞,站在那裡等著這一批賬目算完。
算珠聲慢慢稀疏下來,幾乎同時,兩條長案前十二名太監算完了所有的賬目。
十二名太監同時拿起各自記下的最後一頁賬目捧到嘴邊細細吹乾。
兩個遞送賬目的太監一個走到左邊的案前將六張賬頁收攏了來,一個走到右邊的案前將六張賬頁收攏了來,二人同時走向呂芳雙手呈了上去。
呂芳接過這十二張賬頁:「撤了。」
左邊六個算賬的太監抬起了左案上那把巨大的算盤輕聲走了出去。
右邊六個算賬的太監抬起了右案上那把巨大的算盤跟著輕聲走了出去。
一個遞送賬目的太監將裝著原賬冊的那個宮中木箱套上銅鎖咣當一聲鎖了,然後將那把偌長的銅鑰匙遞給站在身邊的那個遞送賬目的太監,那個太監雙手捧著鑰匙走到呂芳面前呈了上去。
呂芳接過這把鑰匙:「挑了燈把火盆搬出去關好殿門。」
「是。」兩個太監便趨到牆邊的條几上各自拿起一個銅盤一把剪刀,一個走到左邊,一個走到右邊,各自將兩盞高燃著明火的巨燭的燭芯剪了放向銅盤內,接著去剪第二盞。
呂芳這才捧著那疊賬頁和放在賬頁上的長銅鑰匙走向精舍的條門。
御案上的賬單嘉靖都已看完,這時已經坐回在蒲團上。
呂芳進來走到嘉靖身邊,先將那把銅鑰匙呈了過去,嘉靖接過那把鑰匙掛在內衣的腰帶上。
呂芳接著將手裡那疊賬單的第一頁呈了過去。
嘉靖接過,飛快地看完了這頁賬單,呂芳接回這頁賬單,又呈上第二頁賬單。
接著是第三頁,接著是第四頁……十二頁賬單片刻間都看完了。
呂芳這個時候是絕對不去看嘉靖的臉色的,接過第十二頁賬單便走到御案前去收摞用鎮紙壓著的那些賬單。
「去年朝廷派的巡鹽御史去兩淮兩浙收了多少稅銀?」嘉靖問話了。
呂芳:「回主子,好像是一百四十多萬兩。」
嘉靖:「前年呢?」
呂芳:「是一百七十多萬兩。」
嘉靖從蒲團上站起了,又開始大袖飄飄踱了起來:「派別人去收稅,是一年比一年少。鄢懋卿去,一次就收回了三百三十萬兩,比別人兩年還多。你怎麼看?」
呂芳想了想才答道:「還是嚴閣老的人行哪!」
嘉靖突然站住了,慢慢盯著呂芳,那眼神似要把他倒過來看:「朕賜你的那顆丹藥為什麼吐了?」
呂芳愣了一下,接著跪了下來:「主子法眼。奴才是將仙丹藏起了。奴才有私心。」
嘉靖:「你怕吃了會死?」
呂芳立刻磕了個頭:「回主子,仙丹吃了只會長壽怎會死人?奴才是想起了楊金水。」
「你想把那顆丹丸送去給楊金水吃?」嘉靖的眼神慢慢橫了過來。
呂芳:「主子聖明。下晌奴才聽人說,這麼大冷的天,楊金水還穿著一件單衣,夜裡都在院子里走。」
嘉靖:「藍神仙那些人就不管他?」
呂芳:「不是不管。藍神仙說,這是他的冤孽,報應完了自然就好了。」
嘉靖沉默了,目光移向窗外:「楊金水在杭州四年,功勞還是有的。他要是不瘋,今年五十萬匹絲綢就織出來了。朕何必還要靠向人家討錢來過日子?沒有可靠的人了,現在連你也沒有真心了。」
呂芳抬起頭凄凄地望著嘉靖:「奴才哪些地方不真心,請主子明示。」
嘉靖:「朕剛才問你鄢懋卿下去怎麼就能收來這麼多銀子,你為什麼不說實話?」
呂芳:「乾坤都握在主子手裡,主子的心比日月都明亮。」
嘉靖:「朕明白是朕的事,朕現在要聽你說。」
呂芳:「是。兩淮兩浙的鹽引,在太祖爺和成祖爺的時候每年都有上千萬的稅收。此後一年比一年減少,其中有些部分確是直接調給南京那邊充做公用了,但怎麼說也不會像前年去年一年只能收一百多萬兩。今年鄢懋卿一去就收回了三百三十萬兩,原因只有一個,那些管鹽的衙門都是嚴閣老、小閣老的人,錢都被他們一層一層貪了。上下其手,鐵板一塊,派人去查那是一兩也查不出來,可只要鄢懋卿去了,他們都會乖乖地獻出來。說句傷心的話,大明國庫的鑰匙一多半都捏在他們手裡了。朝廷要用錢,這扇門只有他們才能打開。」 嘉靖:「你現在明白朕為什麼上回不追究嚴世蕃他們,反而派鄢懋卿南下巡鹽了吧?」
呂芳大聲地說道:「主子聖明!奴才還有下情陳奏。」
嘉靖:「說。」
呂芳:「朱七他們一直跟著鄢懋卿的船隊,今天也回來了。天黑前朱七來見過奴才。他說,鄢懋卿在把這些銀子押回京里以前,還有三條船。」
嘉靖:「什麼三條船,乾脆點說還運走了幾百萬兩,是不是?」
呂芳:「聖明無過主子。南直隸那邊咱們的人也有呈報,說鄢懋卿今年巡鹽至少收了五百多萬兩稅銀。除了報上來的三百三十萬兩,至少還私瞞了兩百萬兩。兩條船去了江西,一條駛往分宜嚴閣老的老家,一條駛往豐城鄢懋卿自己的家。還有一條船在一個月前裝作商船駛回了北京。」
嘉靖:「好嘛!兩百萬兩銀子三條船,游南遊北,我大明朝這條運河倒是為他們修的了。」說到這裡他拿起了御案那摞賬單上鄢懋卿的奏疏:「鄢懋卿這隻老鼠,居然還在奏疏里說什麼『為解君憂敢辭其勞』,又說跟嚴世蕃商量了,專留下一百萬兩給朕修萬壽宮?朕的錢,他們拿兩百萬,分朕一百萬,還要朕感謝他們!」說到這裡他一把抄起了那摞賬單狠狠地往地上摔去,臉色鐵青,氣喘加劇。
「主子!」呂芳慌忙爬了起來,奔過去一手攙著嘉靖的一條手臂,一手伸掌在他背後慢慢撫著,「主子千萬不要傷了仙體。要不,奴才這就叫東廠和鎮撫司的人把他們的家都圍了!」
嘉靖畢竟是每天打坐練功的人,很快便調勻了呼吸,甩掉了呂芳的手,又走回蒲團前坐下:「是該收網了!可還不到抄家的時候。」
「是。」呂芳又走了過去,「下面該怎麼干,請主子示下。」
嘉靖:「快過年了。讓他們再大撈一把,過個快樂年。」
呂芳明確了嘉靖的意圖,便不再諱言:「『多行不義必自斃』。主子的聖意奴才明白,為防打草驚蛇,以免他們轉移贓款,要先穩住他們。可要穩住他們,有些事奴才不太好辦。」
嘉靖:「什麼事?」
呂芳:「回主子,海瑞放的那個齊大柱,朱七今天押回京了。嚴世蕃那邊揪住這個事,說是通倭大罪,要一查到底。奴才想,他們這是對著裕王爺他們來的。不查,他們便會生疑;查了,又會傷了裕王爺。」
嘉靖眼中露出了凶光:「他嚴世蕃的意思,朕的兒子也會通倭?」
呂芳:「那他還不敢。他們是想用這個人先打海瑞,再打裕王爺身邊那幾個人。天下便又都是他們的天下了。」
嘉靖想了想:「那就讓鎮撫司先審,年前將這個人正法了,安他們的心,也斷了他們的念想。」
呂芳略一猶豫,答道:「是。奴才給北鎮撫司打招呼。」
嘉靖對呂芳的慈愛又回來了:「得罪朕兒子的事,你就不要出面了。鎮撫司該陳洪管,叫陳洪去辦。」
呂芳低下了頭:「是。」
嘉靖:「嚴嵩現在應該在等朕傳旨了。把他還有徐階都叫來。」
呂芳:「是。」
崑曲還在窗外唱著,嚴嵩像是突然感應到了什麼,揚了揚手。
鄢懋卿立刻走到窗前:「停!」
檀板曲笛歌喉齊扎扎地住了聲。
嚴嵩望向鄢懋卿:「該戌時了。景修也有幾個月沒回家了,回去吧。還有你們,都回去吧。」
嚴世蕃:「老爺子也該歇著了,我們今天先散了。明天上午龍文以通政司的名義催促刑部行文北鎮撫司,那個齊大柱通倭的案子要抓緊查。下午我們再來陪老爺子聽崑曲。」
羅龍文:「一部《浣紗記》都得聽好幾天呢,何況還有那麼多部?快過年了,年前把該辦的事都辦了,正月里陪著老爺子慢慢聽。」
「好!」鄢懋卿在窗前立刻向窗外說道,「今天就唱到這裡。各人到暖房去都把澡洗了,吃個消夜,歇了。明天給閣老唱全本的《浣紗記》。」
窗外應聲繁忙,顯然各自在收拾東西。
嚴世蕃:「爹,那我們走了。」
嚴嵩手一揮:「走吧。」
三個人又向嚴嵩行了禮,羅龍文、鄢懋卿跟在嚴世蕃後面走了出去,一個隨從領著兩個婢女走了進來把門關上。
那隨從對兩個婢女吩咐道:「暖床,伺候閣老歇息。」
「是。」兩個婢女走進了側面的卧室。
嚴嵩:「歇不了哇。給我準備一個湯婆子,安排好暖轎。」
那隨從:「閣老爺,這麼晚了還去哪裡?」
嚴嵩:「備著吧,或許要進宮。」
那隨從還沒反應過來,門外傳來了稟報聲:「稟閣老,皇上召閣老進宮。」
那隨從這才服了,大聲答道:「知道了!」接著又轉對卧房那邊:「快來,伺候閣老進宮!」
兩個婢女一邊系著衣扣一邊又從卧房匆匆走出來了,伺候嚴嵩更衣。
玉熙宮沒有生火,還開著窗,寒風襲來,徐階還挺得住,但嚴嵩畢竟老了,儘管身上的衣被加得厚厚的,他仍覺著骨頭都冷得陣陣發疼。
「把窗戶關了。」嘉靖坐在蒲團上招呼呂芳。
「是。」呂芳走過去把幾扇窗戶都關上了。
立刻便沒有那麼冷了,兩個人站著,嚴嵩眼花,徐階卻早已發現平時他們來應該有的兩個綉墩沒有了。
「端進來吧!」呂芳向隔門外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