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112章
藍道行向嘉靖長揖,踱到精舍的神壇前,雙手捧過一塊神主牌,又走到嘉靖面前,跪了下來,高擎牌位。
呂芳連忙放下缽盂,在銀盆的清水裡凈了手,從神壇上捧起另一盂硃砂,走到嘉靖面前也跪了下來。
嘉靖從戴著香草冠的道髻上抽出了一根金簪,伸出左手中指,用金簪在中指上一刺——鮮血滲了出來,指尖的鮮血滴入到硃砂盂中。
嘉靖插上金簪,猛地拿起了御案上的硃砂筆,蘸飽了硃砂,在藍道行手中的神主牌上寫了起來。
——神主牌上逐個顯出「清虛元妙真君」幾個鮮紅的楷書大字。張三丰又多了一個封號!
藍道行手捧牌號站了起來,大聲呼道:「奏仙樂!恭迎清虛元妙真君!」
大殿那邊鐘鼓齊鳴,仙樂縹緲!
藍道行捧著牌號走在前頭,呂芳雙手提起那幅半干未乾的真人畫像緊隨其後,向外面大殿踱去。
嘉靖獨自走到了精舍的神壇前,向著供在香火前的張三丰那函真經又拜了下去。三拜畢,雙手捧起了經盒,站了起來,向大殿外走去。
這邊早就準備妥帖,兩個道士幫著呂芳已經將那幅張三丰的畫像貼在了大殿橫幅之下、紫檀神壇之上的正牆壁上。
藍道行三跪拜,也已將牌號供在了張真人畫像腳下的神壇上。
這個時候,嘉靖捧著經盒出來了,藍道行、呂芳在神壇兩側跪下了。
嘉靖走到了神壇的拜墊前,供上了經盒,也跪拜下去。
鐘鼓聲,誦咒聲大作!
嘉靖拜畢,站起來,轉身在神壇下方的蒲團上盤腿坐下了。
鐘鼓聲誦咒聲戛然而止。
嘉靖微閉雙目,從丹田中提起那縷真氣,從腦門中發出聲來,誦念張三丰的《道情歌》:「未煉還丹先煉性,未修大葯且修心。心修自然丹信至,性情自然藥材生!」
鐘鼓聲誦咒聲又大作!
呂芳爬了起來,走到殿門外大聲傳旨:「上群臣賀表!」
遠遠的蹕道那頭一行太監手捧托盤,上面都擺著群臣的賀表,魚貫向玉熙宮大殿走來。
明史載,嘉靖皇帝朱厚熜晚年『求長生益急,遍訪方士方書』。嘉靖四十年臘月二十三裕王妃突然獻上了謊稱張真人降世親贈的血經,使嘉靖深信真人降世了,赦免了嚴黨用以打擊政敵的齊大柱,並令群臣上表祝賀。這一與國事看來毫無關聯的舉動,微妙地加速了清流與嚴黨的最後決戰!
鐘鼓聲、誦咒聲中,兩個太監將一條紫檀矮几跪擺到嘉靖的蒲團前。呂芳將一份份賀錶轉呈到嘉靖眼前。賀表太多,嘉靖只看每份賀表的姓名,看一份往矮几上放一份。
矮几上的賀表越堆越高,呂芳轉呈的賀表只剩下了最後一份。
嘉靖沒有再接,厲聲問道:「誰的?」
藍道行在一旁察言觀色,拂塵一擺,兩班道士立刻停止了奏樂、誦咒。大殿里一片沉寂。
呂芳奏道:「啟奏飛元真君忠孝帝君萬壽帝君主子陛下。最後一道賀表是都察院御史鄒應龍的。」
嘉靖的臉立刻露出了怪異的神色:「嚴嵩、嚴世蕃父子,還有一半的官員都沒有賀表?」
呂芳低眉應道:「回主子,賀表都在這裡了。」
嘉靖的目光向洞開的殿門外上空射去,像是確有天人感應,剛才還在雲層中的太陽這時脫雲而出,一片光線恰從殿門正中也向嘉靖的臉上射來。太陽光照著嘉靖的兩眼,反射出兩點精光!
從嚴嵩掌樞內閣擔任首輔那一年起,由於群臣無須到太和殿去朝拜,每年大年初一的清晨,嚴黨在京的一批核心大臣便都到這裡來給嚴嵩拜年。二十年煙雲過目,早年能得此榮寵者有些外放了封疆,或是去了南京六部九卿任職,有些則因眷寵已衰被排擠出了核心,每年來此的人都有變換。年年初一年年拜,你方拜罷我登場。今年有資格能到這裡來拜年的應該還有十來位,但好些人今天都被嚴世蕃婉辭了,只帶來了通政使司的通政使羅龍文、總理天下鹽政兼刑部侍郎鄢懋卿,刑部侍郎葉鏜、大理寺卿萬寀。這幾個人的職位都掌著生殺之權。
吉日良辰,這一天嚴嵩身穿大紅吉服,沒有坐平時常坐的那把躺椅,而是坐在一把真正的太師圈椅上,適逢太陽光這時也正從書房前大院的上空透過戶牅照在身上,使他比平時顯得精神許多。仔細看去,他今天的精神里還透著一股平時從未顯露的威煞之氣,讓人立刻聯想到這時在玉熙宮正被陽光照射的嘉靖!
來拜年的也不像拜年,嚴世蕃在前,羅龍文、鄢懋卿、葉鏜、萬寀在後,五人十分肅穆地在嚴嵩的座椅前拜了三拜,又十分肅穆地站了起來。
嚴世蕃坐到了嚴嵩身側的椅子上,那四個人分坐在左邊的兩把椅子上和右邊的兩把椅子上。
「今天正月初一,老夫八十二了。你們可正在壯年。」嚴嵩一開口便露出了風蕭水寒之氣,「為什麼也不向皇上進獻賀表?」
「上賀表是死,不上賀表或可一生!」嚴世蕃哪裡還顧得上今天初一,出口便是死生!
「小閣老說得對。」羅龍文接言了,「他們弄出張真人降世的鬼話,要是皇上真信了,我們一個個便死無葬身之地。閣老放心,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員,凡是我們的人都打了招呼,都沒有上賀表。」
嚴嵩這時精神格外矍鑠,眼睛也不昏花了,有神地一一望了一遍身前的這五個人,說道:「世間事有可以忍者,有萬不能忍者。老夫臨淵履薄凡二十餘年,刀槍劍戟都替皇上擋了。這一次皇上如果真要棄老臣如敝屣,之後只怕就沒有人替皇上遮風擋雨了。悠悠我心,皇天可鑒!他徐階、高拱、張居正想奪這個位置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真要殺了我,殺了你們,我們都沒了,他們能替皇上遮風擋雨嗎?」
嚴世蕃倏地站了起來:「還不准誰殺誰呢!景修、葉鏜、萬寀。」
鄢懋卿、葉鏜和萬寀同時站了起來:「閣老、小閣老,卑職們在。」
嚴世蕃:「稟告閣老,張三丰那函真經的來歷都查清了嗎?」
鄢懋卿望向葉鏜:「你回話。」
葉鏜:「回閣老,這幾天卑職們派了好些人在查,那函真經的來歷已經查出眉目了。」
嚴嵩:「什麼眉目?」 葉鏜:「那函真經壓根就不是什麼張真人送給齊大柱老婆的,而是來自高翰文娶的那個妓女之手。」
嚴嵩:「那個妓女是何來歷,她怎麼會有這函真經?」
萬寀答道:「閣老,杭州死了的那個織造商沈一石閣老還記得嗎?」
「那妓女與沈一石有關?」嚴嵩一振。
萬寀:「正是。那妓女本是沈一石買下來送給楊金水的,其實就是沈一石的側室小妾。」
「好!」嚴嵩拍了一下圈椅的扶手,「不上賀表就對了!你們立刻徹查。還有,嚴密看守高翰文和那個妓女,不要讓他們走了或是死了。」
嚴世蕃:「放心吧,早看好了。高翰文那座宅子里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去。」
嚴嵩望向了嚴世蕃:「陳洪陳公公那裡你見面了嗎?」
嚴世蕃:「還沒有。」
嚴嵩:「就在這幾天一定要見著陳公公。這半個月皇上閉關清修,只有他和呂芳能見著皇上。這件事要讓他想法子把風聲透給皇上。告訴他,查出了那個妓女就查出了沈一石,事關沈一石就牽出了楊金水。徹查下去,呂芳那個位置就是他的。」
「老爹這步棋高!」嚴世蕃誇了父親一句,「呂芳這個老狐狸早就靠不住了。聽宮裡的眼線說,裕王府那個馮保就經常找他,他是把寶都押到后兩代人了。年前我見過陳公公,陳公公在楊金水那件事上已經得罪了他,正擔心呂芳整他呢。這件事呂芳一定有牽連,捅出來司禮監掌印太監這個位置就是陳公公的。沖著這一點,這一回他也一定會跟我們聯手。今天我就去找他。」
「叫他不要太早把底細露了。」嚴嵩交底了,「正月十五以前,債主不討債,衙門不拿人。這半個月皇上閉關清修,我算了一下,正好陳公公是逢單日伺候皇上。你告訴他,最好在正月十五皇上出關的時候把真經的來歷透露給皇上。正月十六的子時自然會見分曉。」
嚴世蕃:「知道了。」
嚴嵩:「好些人還提著心在那裡不安呢。你們也不要在這裡守著我了,去轉告那些沒有上賀表的諸位,不要怕,也不要說什麼,過好這個年。」嚴世蕃和那四個人都站了起來。
這裡正月初一的拜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裕王是儲君,徐階、高拱、張居正必先行君臣跪拜大禮。可徐、高、張同時又是裕王的師傅,在他們行了君臣之禮后,裕王也向他們行了半禮。一行坐下,卻並無節慶該有的喜興,個個都神情肅穆。
徐階、高拱、張居正互望了一眼,默契之下,讓徐階進言。
徐階:「今日分宜父子還有在京一半的官員都沒有給皇上進獻賀表。裕王知道否?」「我也是剛從宮裡聽到的消息。」裕王說這話時顯然是已經經歷了一番緊張,可這時依然顯著緊張。
徐階:「二十多年了,凡皇上敬天拜醮,嚴分宜和嚴世蕃他們沒有一次不是爭上賀表工撰青詞。這一次他們是向皇上攤牌了。」
高拱:「有消息,從去年臘月二十三一直到年三十,嚴黨的人便在四處偵查張真人真經的來歷。看樣子他們手裡有了牌才敢這樣。」
「他們知道了真經的來歷!」裕王緊張得站了起來。
「是。」張居正接言了,「煙袋斜街高翰文的宅邸外這幾天就有刑部和大理寺的好些人換了便服在輪班看守。」
「要是讓父皇知道了真經的來歷,我和李妃就只好去請罪了。」裕王臉色灰敗,說話時也顯得氣促了。
「當然不能讓他們知道真經的來歷!」張居正大聲接言,「我已經設法告訴了高翰文,死也不能露這個底。」
「讓他們死?」裕王失神地望著張居正,接著搖了搖頭,「不能夠這樣子做。有悖天理,也有悖人情,況且更有殺人滅口之嫌。」
「臣等決無讓高翰文他們死的意思。」張居正連忙解釋,「只是說叫他們有所防範,萬一落入他們手中,先要扛住。」
「這是下策。」高拱接言了,「高翰文和他那個女人萬萬不能落到嚴世蕃他們手裡。」
「有什麼法子?」裕王急問。
高拱:「他們派人,我們也派人。第一在正月十五散節前不能讓他們把人暗地抓走。第二要搶在十五散節后各部衙門開堂理事之前,把高翰文他們送出京去。」
裕王:「什麼理由?怎麼送?」
高拱和徐階、張居正又交換了一下眼神。
高拱:「只有讓高翰文委屈了。我們商議了一下,讓御史上一道參高翰文的奏疏,罪名是『納妓為妻,干犯《大明會典》條例』。犯此條例,在職官員應該立刻罷為庶民,永不敘用。這樣就能夠用我們的人把他遣送回原籍。」
裕王沉默了稍頃,望向徐階:「徐師傅,你老意下如何?」
徐階沒有立刻回答,想了想,十分嚴肅地說道:「這一步棋當然該走。先由御史上疏參劾,我可以擬票,但還得呂公公批紅。現在,最要緊的是呂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