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116章


  「閣老應該都知道了吧?」徐階兩眼低垂著問道。


  「都知道了。」嚴嵩仍然望著他答道。


  徐階從袖中掏出一本奏疏:「這是都察院御史鄒應龍參東樓他們的奏疏,皇上叫我帶來請閣老看一看。」


  嚴嵩接過了那本奏疏,依然望著徐階:「徐閣老看過了嗎?」


  徐階:「也是剛才看到的。」


  嚴嵩眼中露出一點含笑的光:「你看了我就不看了。」說到這裡他突然將那隻老手向徐階伸了過去。


  徐階開始還愣了一下,見嚴嵩一直望著自己,又見那隻長滿了老人斑的手一直伸在那裡,便將自己的手也伸了過去。


  嚴嵩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背:「一切都拜託閣老了。」


  八十多的人這一握居然還如此有力,徐階的手被他緊緊地握著,心裡驀地冒出一股噁心,面容卻滿是同情:「東樓他們有些事做得是太過了。二十年的宰相,閣老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上不會忘記,我們也不會忘記。」


  嚴嵩把手慢慢抽了回去:「徐閣老這句話讓嚴某欣慰,更讓嚴某愧疚呀。二十多年在我手裡倒下去的人是太多了……做我的副手,能熬到我倒下,徐閣老你是個難得的厚道人哪。」


  徐階眼瞼低垂。


  嚴嵩:「我是怎麼處置?是去詔獄,還是由徐閣老押送我出京?」


  徐階:「應該都不至於。皇上叫我來,是讓我請閣老進宮的。」


  嚴嵩耳朵本就背,這時一半是沒有聽清,一半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還願意見我?」


  徐階提高了聲音:「是。皇上昨夜還一直惦記著閣老呢。」


  嚴嵩眼睛里似要閃出淚花,卻生生地忍住了,語氣依然十分平靜:「約了時辰嗎?」


  徐階:「皇上說了,閣老什麼時候去都可以。」


  嚴嵩:「那就請徐閣老稍等等。」


  徐階望著他。


  嚴嵩:「皇上喜歡吃六心居的醬菜。每季新出的醬菜老臣都要給皇上送去一壇。今兒正月十六,應該天一亮六心居就會把春季的醬菜送來。今年看樣子是不敢來了。」


  徐階驀地想起了什麼,起身走到門邊,開了一扇門:「來人!」


  一個書辦立刻從院子里趨到門邊:「回閣老,小人在。」


  徐階:「到府門外看看,六心居送醬菜的人來了沒有。如果沒來,立刻去傳我的話,催他們把新腌的醬菜即刻送進來。」


  「是。」那書辦答著奔了出去。


  嚴嵩嘴唇動了動,看著徐階似乎想說什麼,但又什麼都沒說。


  大約半個時辰,二十壇醬菜都被抬到了這裡,佔了好大一片院落。


  六心居當家的老闆是個中年人,被領到這裡,卻不敢進去,跪在院子里大聲說道:「小民拜見閣老。今年小鋪腌制的各式醬菜一共二十壇,奉閣老之命,都送來了。」


  正如嚴嵩所料,昨夜提刑司、鎮撫司圍了嚴世蕃幾個人的府邸,不到天明已傳遍了京城,如果徐階不派人傳話,這老闆今天打死了也不會再送醬菜來。因徐階傳喚,此時不得不來。這時遙遙望見書房裡既坐著嚴嵩也坐著徐階,他口稱「閣老」自然不錯,而平時應該說的「敬獻閣老」這時改成了「奉閣老之命,都送來了」,這個「閣老」自然指的就是徐階了,更加沒錯。虧他這時竟能琢磨出這幾句難說的話,總算說得滴水不漏。說完,他便低頭跪在那裡,再也不動。


  這幾句話嚴嵩也聽到了,坐在那裡茫茫地向門外的院子望去:「是趙老闆嗎?進來吧。」


  從這裡可以看到,那趙姓老闆依然跪在那裡,一動不動。


  嚴嵩望向了徐階:「他怕見我了。徐閣老,煩你叫他進來吧。」


  徐階只好望向門外:「嚴閣老叫你,你沒有聽到嗎?」


  「是。」那趙老闆這才應了一聲,萬般不情願地爬了起來,走到了門邊,再不肯進來,就在那裡又跪下了。


  「趙老闆。」嚴嵩又叫了他一聲。


  「在。」那趙老闆這個「在」字答得有如蚊蠅,頭卻依然低在那裡。


  徐階:「閣老叫你,抬頭回話!」


  「是。」那趙老闆不得不抬頭了,卻只望向徐階,不看嚴嵩。


  嚴嵩依然嘮叨著:「二十多年了,難為你每年幾次給我送醬菜。記得你多次說過,想請我為你的店面題塊匾,今天我就給你寫。」


  那趙老闆立刻伏下頭去,慌忙答道:「小民一間小店,做的都是平常百姓的生意,怎敢煩勞官家題匾。萬萬不敢。閣老若無別事,小民就此拜別。」說著磕下頭去。


  嚴嵩笑了,笑出了眼淚,轉望向徐階:「徐閣老你都看見了,平時,多少人千金求老夫一字而不可得。現在,老夫的字白送人,都沒人敢要了。回去吧,今後老夫也不會再煩你送醬菜了。好好做生意,皇上也喜歡吃你們的醬菜呢。」


  那趙老闆連忙磕了最後一個頭,爬了起來,低頭躬身退了出去。


  「來人。」嚴嵩這一聲竟然叫得中氣十足。


  他的一個管事進來了,望著他滿臉黯然。


  嚴嵩:「挑一壇八寶醬菜,我要敬獻皇上。」


  今日嘉靖的蒲團前多了一張從裡面透出紅來的印度細葉紫檀小方桌,桌子上擺著三副碗筷:那碗是汝瓷官窯的極品,是為開片粉青瓷,薄得像紙,乍看一片青色,細看從青里又透出淡淡的粉紅。據說這粉青瓷在汝瓷官窯里也只出過一窯,是天賜的神品,之後,汝窯雖也出過紅青藍青卻再也沒有出過粉青。碗里的三把勺也是定窯的變窯極品,外釉通體素白,從裡面卻透出淡淡的暈黃。這時三把勺擱在三隻碗里,宛如三片橢圓的月亮浮在粉青的水中!那箸平常些,是象牙鑲銀的箸,箸尖上的包銀擦得鋥白閃亮,箸身的象牙從裡面透出閃亮的黃來,主要是為了拿起來稱手,又能防毒。


  嘉靖依然坐在蒲團上,嚴嵩依然坐在東面上首,徐階還是坐在西面下首,一如平時三人的座次。


  嘉靖的目光帶著複雜的眼神終於望向了嚴嵩。嚴嵩微低著頭,徐階是一直就低著頭,二人都知道,這位主上要發感嘆了。


  「百姓苦哇。」一如往常天心難測,嘉靖發出的這句感嘆說的卻是百姓,「一年到頭也就盼著過年,可一眨眼正月十五就過去了。到了今天,許多人家的鍋里只怕連油星都見不著了。想著他們,我們這一頓也吃素吧。知道今天嚴閣老會給朕送來八寶醬菜,朕昨夜就告訴了御廚,叫他們熬了一鍋八寶粥。呂芳,上膳吧。」


  「是。」呂芳今日的聲音比平時低沉,「上膳。」


  兩個太監在前,抬著一隻已經沒有絲毫煙氣的紅炭火爐,那鍋粥便座在火爐上,被兩個太監跪放在小方桌的前方。


  接著是八個宮女每人擎著一隻托盤進來了,進來后一邊四個都在隔條門兩邊也跪了下來。每隻托盤上竟然都只有一小碟醬菜,虧她們這麼快就從罈子里把八寶醬菜都分了出來。


  呂芳先走到那鍋粥前,拿起勺攪了攪,然後舀起一勺。


  兩個抬粥的太監跪在那裡,各人從懷裡掏出了一隻淺口小碟,雙手捧起,呂芳將那勺粥倒了一半在左邊太監的小碟里,又倒了一半在右邊太監的小碟里。


  兩個太監捧著碟把粥送到嘴邊喝了。


  呂芳又望了他們片刻:「出去吧。」


  兩個太監躬身退了出去。


  呂芳接著走到宮女面前,從左首第一個托盤裡拿起了一雙筷子,在那個碟子里夾出一塊醬菜放在托盤邊,然後依次走去,從每個碟子里都夾出一塊醬菜放在每個托盤邊。


  八個宮女都低下了頭,吃掉了各自托盤邊上那塊醬菜。


  呂芳這才將一碟碟醬菜端上小桌。


  呂芳:「都出去吧。」


  八個宮女:「是。」爬起來都躬身退了出去。


  呂芳先捧起了嘉靖面前那隻碗,兩勺粥盛進碗里,離碗邊恰好留出兩分,捧到嘉靖面前雙手放在桌上,接著去拿嚴嵩那隻碗。


  嚴嵩立刻站了起來:「不敢消受,讓我自己來吧。」 徐階這時也站了起來:「嚴閣老的和我的都讓我來盛吧。」


  「都坐下吧。」嘉靖開口了,「不要看那麼多人叫他老祖宗,在這裡他就是奴才。你們才是朕的大臣。讓他盛。」


  嚴嵩和徐階這才又輕輕坐下了。


  呂芳給嚴嵩和徐階都盛上了粥。


  嘉靖拿起了碗里的勺,舀了半勺送到嘴邊。


  「燙。主子慢點喝。」呂芳招呼著。


  嘉靖將半勺粥送進去,卻含在嘴裡,慢慢含了好一陣子才咽了下去。


  嚴嵩和徐階這才拿起勺也舀了半勺粥送進嘴裡。


  嘉靖望著他們:「養生無過津液。先在嘴裡含含,把津液引出來,再咽下去,可以長生。」


  兩個人這時的粥都在嘴裡,又不得不回話,那句「是」字便答得含糊不清,也模仿著嘉靖把那半勺粥在嘴裡含了好一陣才咽了下去。


  嘉靖也不再說話,三個人默默地喝粥。一陣子,嘉靖、嚴嵩、徐階面前的那大半碗粥都見了底了。八碟醬菜也都各吃了些,每個碟子里還剩有大半。


  呂芳給嘉靖那隻碗又盛了半碗粥,接著拿起了嚴嵩那隻碗。


  「謝過呂公公,老夫已經夠了。」嚴嵩伸出手蓋住了碗,轉望向嘉靖,「啟奏聖上,罪臣有幾句話想單獨向聖上陳奏。」


  嘉靖望了他好一陣子,從他的眼裡似乎望出了他的心思,於是轉望向徐階和呂芳。


  徐階默默站起了,退了出去。


  接著,呂芳也退了出去,還把門也帶上了。


  嚴嵩慢慢站起了,從袖中掏出了一塊絹,那塊絹上紅紅密密寫滿了人的姓名。


  嘉靖卻不去接那絹,而是望著嚴嵩。


  嚴嵩:「老臣有罪,罪在臣一身。諸臣有罪,罪在嚴世蕃、羅龍文、鄢懋卿,還有一些貪而無厭之人。有些人當遭天譴,有些人萬望皇上保全!」說到這裡他雙手將那塊絹遞了過去。


  嘉靖不得不接了,接過來默默看去——第一個名字便醒目地寫著胡宗憲!接著底下還有許多名字。


  嚴嵩繼續說道:「罪臣掌樞二十年,許多人不得不走罪臣的門路,可罪臣也沒有這麼多私黨。有些人罪臣是為皇上當國士在用,他們肩上擔著我大明的安危,擔著我大明的重任。有些人身上現在還當著皇上的差使,許多事都要他們去辦,也只有他們能辦。」


  「知道了。」嘉靖將那塊絹塞進了衣襟里,接著拿起磬杵敲了一下銅磬。


  徐階和呂芳又進來了。兩個人心中忐忑,面上卻不露任何聲色,進來后,都站在那裡。


  嘉靖也不再叫徐階入座,而是望向嚴嵩:「嚴嵩。」


  嚴嵩:「罪臣在。」


  嘉靖望著他:「聽說你今兒早上想給六心居題塊匾,那個老闆不要,有沒有這回事?」


  什麼事都瞞不過這位皇上,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這件小事這麼快他居然也知道了,而且在這個時候提起,徐階、呂芳立刻料到又有亂石鋪街了!


  嚴嵩卻立刻有了心靈感應,眼神也亮了許多,望向嘉靖:「回皇上,確有此事。人之常情。」


  「朕不喜歡這樣的常情。」嘉靖飛快地接過話頭,「呂芳,準備筆墨,讓嚴閣老在這裡寫,然後蓋上朕的寶章,送到那個醬菜鋪去,限他們今天就刻出來,明早就掛上。」


  這句話一出,不只是嚴嵩心潮激蕩,徐階大出意外,連呂芳都有些感到突然。


  「都準備著呢。」呂芳總是能在第一時間順應嘉靖的突變,立刻答道。


  精舍里各種尺寸的上等宣紙都是常備,呂芳立刻從牆邊的櫥格里抽出了一張裁成條幅的宣紙擺到了御案上,硯盒裡的墨也是用上等絲綿浸泡著,這時擱到香爐上略略一烤,也就熔化了。


  做完這些,呂芳對嚴嵩說道:「嚴閣老請吧。」


  嚴嵩這時有些邁不開步,徐階走了過去,攙著他走到了御案邊。


  呂芳將那支斗筆也已在溫水中燙開了,遞給了嚴嵩。


  嘉靖也慢慢走到了御案邊,看嚴嵩題字。


  握住了筆,嚴嵩便凝聚了精力,在硯盒裡蘸飽了墨,又望了望嘉靖。


  嘉靖滿眼鼓勵的神色:「寫吧。」


  「是。」嚴嵩左手扶著案邊,右手凝聚了全身的心力,一筆下去,寫下了「六」字那一點。


  「寶刀不老。接著寫。」嘉靖又鼓勵道。


  嚴嵩接著寫了一橫,又寫了一撇,再寫了一點——那個「六」字居然如此飽滿有力!


  「好!」這一聲讚歎,徐階叫出來時顯得十分由衷。


  嘉靖斜望了一眼徐階,露出讚賞的眼神。


  嚴嵩又蘸飽了墨,一氣寫出了「心」字。


  心中再無旁騖,嚴嵩又蘸墨,寫出了最後一個「居」字!


  三個字筆飽墨亮,連嘉靖在內,徐階、呂芳的目光都緊落在那幅字上,精舍里一片沉寂。


  嚴嵩這才又抬起了頭,望向嘉靖。


  徐階和呂芳也都悄悄地望向嘉靖。


  嘉靖卻依然望著那幅字,沉默無語。


  「都好。」嘉靖終於開口了,「就是『心』字不好。」


  嚴嵩:「那罪臣重寫。」


  嘉靖:「不是字不好,而是名不好。為什麼要寫成『六心居』?」


  嚴嵩:「回皇上,這個店是趙姓六兄弟開的,因此起名『六心居』。」


  嘉靖:「六個人便六條心,這就不好。人心似水,民動如煙。我大明現在是六千萬人,照他們這樣想,那便是六千萬條心。朕替你出個主意,在『心』字上加一撇,把『心』字改成『必』字!六合一統,天下一心!」


  「皇上聖明!」徐階第一個在嘉靖的身邊跪下了。


  嚴嵩再也忍不住了,眼中終於滲出了濁淚,扶著御案也要跪下。


  「不用跪了。」嘉靖阻住了他,「改吧。」


  「是。」嚴嵩左手扶著御案,右手將筆又伸到墨盒裡蘸飽了墨,探了探,憋足了那口氣,在『心』字中間寫下了濃濃的一撇!

  「好!蓋上朕的寶章!」嘉靖大聲說道。


  「是。」呂芳到神壇上把嘉靖自封的那三個仙號的御章都捧了過來,「啟奏主子,用哪一枚寶印?」


  「為臣要忠,為子要孝。就用『忠孝帝君』那枚寶印。」嘉靖說道。


  「主子聖明。」呂芳把裝著御印的盒放下,從裡面雙手捧出了「忠孝帝君御賞」那枚章,走到那幅字前,在硃砂印泥盒裡重重地印了印,然後又伸到嘴邊呵了一口大氣,在條幅的右上方端端正正地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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