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118章
這便出現了奇異的場景,一條如此熱鬧繁華的大街,人群遠遠避讓,路面前頭都空了下來,只海瑞牽著馬拉著馬車,一邊一個錦衣衛向街的那頭走去。
明朝的北京九門以里行轎走馬規制極嚴,尤其是通衢大街,非有品級的官員不能乘四抬以上的轎,除了步軍統領衙門和巡街御史巡行街道,有馬也不能騎,只能牽著走。像前門外大街這樣的地方,敢於馳馬者,不是持有兵部勘合的急遞,那便是極有來頭的要害人物了。剛才那提刑司太監馳馬而去便已嚇得好些人紛紛避讓。這時,就在那太監馳去的方向,也就是海瑞那輛馬車背後的方向,街面上又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剛剛因避讓而躲閃,現在準備擁過來的人群又閃開了,讓出一條道,只見三騎馬一路小跑著向這邊奔了過來。
三騎馬小跑著越來越近,三個人也都穿著便服,來頭顯然也不小。
「鬧大發了!十三爺也來了!」六必居對面那個茶館里有個茶客望著小跑過去的三騎馬脫口叫道。
「哪個?哪個是十三爺?」另一茶客連忙問道。
那個茶客走到門邊一指,許多茶客都擁到門邊齊看。
那個茶客:「最前邊那位,就是萬歲爺欽封的第十三太保爺。一準也是抓那個人來了。」
眾人驚詫間,那三騎馬已經追到了海瑞的那輛馬車邊,放慢了步子。
「十三爺!」跟著海瑞的一個錦衣衛連忙行禮,「先停下。」又叫海瑞停了馬車。
「十三爺安好!」跟著海瑞的另一個錦衣衛趕著行禮。
那十三爺勒著馬韁,緊問道:「是不是剛才在六必居的那個戶部主事老爺?」
「是。」一個錦衣衛連忙答道,「這麼快十三爺就知道了?」
那十三爺的目光立刻向戴著斗笠的海瑞望去,雖看不見面容,身影還是熟的,立刻翻身下馬,注目望去:「真是恩公!」說著當街便跪了下去。
他這突然一跪,把那兩個錦衣衛驚住了。跟著他來的另兩個錦衣衛也有些意外。按禮制,鎮撫司的錦衣衛只能上跪皇上,下跪司禮監和鎮撫司的長官,其他各品官員見了也只是舉手行禮,一概不跪。
幾個錦衣衛見自己上司竟對這個戶部的小官下跪,又口稱「恩公」,自是私跪,與職份無關,幾個人便不能跟著下跪,只好側了身子低著頭站在一邊。
海瑞望著跪在身前的齊大柱——十三爺,眼神里也頗是感慨,但很快便恬淡了:「快起來。這裡不是行禮處。」
齊大柱激動地站了起來:「太夫人和夫人呢,還有小姐呢,都在車上嗎?」
「是誰呀?汝賢,怎麼又停下了?」海母在車簾內問話了。
「太夫人!是兒子齊大柱接您老來了!」齊大柱聽見了海母的聲音,連忙走向車簾。
車簾掀開了一角,露出了海母滿頭白髮的臉。
「兒子大柱給您老磕頭。」齊大柱說著退了一步又要跪下去。
「說了不是行禮處。」海瑞揮手止住了齊大柱,連忙過去撩著車簾,扶著將要出來的母親的手臂,「母親,是大柱。」
「大柱啊?」海母兩眼向齊大柱望去。
齊大柱一步便跨了過去,伸出那雙大手攙著海母:「太夫人,是我。聽說恩公和太夫人你們這幾天到,兒子已給太夫人租了一所院子,地都洗乾淨了,然後這兩天便一直在東便門碼頭等著。誰知你們走了陸路。」
海母笑了:「難得你這樣掛牽著我們。媳婦呢?」
齊大柱:「在家等著呢。聽說太夫人和夫人來北京,也是好幾晚睡不著覺了。」
「母親。」海瑞望著母親,「大柱現在是鎮撫司的官員,專為皇上當差的,我們不能耽擱他的公事。讓他先走。」
海母從兒子的話里和眼神中明白了些意思:「我明白。讓他走吧。」說著便放下了車簾。
海瑞望向齊大柱:「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往後你在鎮撫司當你的差,不要來找我,找我,我也不會見你。」
齊大柱被他說得懵了:「恩公……」
「我不是誰的恩公。」海瑞的臉更肅穆了,「你走吧。二位,我們走。」說著便去牽了馬韁,拉著馬車向前走去。
那兩個錦衣衛有些為難了,望著馬車又要跟去,又不知如何跟十三爺說。
齊大柱剛才是匆忙間聽說六必居被錦衣衛帶走了一個戶部官員,便猜想可能正是自己在等的海瑞,卻不明白為了何事,這時緊盯向那兩個錦衣衛:「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們小題大做的?」
兩個錦衣衛對望了一眼,有些尷尬,其中一個低聲稟道:「回十三爺,這位老爺在六必居說了些犯忌諱的話,還寫了一幅犯忌諱的字,提刑司黃公公叫我們先把他送回家,然後送到戶部去等候處置。」
齊大柱這才失驚了:「一幅什麼字?黃公公呢?」
另一個錦衣衛:「是給皇上改的那個『必』字另做了一番說法。說什麼是為了『正人心而靖浮言』。黃公公已經拿著那幅字送司禮監陳公公那裡去了。」
「糟了!」齊大柱跺了一下腳,「黃公公走了多久了,騎馬了嗎?」
一個錦衣衛:「騎了馬,要追也追不上了。」
齊大柱好一陣急想:「你們還是跟著去,把海老爺好好送到家,不要去戶部。」
兩個錦衣衛:「知道了。」二人連忙轉身向那輛馬車追去。
「回鎮撫司!」齊大柱跨上自己的馬向西邊前門方向馳去。
兩個錦衣衛連忙跟著上了馬,追著馳去。
遠處,許多躲著觀瞧的人都擁了出來。
正是夏練三伏的天,北鎮撫司這天正好是七爺當值,光著膀子露出一身鐵疙瘩般的肌腱,頂著太陽正將一根粗竹竿串著的兩隻偌大的大石鎖扛在肩上,一隻腳提起,一隻腳金雞獨立,在那裡練「馬樁功」。
齊大柱滿頭大汗從院門進來了,也不好打斷他練功,在他身邊站住了,默默地等著。
朱七雙掌撐起竹竿,單腿依然未動,只是換了個肩,問道:「什麼事?」
「師傅,弟子遇到難事了。」齊大柱說得顯著焦心。
朱七依然扛著竹竿,乜了他一眼:「死人的事嗎?」
齊大柱:「那倒沒有。」
「沒死人急什麼?」朱七扛著石鎖換了一條腿。
齊大柱:「這件事說的是六必居。有人在皇上改的那個『必』字上做了文章。」
朱七怔了一下,兩腿落了地,雙掌將竹竿撐起拋在地上,立刻望向了齊大柱:「什麼文章?是口說的還是墨吃紙?」
「落了墨了。已經被提刑司的人送到陳洪陳公公那裡去了。」齊大柱說得很急,「師傅,寫這個字的人是弟子的恩公。」
朱七:「哪個恩公?」
齊大柱:「海老爺海瑞。」
「是他?他不是在江西嗎?」朱七的面容也凝肅了。
齊大柱:「殺了嚴世蕃以後內閣調了一批人進京,海老爺也調了戶部主事。」 朱七知道事情嚴重了:「都寫了些什麼,知道嗎?」
齊大柱:「說是給六必居另作了一番說法。」
朱七默在那裡想了起來。
「師傅。」齊大柱著急地望著朱七,「你老能不能去找一下陳公公,將這件事壓下來?」
「糊塗。」朱七兩眼閃著光,「通天的事,誰敢壓?再說陳公公正巴不得有這個事呢。」
齊大柱:「那皇上見了,弟子的恩公可要擔罪了。」
「不要再說什麼恩公!」朱七的聲色嚴厲了起來,「在這裡當差只有皇上沒有什麼恩公!」
齊大柱低下了頭。
朱七緩和了些語氣:「知道他為什麼要寫這個字嗎?」
齊大柱:「弟子當時不在,下面的人聽到,海老爺說寫這幾句話是為了『正人心而靖浮言』。」
朱七凝神望著前方仔細想了起來。
齊大柱更急了,滿臉的汗流了下來。
朱七倏地轉望向他:「聽明白了。這個海瑞是裕王爺舉薦的人,跟你一點關係沒有。你只去做一件事,趕快把這事去告訴徐閣老,然後回到這裡待著,不許再去見他。拿衣服給我。」
齊大柱立刻走到屋檐下拿起了朱七的衣服雙手展開。
朱七后伸兩臂穿了內衣,齊大柱又拿起了他的長衫展開,讓他穿上。
「走吧。」朱七自己系著腰帶一邊向院門走去。
「師傅去哪裡?」齊大柱緊跟在他的背後。
「還能去哪裡?事情捅到了陳洪那裡,當然只有去見老祖宗了!」朱七說著已經跨出了院門。
有明一代,明太祖朱元璋出身赤貧,得了天下,給官員定的俸祿近乎苛刻,倘若家境貧寒中了科舉進了官場,僅靠俸祿,實難以給付各項開支。地方官尚好,家居動用車轎馬匹都是衙署供應。當了京官,尤其是四品以下的小官,年領俸祿不過數十兩白銀,倘遇國庫拮据,甚至有以胡椒、布匹等折銀抵發俸祿。長安米貴,宅居、車轎、長隨皆需自備,養家更是艱難。
海瑞在福建南平當了幾年教諭,在浙江淳安、江西興國當了幾年知縣,「素絲不染」,在北京政治格局發生巨大變化時,突然接到奉調進京的公文,已是囊空如洗。車馬費有限,乘不起船,只得走陸路,靠幾十里一所驛站按七品官調任的等級賴以有食有宿,隔站換車。從興國動身前,第一件事便是給前一年調任北京都察院御史的王用汲寫了書信,請他代為物色一所小宅院,並言明月租銅錢不得超過五吊。這便有些難為了王用汲,就算在遠離六部的靠東北城邊找一所簡陋的四合小院,最低月租也得八吊。王用汲動了個腦子,準備跟房東簽兩份契約、一份上寫明實數八吊,自己每月暗中替海瑞貼補三吊;一份是海瑞必須自己跟房東簽的,寫著月租五吊,由海瑞按月給付。
就這樣找的這所居宅,也只有一進三向有房的四合小院,空空蕩蕩,傢具動用全無,且門窗破舊,內牆剝落。花了好些時日,王用汲自己掏錢請來了泥瓦木工,直到這天早上才算搶著修補完了。
「人快到了,那裡不要釘了。」王用汲對兩個尚在敲釘窗頁的泥木工說著,又對北面正屋裡喊道,「還有裡面的,都趕緊收拾器具,你們走吧。」
那兩個泥木工還是釘完了最後一扇窗,屋裡也走出了幾個泥木工,一個為頭的走到王用汲面前行了個禮:「王老爺,那我們就走了。」
「把剩下的工錢付給他們。」王用汲對站在院門外張望的一個長隨說道。
那長隨走了進來,從衣襟里掏出五吊銅錢遞給那個為頭的。
為頭的:「謝王老爺賞。」帶著那群泥木工提著傢伙走出了院門。
王用汲又對那長隨吩咐道:「叫外面的人把剩下的東西都搬進來!還有,趕快將北屋正房的地洗了!」
「是。」那長隨連忙吩咐院門外的幾個傭工,「立刻將剩下的動用家什搬進來!將北屋正房的地洗乾淨!」
立刻有幾個傭工抬著籮筐將裝著的鍋碗瓢盆搬進東面的廚房,另兩個傭工將最後一張桌子和放在桌子上的幾把椅子搬進了北屋的正房,又連忙奔出來,走到院子右側的一口井台邊放下軲轆上的桶打水。
這所宅院的房東是個中年長衫人,一直站在王用汲身邊,見王用汲自己掏錢將宅院修飾半新,這時滿臉堆笑:「托王老爺的福,小人這處祖屋跟著沾光,總算修了一遍。」
「用兩隻桶兩個人洗。快點!」王用汲催著那一個取水、一個提桶的傭工。
兩個傭工不再一人取水一人提桶,都提著水桶奔進北面正屋。
「多餘的話都不用說了。」王用汲這才轉對那房東,接著從身上掏出一份契約,「等一下海老爺到了,你按這份房租契約跟他再簽一份。」
那房東:「王老爺,房租契約昨日你老不就跟小人簽了嗎?」
王用汲:「昨日那份是我跟你簽的,你不要跟海老爺說。今日你跟海老爺把這份簽了。」
那房東疑惑地接過那份契約,立刻變了臉色:「王老爺,說好了是八吊銅錢的月租,這上面怎麼寫成五吊銅錢?」
王用汲:「我這位同僚是個清官,家裡也沒有底子,每月八吊銅錢的房租他出不起,最多只能出五吊銅錢。」
「說好了八吊。五吊銅錢打死了小的也不租的。」王用汲還沒說完,那個房東便急了。
「聽我說完。」王用汲端嚴了面容,「八吊還是八吊,每月他給你五吊,我再給你三吊。」
「慢著,讓小人想想。」那房東睜著眼琢磨了半天,似乎明白了,「王老爺是說,每月的房租按昨天我們簽的八吊付錢,海老爺明裡給小人付五吊,王老爺您再暗中給海老爺每月貼付三吊?」
王用汲:「明白就好。不許讓海老爺知道。還有,這些傢具動用也說是你原來就有的。今後海老爺另搬了宅子,這些東西就都留給你。」
「小的明白,一切都按王老爺的吩咐辦。」那房東又眉開眼笑了。
「老爺,有輛馬車來了,像是海老爺一家。」那個長隨在院門外隔著門向王用汲稟道。
王用汲大步走出了院門,一眼便望見了那輛徐徐輾來的馬車,也望見了戴著斗笠、穿著葛布長衫那個熟悉的身影,便快步迎了過去。
海瑞當然也看到了快步迎來的王用汲,連忙取下斗笠,也快步向他迎去。
王用汲笑著,海瑞也笑著,兩個人迎面走近了,相距一尺都站在那裡。
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竟然一時無語。
「我猜到了。是不是想說,我如今當京官了,不比在地方,一定要送我兩套絲綢衣服?」海瑞收了笑容,假裝嚴肅地說道。
「你猜到了,我就不送了。快接太夫人和嫂夫人去。」王用汲說著,幾步搶到輾近的馬車邊。海母已掀開車簾,王用汲見海妻面色蒼白地靠在車內,便一手攙著海母走進院門一面大聲吩咐,「車內有病人,快抬把椅子來!」
「沒有這個禮。」海母轉對攙著她另一邊的海瑞說道,「汝賢,你自己把媳婦背到屋裡去吧。」
海瑞望了一眼王用汲,回答母親道:「是。」
「不用了!」隨著這一聲,兩個錦衣衛不知什麼時候解開了馬,一個在車前,一個在車后,愣生生地連人帶馬車從院門抬了進來。
院子里的人都看傻了!
兩個錦衣衛抬著馬車站在院子里,氣定神閑,前面那一個望著海瑞問道:「放在哪裡?」
海瑞:「請抬到西屋門邊吧。」
兩個錦衣衛毫不費力地將馬車連人又抬到了西廂房門邊輕輕放了下來,拍了拍手走到院門外,一邊一個站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