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119章


  王用汲扶著海母已在北屋窗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這才注意到了這兩個人,走近海瑞,低聲問道:「什麼人?」


  海瑞淡淡答道:「錦衣衛的。」


  王用汲一怔:「剛進京,怎麼惹上他們了?」


  「書信里就跟你說了,總會惹上他們的。遲惹不如早惹。」海瑞依然淡淡地答道。


  那房東看到這兩個人便已十分緊張,這時在一旁聽到了他們倆的對話,立刻變了臉色,懵在那裡。


  王用汲找的這所小四合院甚合海瑞之心。北面當南三間房,正中一間客廳,客廳東面一扇門通海母卧房,西面一扇門通的那間房既可供海瑞做書房,也能讓他時常夜卧於此,照料母親。最難得的是院子里西邊有一株槐樹,甚是茂盛,夏季濃蔭半院,一張小桌几把竹椅,吃飯納涼兩得其便;院子東邊靠廚房不遠便是那口井,不到一丈深便是清水,這在北京城可不易得,於每日都要提水洗地的海家尤其可心省力。


  王用汲雇來的那幾個搬東西的傭工早已一鬨而散了。午飯是王用汲那個長隨叫的外賣,這時也吃了。那個長隨從正屋客廳收拾了碗筷端著走了出來折向東面的廚房。海瑞安排了母親在自己卧房裡歇了,這時和王用汲從客廳正門走了出來,第一眼便看到院門大開卻空蕩蕩的,兩個錦衣衛已經不見了人,第二眼卻看見從廚房裡走出了那房東,苦著臉偏裝著笑向兩人走來。


  「這位是?」海瑞望向王用汲。


  王用汲:「一直忙著忘記引見,這就是房東。正好,跟海老爺把契約簽了。」說著便陪著海瑞向槐蔭下小桌前走去,兩人坐了下來。


  那房東也跟了過去,卻不坐。


  王用汲抬頭望向他:「要簽契約,也請坐吧。」


  那房東好彆扭,先望了一眼院門,又望向王用汲和海瑞,聲音壓得好低:「稟兩位老爺,沒走呢,都在衚衕里站著。」


  海瑞和王用汲對視了一眼,接著都望向那房東。


  那房東以為二人沒聽明白,便做了個抬車的手勢,又伸出兩根指頭:「那二位,衚衕里待著呢。」


  「這不干你的事。」王用汲打斷了他,「跟海老爺簽約吧。」


  那房東又飛快地瞟了一眼院門,冷不丁地竟向二人跪下了,壓著嗓子:「兩位老爺開恩,小人祖上打成祖爺那時就在北京城生計,從來安守本分,巡檢老爺的衙門都沒去過,請兩位老爺抬抬手,保小人一家平安。」


  他雖然說得七繞八拐,海、王二人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二人又對望了一眼。


  王用汲沉下了臉:「你這話什麼意思?誰讓你一家不平安了?」


  那房東還跪在那裡:「老爺是都察院的青天,如何不能明察小人的苦情?請老爺另外找一所宅子住,小人情願將老爺這幾日修補小人這所院子的錢補給老爺。」


  王用汲急了:「什麼話!哪有租出的房子人家剛搬進來就叫搬走的!」


  那房東哪裡肯簽,還是賴跪在那裡。


  海瑞反倒有些為難了:「既尚未簽約,你不肯租給我,我當然只好搬出去。可一個老人一個病人剛剛躺下,今天我也搬不了。」


  「哪天都不搬。」王用汲無奈只好攤牌了,「剛峰兄放心,他的約我在昨日就簽了。租期一年。你們只管住。」說到這裡又望向那房東,「那份假約也不用簽了,你立刻走。」


  那房東要哭的樣子:「王老爺、海老爺,你們都是吃皇上俸祿的,文死諫武死戰,都是效忠朝廷。小人可是平頭百姓,惹不起這個禍。」


  聽他越說越不像話,一向性情溫和的王用汲也動了氣:「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把門外那二位請來,你跟他們說去。」說著便站了起來。


  「別、別價!」那房東彈簧般站了起來,「小人走,這就走。」說著便向院門外走去,恰在此時槐樹上的一隻知了突然叫了,那房東又嚇了一跳,如喪考妣地走出了院門。


  王用汲也坐下了,低著頭默在那裡。


  海瑞是心地何等明白的人,這時都知道了王用汲替他的安排,更知道這時他還陪自己坐在這裡之不易,便也沉默著。


  頭上槐樹的枝幹間知了叫得更響了,院子里卻更靜了。


  王用汲那個長隨從廚房門口提著一壺茶拿著兩個杯子走過來了,替兩位老爺倒好了茶,將瓷壺放在小桌上。


  「去院外等我,把院門帶上。」王用汲沒有抬頭。


  「是。」那長隨也走出了院門,把兩扇門從外面反手關上了。


  「國事難,家事亦難。」王用汲端起了茶杯望向海瑞。


  海瑞也端起了茶杯向王用汲一舉,二人喝了一口,都放下了杯子。


  海瑞這才望向他:「朋友有通財之義。你替我用的錢,我反正也還不起,也不說謝你,我受了。我也不是一來就存心惹禍。國家病成這樣,官員要都做了甘草,大明朝便亡國有日,天下皆苦,何以家為。朝廷既然把我們都調進了京,同赴時艱吧。」


  「汗顏。」王用汲也望向了海瑞,「我調都察院也快一年了,參與了一些辦案,也上了幾道疏,說句自責的話,和甘草也差不多。倒是剛峰兄一到京便下了一劑對症的葯。一石驚天,總算把宮裡到各部衙門這潭死水攪起了波瀾。」


  「沒有那麼大的用。」海瑞揮了一下手,「我就是想說一句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和白都沒人敢說了,遑論其他。這幾年在興國我也想替百姓做些事,可每件事都做得艱難又都收效甚微,就因為朝綱不正,官場全無是非。」 王用汲:「國事要干,家事也不能太疏忽。剛峰兄,不是我說你,在興國這三年,你對不起這個家。小侄女遇難的時候你要是在身邊她或許有救,嫂夫人也不至於夭折了胎兒自己也病成這樣,畢竟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責備得是。」海瑞聲音低沉但十分誠懇。


  「進了京就好了。」王用汲本是極樂觀的人,這時有意一掃各人心中沉悶的陰霾,「有個好消息沒來得及告訴你和太夫人、嫂夫人,你猜猜。」


  「李先生進京了!」海瑞居然一猜便中。


  「一個月前進的京!」王用汲顯出了「故知」的快意,「明裡是來給裕王爺看病,心底里還牽挂著想進宮救皇上的命。但願徐閣老和呂公公能讓皇上受諫,了了李太醫這一點忠心,也不枉裕王爺請他來的一片孝心。」


  「身在江湖,心存魏闋。知李太醫的人不多。」海瑞也感嘆起來,「記得在浙江時我跟你說過,這半生也就你和李太醫是我海瑞的難及之友。」


  「李太醫當得起,我不算。」王用汲揮了下手,「估計你寫那幅字的事朝廷要鬧騰幾天。過了這幾天李太醫自然會來看你和太夫人,正好給嫂夫人診脈。」


  聽他說到這裡,海瑞肅穆了,望著他低聲說道:「潤蓮兄,我說句心裡話,你聽真了。要是沒有你在北京,今天六必居那幅字我也不敢寫。說不準今天或是明天我就要到詔獄去。真那樣,家人還得拜託給你。」


  王用汲被他說得也肅穆了:「第一我答應你,第二應該不至於此。我畢竟比你早一年來北京,朝局比你知道多些,對皇上也比你知道多些。你寫的那幅字雖然是直指皇上去的,但耿耿此心,以皇上之睿智不會不明白。這就是我剛才說的,葯對了症,便壞不到哪裡去。」


  這時海妻在西間卧房咳了起來,開始聲音還不大,接著便咳得厲害了,還帶著喘不過氣來的聲音。


  海瑞立刻站了起來。


  「快去看看。」王用汲也立刻站了起來。


  海瑞慌忙向西間卧房奔去。


  王用汲不好進去,站在那裡,卻看到北面正屋的客廳門口海母也出來了,便連忙走了過去:「太夫人。」


  海母:「王大人,只怕得煩你請個大夫來。」


  王用汲扶著海母向院子西邊走過去:「都安排了,太夫人放心。」


  謹身精舍,這時一向坐著嘉靖的蒲團空著,嘉靖竟然躺在一把竹躺椅上!

  徐階坐的便是當年嚴嵩那個綉墩,擺在嘉靖的躺椅邊,膝上放著一大摞公文,靜靜地望著微閉著雙眼、眼圈發黑、額上滿是汗珠的皇上。


  嘉靖病了!


  神壇邊的金盆里鎮著好大一塊方冰,然後是一金盆的冰水,呂芳正拿著一塊雪白的帶絨棉布面巾浸泡了,絞乾,疊成一條,捧在左掌里,右手又拿起一塊乾的雪絨面巾,悄悄走了過來,先用乾麵巾輕輕拭了嘉靖臉上的汗,然後將冰巾敷在嘉靖的額上。


  嘉靖四十一年的五月,嚴嵩致仕回籍,徐階接任了內閣首輔,將兩京一十三省各部衙門深藏的積弊理了一遍,這才發現國事已經比他們想像的還要糜爛。從那時候起,徐階和高拱、張居正等人便開始拆東牆補西牆,更把好些原來被嚴黨瞞著的事一點點透露給了嘉靖。嘉靖便覺著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丹藥也吃得更多了。到了今年,根爛枝枯的幾件大事同時發作了:北邊陸防和東南海防軍費都嚴重不足,蒙古俺答飄忽突襲,遼東好些部落也開始挑起戰釁;東南浙江的倭寇平定了,又在福建、廣東大舉掠城滅地;兩京以及好些省份許多官員的俸祿積欠日久已經怨聲載道,在陝西甚至發生了韓王府一百五十多個宗室官員索要多年積欠,圍攻巡撫衙門鼓噪毆打巡撫、布政使燒毀府衙的事;不得已想增加些賦稅以解國庫虧空,貪吏又從中加碼盤剝,以致近在北京城邊順天府的宛平、大興都出現了百姓不堪重賦,紛紛棄家逃生的慘景,有全里無一人丁者。五月,徐階等策動御史林潤等人上疏再劾嚴世蕃、羅龍文及其餘黨,嘉靖一怒殺了嚴世蕃等人,逮拿罷免了一批嚴黨,抄沒家財。到了六月,嘉靖的病情便連自己都瞞不住了,這年夏天便不停地流汗,卻依然聽從方士之言,反時令而行之,也不打開窗戶通風,還是穿著厚厚的棉布大衫。只打坐的時間大大縮短了,平時能一坐幾個時辰,這時最多只坐兩刻便要躺下,躺下還流汗。


  國事蜩螗如此,徐階每日在內閣處理完政務,盡量還趕到這裡,守著嘉靖,想方設法讓嘉靖批准或默許他與高拱等人補救時弊的一些奏陳。尤其這一個月,要將抄沒嚴黨的家財逐一理清,補救國庫的巨額虧空。今天就是前來奏陳這件大事的日子,本應下晌才來,突然接到了齊大柱報告的那件事,便改了主意,晌午前就來到了玉熙宮精舍,捧著一大摞公文擇要陳奏,再和呂芳配合著將海瑞捅的那個婁子儘力彌縫了,以免牽涉到裕王。


  呂芳將那條冰巾敷上去后,嘉靖的煩熱舒緩了些,眉目還是鎖閉著,開口說話了,依然是亂石鋪階,卻已無平時那份從容:「無非是東邊起火,西邊颳風,天塌不下來。只要是煩心的事,儘管說,朕喜歡聽。」


  這自然是反話,呂芳不禁悄悄向徐階遞過來一個眼色。


  「是。」徐階這時已經練就了一眉目的春風一面孔的秋水,儘管嘉靖閉著眼睛,他還是欠了一下身子,然後拿起公文上那張綱目,用那帶著吳音的官話煦煦說了起來:「啟奏聖上,抄沒嚴世蕃、羅龍文、鄢懋卿等一干貪吏家財的單子戶部都算出來了,一共有黃金三十七萬餘兩,白銀六百四十餘萬兩,其餘古貨珍玩折價也有近三百萬兩。」


  嘉靖的兩眼倏地睜開了:「說下去。」


  徐階:「是。內閣召集各部商議了一下,奏請給兵部撥款三百六十萬兩,其中一百六十萬兩給俞大猷、戚繼光部充作閩廣抗倭軍需,二百萬兩撥給薊遼總督充作北邊的防務軍需。」


  「准奏。」嘉靖想了想,吐出了這兩個字,又閉上了眼。


  徐階將兩張票擬遞給呂芳,呂芳接了過來走到御案前,站在那裡開始批紅。


  徐階接著奏道:「好些省份積欠官員俸祿,尤甚者如山西、陝西北直隸、河南、雲南、貴州都已拖欠一年以上,吏部奏請撥給二百七十萬兩先把這些省份的欠俸發了。」


  嘉靖不吭聲了。


  呂芳那支紅筆便停在那裡,也不過來接徐階的這紙票擬。


  「分吧。」嘉靖好久才說道,「還有哪些省部欠了俸祿,都說出來,把這點錢都分完了了事。」


  徐階:「回聖上,其他省份,還有兩京各部衙欠俸的情形要好些。臣等商議了,從其他口子想辦法慢慢補還。」


  嘉靖臉色好看了些:「那就你們說了算,將剛才說的那些省份所欠俸祿補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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