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120章


  「不敢。臣等遵旨。」徐階作如是答,輕輕抽出那張票擬遞給呂芳。


  呂芳批這紙票擬時,那支紅筆便有意寫得特別慢,好像特別沉重。


  「換塊冰巾。」嘉靖果然睜開了眼,望著呂芳突然說道。


  呂芳的紅由於批得很慢,這時尚未寫完,連忙擱了筆,在銅盆里洗了手,去金盆里絞了另一條面巾,走過去替嘉靖換下了額上的那條面巾。


  嘉靖又閉上了眼:「為軍的分了錢,為官的也分了錢,該給朕的百姓分錢了吧?」


  「皇上如天之仁!」徐階連忙頌聖,「今年數江西災情最重,三月發桃花汛四府州縣都遭了大水,入夏以來七個府又都是旱情,江西奏請免了這些地方今年的賦稅,另請朝廷撥款在他省買糧三百萬石賑濟……」說到這裡徐階停了下來。


  「說完!」嘉靖手一揮。


  「是。」徐階接著奏道,「去年下半年以來,有些地方加重了百姓的賦稅,譬如順天府的宛平、大興兩縣,去年一年征的賦稅竟是往年的三倍,天子腳下,百姓逃亡,十室九空。」說到這裡徐階動了情,掏出袖中的絲巾印了印眼眶:「戶部奏請撥二百萬兩銀子還給加了賦稅幾個省的百姓,其中順天府就要撥六十萬兩,讓流亡在外的百姓好回鄉耕種。」


  「不用說了!」嘉靖拿開了額上的冰巾扔在一邊,「順天府和宛平、大興兩個縣令都拿了沒有!」


  徐階:「回聖上,已革職,正在審訊。」


  嘉靖:「先把他們的家也抄了,還百姓的錢!」


  「是。只是抄了他們的家也是杯水車薪。這二百萬兩其實也不夠退還多征的賦稅,安定人心而已。」徐階答著,還是將那幾紙奏請撥款的票擬抽了出來。


  呂芳惘惘地望著嘉靖,沒有立刻去拿徐階手中的票擬。


  「朕都捨得,你還裝什麼樣子?」嘉靖陰望著他,「撥吧,都撥了。無非是朕住的地方破一些,宮裡的人都穿著舊衣服上街討飯去!」


  呂芳不得不接言了,望向徐階:「徐閣老,皇上的萬壽宮才修了不到一半,宮裡十萬張嘴也都等著吃飯呢。這筆錢內閣沒有算進來?」


  徐階站起了:「再苦也不能苦君父。臣等都議好了,剩下的二百多萬兩都上呈宮裡,一部分修萬壽宮,其餘的供宮裡各項開支。」


  嘉靖閉上了眼,這時當然不會直接說叫呂芳批紅的話。


  徐階和呂芳只好靜候在那裡,精舍里突然沉寂了。


  「百姓們常說的一句話,破財消災。」嘉靖知道這一筆好不容易抄沒來的財物用在這些地方,內閣已經是盡了心了,卻依然心臆難平,「朕把這些錢都分了,上天也應該讓朕的病好了。呂芳,都批了紅吧。」


  徐階立刻在他身邊跪下了,呂芳這時哪能去批紅,也連忙跟著跪下了。


  徐階:「仁君天壽!可聖上也得將息龍體,以慰天下蒼生之念!」


  呂芳:「奴才贊成徐閣老的話,天佑主子,主子也還得珍惜仙體。」


  「你們真以為朕病了?」嘉靖突然又翻了臉,「朕會病嗎?」


  徐階和呂芳自他生病這一段時光以來,都被他這種近乎狂悖的折磨弄得有些疲了,這時只好跪在那裡深低著頭,不敢接言。


  嘉靖不再逼問他們,自己竟撐著從躺椅上站了起來。


  「主子!」呂芳慌忙爬起,要去扶他。


  嘉靖揮手甩開了他,腳步飄浮,還是強撐著自己走到蒲團前坐了下來,盤上了腿。


  呂芳悄然緊站在他的身後,隨時做好扶他的準備。徐階這時也爬了起來,站在嘉靖的身側,緊張地望著他,準備萬一他要倒下也去幫著扶駕。


  「人有病,天知否?」嘉靖沒有倒,閉著眼又怪誕地喃喃說了這麼一句,便開始運功練氣,這一練,額上的汗反而涔涔而下,臉色也立時難看起來。


  「皇上、主子!」徐階和呂芳都跟著變了臉色,二人同時呼喚著便過去攙他。


  「丹藥!」嘉靖執拗地坐在那裡,從牙縫中迸出這兩個字。


  「還是叫太醫吧!」徐階急喊道。


  呂芳一時也沒了主意,便想喚宮外的當值太監。


  「你、你們想朕死嗎……丹藥!」嘉靖說這句話時大汗淋漓的臉已經發黑了。


  「攙住了!」呂芳急鬆開了手,讓徐階一個人攙著嘉靖,自己奔到神壇邊揭開金盒拿出一顆鮮紅的丹藥,端了那杯蓋碗奔了過來,「主子丹藥來了!」


  嘉靖費勁張開了嘴,呂芳將丹藥送進他的嘴裡,一手扶著他的後頸,一手將碗里的水喂他喝下。


  嘉靖掙扎著用這口水咽下了丹藥,接著便將身子上引,是想伸直腰。徐階連忙使勁幫著他往上扶。嘉靖又開始運氣,這丹藥竟有如此神效,也就稍許時間,他見了精神,臉上的汗也慢慢收了,面容也透出了紅色,卻是那種血液上涌的紅!

  徐階和呂芳雖暫時鬆了口氣,面憂更重了。


  「徐階。」嘉靖這時的聲調又平和了。


  「臣在。」徐階答得甚是沉重。


  嘉靖:「你適才說什麼來著,想叫太醫院那些人來給朕瞧病?」


  徐階動了感情:「皇上聖明。」說完這句眼眶濕了。


  嘉靖轉望向呂芳:「呂芳,你也有這個意思?」


  「主子!」呂芳比徐階對嘉靖的感情自然更深些,這時也再不顧嘉靖是否震怒,聲音有些哽咽,「只要吃五穀,就是大羅天仙也難免生病。奴才和徐閣老是一樣的心思,斗膽請主子恩准太醫給主子瞧瞧。如太醫院那些人不行,便另訪外省高明的大夫來給主子瞧瞧。」


  嘉靖望了望呂芳,又望了望徐階:「你們都過來些。」這一聲喚得好是溫情。


  「臣、奴才在。」徐階和呂芳都慌忙揩了眼,靠了近去。


  嘉靖輕聲地說道:「朕今年虛歲六十了,修了這麼些年,六十是一關。過了這關,不定就能長生不老。太醫院那些庸醫幫不了朕,誰也幫不了朕,知道嗎?」


  這就是徐階和嚴嵩之不同處,雖一樣身居宰輔,畢竟儒學正宗,對嘉靖這句話沒有表示贊同,只低頭以沉默對之。


  呂芳身份不同,心裡好一陣難受,卻只得答道:「奴才明白。」


  「明白就好。」嘉靖仍然輕聲地,卻突然轉了話題,「裕王的病怎麼樣了?你們請了哪個神醫進京來給他看了?」


  呂芳望向了徐階。


  「皇上聖明。」徐階答道,「是原來在太醫院當過差的那個李時珍進京了。裕王爺吃了他開的幾劑葯,病情已見好轉。」


  「給裕王看病的人進京了,給朕看病的人也進京了吧?」嘉靖服了丹藥又有了底氣,眼神又犀利了,「那個在六必居給朕開丹方的人是誰!」


  這件事終於提出來了,徐階和呂芳互相都不再看對方,默在那裡。


  嘉靖斜了一眼徐階:「該下午奏對的事,徐閣老巴巴地在上午趕來奏對,不就為了看那個人給朕開的丹方嗎?呂芳,把陳洪呈來的那幅字拿給他看吧。」


  呂芳只得走到裝奏疏的壁櫃邊,從裡面拿出了陳洪送來的那捲字,遞給了徐階。 徐階展開凝神地看了起來。


  「徐閣老。」嘉靖叫他。


  徐階:「臣在。」


  嘉靖:「君臣佐使,這副丹方開得如何?」


  徐階慢慢抬起了頭:「回聖上,臣愚鈍,看不出這幅字有什麼君臣佐使。」


  「是看不出還是不願說?」嘉靖聲音尖利了,「你巴巴地趕來,不就為了給這個人說話,給裕王說話嗎?」


  這就是伺候這位皇上的極難處:極敏銳!極多疑!極猜忌!又極不留餘地!

  這話如何回答?徐階只能低頭不語。


  「還有呂芳。」嘉靖的目光又犀向了呂芳,「朱七上晌找你說什麼來了?」


  「回主子的話。朱七上晌來正是給奴才稟報這件事。」呂芳任何時候都如實回話。


  「鎮撫司、提刑司都歸陳洪管,報了陳洪還不夠,還要來找你?」嘉靖的話越來越尖利,「既找了你,你怎麼看?」


  呂芳:「主子聖明。這不過是外地新上任的一個小官不知天高地厚在六必居胡謅的幾句話。朱七來找奴才,也是擔心主子這一向仙體違和,想讓奴才先給主子奏明了,以免主子動了真氣傷了仙體。」


  嘉靖:「朕問你怎麼看?」


  呂芳:「回主子,這幾句話奴才也看了,並沒有犯十分要緊的忌諱,更和裕王爺沒有半點關係。」


  「跟裕王沒有半點關係?」嘉靖一聲冷笑,「這個人在哪個衙門任職,姓什名誰?」


  呂芳:「回主子,好像叫海瑞。」


  嘉靖的目光倏地盯向了他,附帶又掃了徐階一眼:「好像叫海瑞?官員里有幾個叫海瑞的?」


  呂芳:「主子聖明。這個海瑞應該就是從興國知縣任上調來的那個海瑞。」


  嘉靖:「那不就是朕的兒子推舉的那個海瑞?還說跟裕王無關!」


  呂芳只得跪下了,徐階也跟著又跪下了。


  呂芳磕了個頭:「奴才哪裡敢欺瞞主子,這個海瑞是今天早上進的京,路過六必居就寫了這幾句話,裕王爺都閉門養病一個月了,哪裡會知道?」


  嘉靖臉色平和了些:「那你們說,他明知『六必居』的『必』字是朕叫嚴嵩改的,為什麼要去題這幾句話?」


  徐階這就不得不回話了:「臣今天就把他叫到內閣,叫他明白回話。」


  嘉靖:「朕現在要你們明白回話。他為什麼要在朕改的這個字上做這樣的文章!」


  呂芳剛才既解釋了徐階並不知道這件事,徐階便只得沉默了,等呂芳回話。


  呂芳緊張地想著,其實是早就想好的話:「主子,奴才想不透徹。可奴才也向朱七問過,這個海瑞題這幾句話時自己說,是為了什麼『正人心而靖浮言』。」


  「想替朕靖浮言?」嘉靖望著呂芳,又盯向徐階,「看起來外面對朕的浮言還真不少!」


  徐階必須答話了:「皇上聖明。文王制易,周公制禮,彼時天下皆有浮言。當時皇上讓嚴嵩題寫六必居,也是為了我大明天下之安定。愚民焉知聖心!今年五月嚴世蕃等伏誅,嚴嵩題寫的匾額還掛在那裡,有些浮言自是難免。臣以為海瑞題寫這幾句話,也許正如他自己所說,是為了『正人心而靖浮言』。」


  這番奏對誠懇而且得體,嘉靖慢慢有些接受了,但心中的猜忌依然未去:「一個舉人出身的戶部主事,那麼多言官不來靖這個浮言,他倒來靖這個浮言。這個人本事倒大!」


  徐階無法回答,又低下頭去。


  嘉靖知道為了避嫌呂芳也不會答這句話,便又點名:「呂芳,徐階看樣子是不會明白回話了,你回朕這句話。」


  「回主子,一個六品的小官能有什麼本事,難得他有這個心。」呂芳豁出來要說實話了。


  「什麼心!」嘉靖逼問。


  呂芳:「替主子說話的心。」


  嘉靖又倒著目光看呂芳了:「是他在替朕說話,還是你在替他說話,或是替朕的兒子說話?」


  呂芳抬起了頭,滿眼凄然:「主子,凡是真心替主子想的,奴才就認定他至少有點良心。這個海瑞寫的這幾句話確乎能替主子起些正人心的作用,只不過膽子忒大了些。不像有些人,今天上一道疏,明天上一道疏,只為了博個忠名。」


  嘉靖的目光慢慢順了過來,臉色依然陰沉:「我大明朝有膽子的不少,有良心的不多。至於這個海瑞到底安的什麼心,是不是良心,朕不知道,也許裕王知道。他既是裕王用的人,你們就把他寫的這幾句話送給裕王,讓裕王親自抄一遍,落上款,再刻塊匾,送到六必居去掛上。看看還會有些什麼浮言!」說到這裡他將手裡那捲紙提了起來。


  呂芳雙手去接那張紙。


  「不用你去,叫陳洪進來。」嘉靖喝開了他。


  呂芳縮回了手,這才知道陳洪早就候在殿外了,只好走到精舍門口:「主子有旨,陳洪來了嗎?」


  陳洪欠著身子幽靈般從大殿外走了進來,走到精舍門口跪下了:「回主子萬歲爺的話,奴才陳洪候旨。」


  嘉靖:「跪在門口乾什麼?這裡你就進不得!」


  陳洪磕了個頭,站起來依然低著頭小媳婦似的走了進來。


  呂芳和徐階都低著頭不看他,也不看嘉靖。


  嘉靖:「三件事:先把那個海瑞寫的這幅字送給裕王叫他抄了,落他的款刻塊匾送到六必居去掛上。」


  「是。」陳洪低聲答著,挪步走了過來,雙手接過那捲紙。


  嘉靖:「然後到鎮撫司去,告訴那些奴才,提刑司、鎮撫司都歸你管,有事只能向你稟報。再有誰越過你向別人告狀的,你知道該怎麼辦。」


  「是。」陳洪這一聲故意答得既慢且低。


  「答響亮些。」嘉靖有意逼他。


  「是!」陳洪有理由答得響亮了。


  嘉靖:「還有件事你明白,朕就不說了。」


  「是。」陳洪這一聲答得不高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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