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121章


  「哎喲!二祖宗你老來了!」馮保正背著已經虛歲五歲的世子,在前院走廊的柱子間捉迷藏,突然看見了帶著兩個太監大步進來的陳洪,慌忙放下世子,領著那幾個王府的太監迎了過去,便跪下去磕頭。


  他身後那幾個王府的太監緊跟著都跪了下去:「奴才們給二祖宗磕頭。」


  「罷了。」陳洪望著馮保,「裕王爺安好?」


  馮保:「回二祖宗,好許多了,這會兒李太醫又在請脈呢。」


  陳洪:「領我去。」


  馮保和那幾個王府太監都站起了,領著陳洪便向裡邊走去。


  「大伴!哪裡去!」走廊大柱後世子鑽出來了,擋住了馮保。


  「哎喲世子爺!」陳洪這才看到了世子,腳步剛踏在石階上,便在那裡跪下了,跟他來的兩個太監也在石階下跪下了。


  「他是誰?」世子望著馮保指著陳洪。


  馮保連忙過去蹲下來抱著世子:「回世子爺,這是皇爺爺宮裡的大伴陳公公,管著奴才呢。世子快請陳公公起來。」


  世子這時已經露出了頑劣的習性:「他憑什麼管你?你卻不陪我了。」


  馮保急了:「世子爺,快請陳公公起來吧。他老要見父王呢。」


  世子這才望向陳洪:「起來吧。可不許讓馮大伴走。」


  「不讓馮大伴走。」陳洪笑著站了起來,轉對馮保說道,「你陪著世子,讓他們領我去。」


  「是。」馮保連忙對另外兩個太監說道,「你們領二祖宗去。」


  「是。」兩個太監哈著腰斜著身子將陳洪一行向裡面引去。


  七月的天,吃了李時珍兩個療程的葯,培了元固了本,裕王的病已在將息階段,聽李時珍的話,這時當南的殿門和窗戶都打開了,通風貫氣。因此陳洪一行人還在後院里便遠遠地看見了裕王坐在北面的椅子上讓李時珍在請脈。


  名醫診脈都是一個慣例,閉目凝神,那是一點都不能干擾的。陳洪雖然是奉旨而來,遠遠地望著閉目正坐在那裡請脈的李時珍和裕王便也停住了腳步。跟來的人更是懂得這個規矩,一個個屏住呼吸,站在院里。


  倒是裕王望見了陳洪,便想站起。


  「不動。」李時珍仍閉著眼輕聲說道。


  裕王又坐住了,卻再也坐不安:「李先生,宮裡的陳公公來了。」


  「不要動。」李時珍還是閉著眼。


  那陳洪眼中掠過一絲不快,卻不得不還站在院里。


  「是傳旨來的,李先生我得接旨。」裕王再也不敢耽延,自己站了起來。


  李時珍睜開了眼,也站了起來,二話不說走了出去。


  陳洪這時才一個人向寢宮走去。


  李時珍走出寢宮,陳洪走進寢宮,二人在門口擦肩而過,陳洪倒是向李時珍笑了一下,李時珍卻看也沒看跨出了殿門。


  陳洪的臉陰了一下,轉望裕王時又連忙一笑,再肅穆了面容:「聖上有口諭,裕王聽旨。」走到了北面上方站定。


  裕王轉到南面跪了下去。


  陳洪從懷裡掏出了疊成方塊的海瑞那幅字,說道:「有個戶部主事海瑞在六必居替朕寫了幾句話,裕王知否?」


  裕王一怔,答道:「回父皇的話,兒臣不知。」


  陳洪接著說道:「那個海瑞說寫這幾句話是為了替朕『正人心而靖浮言』,真歟假歟?」


  裕王吃驚了,好久才答道:「回父皇的話,兒臣更不知。」


  陳洪:「是真是假,知與不知,你都把這幅字抄寫一遍,落你的款,刻塊匾掛到六必居去。欽此!」


  裕王一頭霧水,只好磕下頭去:「兒臣領旨。」


  宣完了旨陳洪便是奴才了,連忙過來雙手扶起裕王,先將那幅字遞給他,又扶他到北面正椅上坐下,自己跪了下來:「奴才陳洪叩見裕王爺千歲!」


  裕王正在急忙展開那幅字看:「起來吧。」


  陳洪磕了個頭站起了,靜靜地等裕王把那幅字看完。


  裕王看完了,依然不知就裡,茫然地望著陳洪:「這是怎麼回事?我一點也不明白。」


  陳洪:「回裕王千歲的話,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是那個新任戶部主事的海瑞吃飽了撐的,剛進京就跑到六必居寫了這幾句話,還說什麼是為了替皇上『正人心而靖浮言』。奴才揣摩皇上是認可了這幾句話,這才叫裕王爺寫了掛到六必居去。」


  裕王終於明白了來龍去脈,卻依然怔在那裡:「這個海瑞我連人都從來沒見過,父皇為什麼叫我寫呢?」


  陳洪低下了頭:「這個奴才就不敢妄自揣摩了。」


  裕王只好說道:「煩陳公公向皇上回旨,就說兒臣領旨,今天就寫。」


  陳洪:「裕王爺放心,奴才知道怎麼替王爺您回話。」


  裕王站起了:「那就多多拜託。」


  陳洪慌忙過去扶著他:「王爺這樣說折殺奴才。」


  裕王被他攙著其實心裡不快,卻還得溫顏對之,想了想,從腰間玉帶上解下那塊系著金黃色絲套的和闐玉佩:「這是我掛了多年的東西,賞你吧。」


  陳洪立刻跪了下去:「奴才沒有功勞怎敢受王爺如此厚賞?」


  裕王:「難得你替本王伺候皇上,這便是天大的功勞,拿著吧。」


  陳洪當然知道這是滿天下都難得的珍寶,更知道這是裕王的籠絡,心中竊喜,重重地磕了個頭:「奴才謝王爺的賞!」抬起頭滿臉的感恩雙手合著接過了那塊玉佩,站了起來。


  裕王:「你當著大差使我就不留你吃飯了,回宮復旨吧。」


  陳洪卻又露出了一臉的難色,站在那裡故意踟躕著,並沒有舉步的意思。


  裕王歷來敏感:「還有什麼事嗎?」


  陳洪更露出了傷心難過的樣子:「王爺,您正在病中,這句話奴才實在難以啟齒,可是聖命又不得不說……」


  裕王的臉色立刻緊張了:「什麼事?快說。」


  陳洪低聲地:「萬歲爺對王爺身邊有個人十分不快,要奴才把他送到朝天觀去掃地服役。」


  「誰?」裕王變了臉色。


  「馮保。」陳洪低聲說出了這兩個字。


  裕王愣在那裡。


  陳洪也默在那裡。


  「父皇為什麼有這樣的旨意!」裡邊的寢宮裡傳來了李妃驚氣的問話聲,「誰在父皇那裡進讒言了!」 「住口!」裕王立刻喝住了寢宮裡說話的李妃。


  「我不住口。」李妃竟然立刻頂了回來,聲音特彆氣憤,「父皇就這一個孫子,也只有馮保能帶好他,誰這麼沒心肝要壞我朱家的事!」


  「住口!住口!住口!」裕王跺著腳一連氣說了三個住口,緊接著臉便白了,大口喘起氣來。


  「王爺!」陳洪也驚了,一把半扶半抱把裕王挪到椅子上坐下。


  「王爺!您怎麼了!」李妃也再顧不了許多,慌忙從寢宮裡奔了出來,奔向裕王,一手挽著他的後頸,一手輕撫著他的前胸,大聲喚道,「李太醫!快叫李太醫!」


  好幾個太監宮女都奔進來了,又不知道該幹什麼,一個個睜著驚惶的眼,不知所措。


  李妃臉上的汗都冒出來了:「你們來幹什麼!快請李太醫!」


  那幾個太監宮女又一窩蜂擁了出去。


  李時珍快步走進來了!

  裕王這時兩眼閉著,牙關也緊咬著,那張臉白得像紙!

  「請閃開!」李時珍緊盯著還扶著裕王右臂的陳洪。


  陳洪連忙閃開了。


  李妃依然在裕王左側托著他的後頸,望李時珍那雙眼已經閃出了淚花:「李太醫,快救救王爺!」


  李時珍:「不用急。」說著從腰間掛著的那個褡褳里掏出一塊裝著銀針的小布袋,「火!」


  李妃慌忙對外喚道:「火!」


  兩個宮女奔進來,一個從側面的茶几上端來燭台,一個拿起了桌子裡邊的火石火絨,兩手顫著就是打不著。


  陳洪:「給我!」從那宮女手裡搶過火石火絨一下就打著了,點亮了燭台上的蠟燭,向李時珍遞去。


  李時珍抽出一根銀針在燭火上燒了燒,又從布袋裡掏出一個沾著白葯的棉球擦拭了銀針,對著裕王的人中扎了下去。


  接著,李時珍又從褡褳里掏出一卷艾葉,在燭火上點燃了,吹熄了明火,一手扒開裕王的衣襟,向裕王胸前的一個穴位灸去。


  裕王的牙關鬆開了,慢慢吐出了一口長氣。


  「王爺!」李妃捧著他的頭,流淚了。


  裕王睜開了眼,望了她一下,滿目凄然,第一句話卻是:「讓馮保跟陳公公走……」


  「讓他走,臣妾讓他走就是。」李妃抽泣著答道。


  裕王這才又閉上了眼。


  李時珍慢慢捋出了裕王人中上那根銀針,一邊說道:「沒事的人都請出去吧。」


  李妃望向了陳洪,那目光顯著恨意:「把人帶走就是,還在這裡幹什麼?」


  陳洪撲通跪倒了:「王爺、王妃冤殺奴才了!奴才也不知道為什麼有這個聖諭。千差萬差來人不差,奴才真正裡外不是人了!」說完便又磕了個響頭。


  裕王:「不怪你,不怪你,回宮復旨吧……」


  陳洪又磕了個頭:「王爺千萬珍惜玉體,王妃也不要太急,奴才走了。」站了起來,低著頭退了出去。


  李妃這時心急如焚,望著李時珍:「請李太醫照看王爺,我要去管著世子。」


  李時珍微低著頭:「王爺平安了,叫人抬到床上躺著就是。王妃請便吧。」


  李妃慢慢鬆開了扶著裕王的手,急步走到門口:「抬王爺到床上躺好!」


  「是!」兩個太監奔了進去。


  李妃又回頭望了一眼,急著提起了裙裾跨出門向前院走去。幾個宮女連忙跟著走去。


  馮保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這幾年千辛萬苦搭起的這個台階被人一根小指頭輕輕一戳便垮了。這時還陪著世子,正趴在一根柱子上用一塊布蒙著兩眼,一字一頓地大聲喊道:「天、地、元、黃、宇、宙、洪、荒!躲好了嗎?我要捉了!」


  世子和幾個太監亢奮地笑著在院子里答道:「躲好了,來捉吧!」


  馮保便蒙著眼伸著兩臂向世子的聲音方向摸去。


  世子憋著笑早已躲開了,卻將一個太監推到他剛才站的地方。


  馮保開始假裝方向偏了些,兩手東摸一下西摸一下,走到那個太監站的地方猛一轉身撲了過去一把抓住:「捉住了吧!」


  「錯了!大伴,您抓的是奴才。世子爺早就得勝回朝了!」那太監慌忙說道。


  世子在院子的另一邊咯咯直笑。


  「我總能捉到你!」馮保假裝心有不甘,轉身又向世子笑聲方向摸去。


  兩眼全被蒙著,是真的一物不見,但這所院子的一磚一柱早在馮保心中,再也不會磕著碰著,因此步伐十分輕靈,東撲西抓,這時突然聽不見任何聲音,便琢磨著是世子爺讓大傢伙都蹲到了牆根或者柱邊,偏不向那些地方去摸,而是摸向石階,準備假意讓石階絆一下摔倒在地結束這場遊戲。


  就在他摸向石階的時候,聽見了腳步聲,顯然是大人的腳步,同時聽見世子忍不住的咯咯笑聲,便向那人一把抓去!

  世子大笑:「抓得好!抓得好!」


  「世子爺好!」被抓的那個人說話了,竟是陳洪的聲音!

  馮保一驚,慌忙鬆手,扯下了蒙眼的布:「奴才該死!」立刻對著陳洪跪了下來。


  陳洪冷冷地望向了他。


  人有頭顱四肢,主自身本體,稱為五體。人有殖器,主後代繁衍,稱為「宮」。漢時有去人殖器之刑,故稱「宮刑」。太監為寄身皇室為奴,自去其殖器,故稱「自宮」。至於尊稱太監為「公公」者,因「公」「宮」諧音,以慰之曾經有宮之意。


  太監去了「宮」,也就是斷了獨自立身之根,只有寄身皇室,依主子而為根,方能安身立命。倘若一朝被皇室主子所棄,便如斷根之樹立刻枯爛而死。馮保自小家貧被父母請人宮了殖器,求親托友,還算走運,直接進了宮,把根附在了皇上身上。嘉靖三十九年臘月三十作為提刑司主管提刑的太監,為了討好嘉靖,他下重手杖死了欽天監周雲逸,又因邀寵擅自去報祥瑞,犯了眾怒,論處罰再輕也得逐到民間,險乎要成無根之木。得虧呂芳呵護,並授之「思危思退思變」心法,把他降遣到了裕王府,總算又把根附到了裕王身上。世子降生,他悟得了「退即是變」的法門,便千般心思將根轉附到了世子身上,朝夕心身伴侍,粘得世子反把他當作了自己身子的一部分,須臾不肯稍離,馮保便也死了心把後半生全放在了這位小主子身上。熬以時日,只待這位小主子根干粗壯,自己也便枝繁葉茂了。


  誰知人算有數天算無常。遠遠地避著,今日斷自己根的人還是來了!

  馮保跪在陳洪腳前,開始還裝齣兒孫跪在父祖前的神態,一副婉轉依戀的笑容,可很快便被陳洪那張冷臉,尤其目光中透出的寒意把笑容凝固在那裡,驚懼也從眼中露了出來。


  其他幾個小太監這時早已隨著馮保跪在了院子里,就單單地落下了一個世子站著,看見陳洪和跟他來的兩個太監望馮保的那副樣子,世子也怯了,一時不知發生了何事。


  這時從後院通往前院的廊道里傳來了李妃和幾個宮女急促的腳步聲。


  陳洪不再耽擱,大聲說道:「上諭,奴才馮保聽了!」


  馮保打了個冷顫把頭頂到了地面。


  已經奔到前院廊檐下的李妃聽到了這句話也愣生生地煞住了腳步,跟她的幾個宮女都屏了呼吸緊站在她的身後。


  陳洪知道李妃就站在背後,有意把聲音說得柔和些:「你這個奴才,在宮裡當差便不守本分,飛揚跋扈!朕聽了呂芳求情將你送給裕王,實指望你洗心革面老實當差,你竟秉性不改,多次潛返禁城王府之間暗遞消息挑弄是非,爾之禍心朕忍有日也!姑念爾侍候世子不無微勞,朕也不殺爾,到朝天觀服苦役去!三清上仙或可以無上法力化解爾之蛇蠍之心,便是爾的造化。著陳洪宣旨后即將這個奴才逐出王府解往道觀不許稍有逗留。欽此!」


  這一段上諭夾文夾白,但所有人還是都聽懂了。馮保僵趴在那裡,其他的太監也都僵跪在那裡。只有世子沒有完全聽懂,但已經從陳洪和眾人的神態中明白了些意思,畢竟不到五歲的孩童,一時便驚在那裡。


  「世子!」李妃見世子臉色白了,慌忙奔了過去,彎下腰便去抱他,「跟母親到後宮去。」


  世子這時見到了母妃一下子緩過神來,也不知細小的人哪來的力氣,一下甩開了母親的手,向馮保跑去。「世子!」李妃也慌了,轉身跟了過去。


  陳洪這時恃有皇差在身,也只是向李妃和世子躬了躬腰:「王妃,世子,奴才得奉旨行事了,請王妃將世子爺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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