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122章
「不許把大伴帶走!」世子一下子撲到了陳洪的身上小手抓住了他的腰帶一陣亂扯,「來人!來人!把這個奴才趕出去!」
幾個小太監都站起了,卻又都不敢走過去。
李妃過來了,眼中雖閃著淚卻喝道:「不許胡鬧!撒手!」說著便去扯世子。
世子那兩隻小手將陳洪的腰帶緊緊拽住,全身的力也壓在手上,李妃一下竟扯不開他。
陳洪也好是尷尬,只得還賠著笑蹲了下來:「世子爺、世子爺,奴才是奉了皇爺爺的旨命辦差的。世子爺乖,要聽皇爺爺的話……」說著便去掰世子的手。
世子緊拽著不放,陳洪偏還去掰他的小手,世子緊咬著牙眼中有了淚花。
啪的一聲,李妃一記耳光響亮地抽在陳洪臉上!
陳洪蹲在那裡被這一下抽懵了!
世子也被母妃這突如其來的一掌嚇得鬆開了手,愣在那裡。
李妃從來沒有如此的厲色:「狗奴才!竟敢傷世子!還敢說什麼『世子爺乖』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來!這樣的話是皇上教你說的,還是你這奴才自己說的!」
陳洪本是蹲著這時雙腿撲通跪了下來,卻仍然高昂著頭:「王妃息怒。奴才沒有傷世子。說『世子爺乖』的話也是傳皇上萬歲爺的口諭。王妃要饒不過奴才,這就責打奴才好了。」
竟敢如此頂嘴,卻處處抬出皇上,李妃被他氣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世子這才顯出了有些懂事了,一下撲在母親腿上:「母妃!母妃不哭!母妃不要哭……」喊著自己也哭了起來。
這時心如刀絞的還是馮保,抬起了頭滿臉的淚望著世子:「都是奴才惹的禍,世子爺、王妃千萬別為奴才傷了身子,誤解了陳公公!奴才求主子了!」說完便把頭在地上不停地磕得山響。
「不讓你走!就不讓你走!」世子轉過去拉扯馮保。
馮保不能再磕頭,也不敢去碰世子,只趴在地上飲泣。
世子轉過了身擋住馮保,兩眼恨恨地望著也還跪在那裡的陳洪,哭喊道:「你滾!你立刻滾出去!」
李妃這時也不再去抱世子,站在那裡心裡一陣陣委屈難受,不斷拭淚。
兩個宮女這時才驚醒過來,奔過來扶住了揩淚的李妃。
陳洪沒想到會弄成這個局面,這時也是既氣且恨還無法發作,賭氣說道:「奴才做錯了什麼,王妃既不責罰,奴才自己責罰自己。」說著舉起了手在自己臉上左右開弓抽起耳光來。
兩個跟隨陳洪而來的太監直到這時才恍若夢中醒了,撲通立馬跪在陳洪身後,也跟著舉起手摑起自己的耳光來。
馮保更驚了,繞過世子跪爬過去抓住陳洪的手:「二祖宗!二祖宗!你老千萬別這樣!乾脆殺了奴才好了!」
陳洪一掌扇開了他,還要打自己,馮保死死地拽住他的手,抱在懷裡低頭趴跪。
「馮保!」李妃這時又大喝了一聲。
馮保一愣,又抬起了頭。
李妃:「他這不是打自己,是在打我!不許攔,讓他打!他還不解氣,就把裕王爺也請出來,我們朱家的人都讓他收拾了,大明朝斷了子絕了孫,讓他一個人伺候皇上去!」
都知道裕王這位側妃厲害,直到這時陳洪才真正知道她的厲害了。原來賭的那口氣被這番驚天動地的話嚇得隨著魂魄齊飛,驚恐間顫抖著取下了頭上的紗帽,把那頭在院子的磚地上拚命磕了起來:「皇天在上,奴才哪敢有這個心思!請王妃替奴才伸冤!」那頭磕得比馮保剛才還響。
可憐跟他來傳旨的兩個太監也只得跟著他磕頭,磕得也是砰砰地響。
這時,除了站在那裡的李妃、世子和扶著李妃的兩個宮女,滿院子的人又都跪下了。
陳洪還在磕頭,跟他的兩個太監也還在磕頭,只是一下一下磕得越來越慢了。
李妃輕咬著銀牙,冷冷地望著,一則心恨,一則話已經說出,這時也不阻止,眼見得這三個人就這樣磕下去,不死不休了!
張居正恰從府門進來,見狀驚了,立在那裡朗聲問道:「怎麼回事?」
李妃的頭飛快地轉望向他,剛揩去眼淚的眼眶中又盈出了淚花!
張居正手裡握著一疊用綾絹包著的《四書講義》,望著李妃那雙如見親人的眼睛,驚疑間心中一熱,大步走了過去,見陳洪三人磕頭已經磕得昏天黑地,大聲向王府那些太監喝道:「扶住了!」
王府里那幾個太監這才慌忙爬起,兩個人扶住了陳洪,兩個人各拉住了陳洪身後那兩個太監。
張居正滿眼關切地望向李妃,見李妃低下了頭淚眸頻拭,這才慌忙低了頭,拿著《四書講義》雙手深揖下去:「臣參見王妃,參見世子。請問王妃,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李妃本想答話,喉間這時又哽咽了,終於泣著說出了一句:「張師傅,世子全拜託你了!」說完這句掩著面向內院疾步走去,兩個宮女連忙攙隨著她疾步跟去。
張居正目送著李妃傷心離去的背影,心中一陣潮熱,連忙回頭掃望了一眼跪在那裡的陳洪和馮保,又望向世子:「世子,告訴師傅,到底有什麼事了?」
世子這時也又哇地一聲哭了,抓緊了跪在那裡的馮保的衣領:「那個奴才,要把大伴帶走……」
張居正終於明白了些事因,這才猛然省悟跪在這裡的是司禮監的首席秉筆太監,連忙對王府的兩個太監吩咐道:「快扶陳公公起來!」
兩個拉著他的王府太監費好大的勁將已經半昏的陳洪攙了起來。
陳洪這時雙頰已見紅腫,額頭更是又青又腫,正中還冒出了好大一個包。只看見眼前虛虛地站著一個人,好久才慢慢清晰了,是張居正。陳洪那張臉便如一塊岩石,兩眼也如岩石上的兩個深洞!
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如同內閣的次輔,如今在裕王府落得這副模樣,又正讓自己撞著,張居正已知道這件事情非同小可,走了過去對陳洪雙手一拱:「陳公公,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有葯嗎?快取葯來!」
「不必了!」陳洪這時恢復了首席秉筆太監的身份,「張大人既然看見了,在裕王爺那裡和皇上那裡也請替咱家說句公道話。皇上有旨意,叫咱家將馮保遣出王府送到朝天觀去服役,王妃和世子竟責罰咱家。天下無不是的主子,冤死了咱家也沒有話說。咱家這就到府門外候著,到底讓不讓馮保去朝天觀,請張大人幫世子做個主,咱家好回宮復旨。」說完這番話此人竟毫無理由地帶著兩個太監出了府門,把這個難題撂給了張居正!
張居正也怔在那裡,望著陳洪走出府門,眼中好一陣厭惡,但很快便鎮定了下來,望向世子:「世子,你先過來一下。」
那世子一直拽著馮保,這時望向張居正。
張居正除了仍在兵部兼職,此時已是欽授裕王府日侍講官,既為裕王侍講經書,也兼著替世子開蒙,兩代師傅自有師傅的尊嚴,望著世子又說道:「世子請過來。」
世子鬆開了馮保不得不走過來了:「師傅,不讓大伴走。」
「聽師傅說。」張居正嚴肅了面容,「師傅跟你說過,我大明的天下誰最大?」
世子不情願,又不得不低聲答了一句:「皇爺爺最大。」
張居正:「皇爺爺最心疼誰?」
世子見他越來越嚴肅只好答道:「心疼世子。」
張居正:「明白就好。皇爺爺現在叫馮大伴去朝天觀是為了讓他多學些本事再回來陪伴世子,世子不能夠不聽皇爺爺的話。」
世子的嘴一咧,又要哭了:「那、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張居正轉對世子說道:「世子讓他走得快,他就回來得快。」
世子不做聲了,淚花只在眼眶裡轉。
張居正當機立斷,摟住了世子,將他的頭按在自己身上,對著馮保吩咐道:「馮大伴,你現在就走,你的衣物我會派人給你送去!」
馮保一直緊趴在地上,這時倏地爬起來誰也不看轉身低頭就走。
世子將頭從張居正的手中掙脫了,猛回頭時府邸的大門已是空空蕩蕩!
不見了馮保,他竟沒有再哭,只望著空空的大門,露出了獃痴的模樣。
張居正慢慢蹲了下來:「世子,咱們已經是讀書知理的人了,有些事咱們今天做不到,明天也許能做到,明白師傅的話嗎?」
世子的目光仍然有些獃滯,望向了張居正:「師傅,你在兵部管兵嗎?」
張居正愣了一下,還是答道:「臣在兵部管兵。」
世子:「替我殺了那個人!」
張居正一驚,一把抱起了世子,低聲喝道:「世子慎言!」
世子不說話了。
張居正的目光立刻像刀子般掃向了環侍在院子里的那些太監:「剛才世子說什麼了?」
幾個太監立刻全都跪下了:「奴才們什麼也沒聽見。」
張居正說道:「沒聽見便是你們的福分!」說完這句抱住世子便向內院走去。
當徐階的身影疲憊地出現在內閣值房門口,吏、戶、兵、工四部的四個堂官便立刻站起了,四雙眼睛磁鐵般望向他手中的那摞票擬,忘記了那票擬里擬的都是銀子而不是鐵,恨不得立時吸了過去。
從門口到正中的案前也就幾步路,徐階每一步都邁得方寸漫長,像走了好久才走到了案前,默默坐下,沉重地將那摞票擬放到案上。
四個人這才注意到了徐階的神態,不祥之兆很快被他們感覺到了,票擬沒有批紅!
「閣老,皇上沒讓司禮監批紅?」高拱現在管著吏部,所有欠俸官員的積怨都在他的身上,他因此最為急迫,竟越過了次輔併兼任兵部尚書的李春芳第一個發問了。
李春芳是出了名的「甘草次相」,在內閣從不以「次相」自居,大事一概讓徐階做主,建議也多讓閣員高拱出主意。就是在兵部,兼著尚書他也盡量能推則推,讓做侍郎的張居正去管實事,從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時當然不會計較高拱搶先說話,只是望著徐階。
另外兩個人這時更是噤若寒蟬,望向徐階那個方向。
一個是趙貞吉,為徐階所薦從浙江巡撫任上升調戶部尚書不到半年,身為入室弟子,平時看徐階便只望眼部以下,執弟子之禮,這時雖極想從恩相眼中探詢些信息,還是忍住了,只望著他頜以下襟以上那個部位。
另一個就是徐階的兒子徐璠,被嘉靖欽點特意安排在他父親兼尚書的工部任侍郎,用心就是叫他代父親受過,好從戶部調撥銀子修建宮殿道觀,這時和父親同堂議事,自然連父親的臉也不敢看,只是望著他身前那摞票擬。
其實這時四人心思都是一樣,抄查了近兩個月的家,四個部又夜以繼日議了好幾天才擬出了票,九州八方都等著這筆贓款救急,單等徐階進宮奏請,批了紅便可咄叱使錢,徐階回來卻是這副樣子。高拱問后,徐階又不答,值房內沉寂得像一潭死水。
好久,徐階終於張開了嘴,卻只是輕嘆了一聲。
高拱更急了:「徐相,那麼多官員的欠俸,北邊南邊戰事的軍需,還有好幾個省的災荒流民都急等著用這筆錢。到底批了還是沒批,總有句話。」
「吏部各官的欠俸,兵部所擬的軍餉,還有遭災和徵稅過重省份返還百姓賦稅的奏呈都批了紅。」徐階輕輕說出了這句話。
四個人一振,眼睛亮了一下,可很快又黯了。因徐相說完這話兩眼怔怔地望著門外,目光全是虛的。
高拱是最能感覺個中精微的人,立刻想到了那份最重要的票擬:「工部給皇上修殿的票擬還有戶部撥給宮裡用款的票擬沒有批紅?」
徐階慢慢把目光從門外收了回來,虛望向他:「是呀!」
「皇上嫌給宮裡撥的款少了?」高拱又急問。
徐階既不答話也不點頭,目光還是虛望著高拱,這也就是默認了。
李春芳總算接聲了,先嘆了口氣:「這兩項沒批紅,前面三項批的紅也等於沒批。」
四個人立刻又氣餒了。
「請問師相。」趙貞吉直望徐階的目光了,「是不是有其他原因,比方是那個海瑞在六必居妄議聖意,引起了皇上不悅?」
趙貞吉的猜測也不儘是對海瑞夙無好感,而是以心度心,將海瑞當時多次引起自己的不快聯想到了嘉靖此時的不快。
「不要妄自揣測。」徐階對這個話題極為敏感,立刻止住了趙貞吉。
「說到底還是撥給宮裡的錢確實太少了。」徐璠小心地站了起來,低著頭,「父親,可否讓兒子將昨天的話說完?」
徐階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議國事就議國事,什麼父親兒子!這裡是內閣,說了多次,到這裡來你只是工部侍郎!」
「是。」徐璠頭更低了,「工部替皇上修的那幾座殿都兩年多了,才修了一半,朝天觀、玄都觀的擴建從去年打了地基到今年就一直無法動工。現在又七月了,急需的石材都必須搶在入冬前運到京里來。這次再不撥足了款,工程明年也完不了,工部交代不過去,內閣也交代不過去。昨日我就說了,近千萬的銀子給工部才一百六十萬兩,又要修宮,又要修觀,石材又必須要用大理石花崗岩和紅木檀木,怎麼算至少也差一百五十萬兩,我的話沒說完就被擋了回來。這樣的賬呈上去,不批紅也是意料中事。就算真批了這個紅,工部也完不了這個工。」
這才是一語中的,徐階自然不會接兒子的言,便把目光望向了那三個人。
高拱一臉的陰沉,趙貞吉一臉的憂重,李春芳則沒有表情。
徐階只好點名了:「李閣老,徐璠的話你怎麼看?」
李春芳不得不表態了:「要麼再仔細算算,看能不能從那幾項開支里再擠出一百五十萬兩給工部。」
事關皇上,差使又是老師和師弟在當,趙貞吉當然不會駁這個提議。幾雙眼睛便都望向了高拱。
高拱從來心裡都瞧不起這位「甘草次相」,這時見他如此顢頇,再忍不住心中那股急火,直盯著李春芳:「錢都在這裡,那你出個主意,是砍掉百官的欠俸,砍掉兵部的軍需,還是讓災區的百姓和多征賦稅的流民餓死?」
李春芳:「我說了,能不能再仔細算算。」
高拱不再看他,轉望向徐璠:「那你們工部說,砍哪一塊給你。」
徐璠:「回高大人的話,下官只管皇上宮裡的工程,這些當然應該由內閣和戶部斟酌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