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第123章
「怎麼斟酌?怎麼商議?」高拱再也不願和他們這般無聊地周旋,倏地站了起來,「國事蜩螗如此,我們還在這裡扯皮!我兼管著吏部,外省的不說,京官里就已經有好些人在米行里賒了半年的糧米,有些還拖欠著房租,六品與七品的朝廷命官天天被債主追著討債,天天有好多官員跑到我家裡抹眼淚,我不見不行,見了他們也只能沉默對之。更有兵部,俞大猷、戚繼光他們在福建、廣東天天和倭寇血戰,薊遼總督那邊也是軍情如火,催餉的奏疏全堆在張大人那裡,李閣老你難道一份都沒有看到?趙大人管戶部,昨天也說過,受災的省份和苛政賦稅的州府再不救濟,只怕要激起民變!現在好了,議來議去就只為了一個工部,只為了修那幾座殿和那幾個道觀!」說到這裡他乾脆直視徐階:「徐相,你老身為首輔,總應該在皇上那裡爭一爭。還有我們這些人,身為大臣總要對得起大明的江山社稷和天下蒼生!」
「高閣老這話我不盡認同。」趙貞吉必須挺身為老師分辯了,「你怎麼知道徐相就沒有在皇上那裡盡忠進言?說到爭,高閣老也可以去爭,我們都可以去爭。春秋責備賢者,但徐相一個人也擔不起大明的江山。」
「那就一起擔!」高拱可不吃他這一套,「我這就上疏,你趙貞吉也這就上疏,六部九卿,還有那麼多給事中和御史都可以上疏。還說海瑞妄議聖意,人家一個小小的戶部主事,一進京就敢針砭朝弊,我們卻一個個只圖自保,真是滿朝汗顏。筆墨現在這裡,趙大人,我和你這就帶頭上疏,你敢不敢!」
趙貞吉一向理學自居,其實早就「權」多於「經」,偏又放不下理學的架子,這時被高拱一逼,那張臉立時紅了:「只要於事有補,高大人憂國,我跟上就是。」
「不是負氣的時候。」徐階面憂重重,立刻打斷了他們的爭執,「眼下誰都不能上疏,一句話也不能說。」
高拱已然熱血沸騰:「就為了自保,還是為了什麼!」
「為了我大明的千秋萬代!」徐階的語氣也加重了,「你們既然都說海瑞那件事,我就明說了吧,我離宮的時候,皇上已然下旨,命裕王將海瑞在六必居寫的那幾句話立刻抄寫刻匾掛到六必居去,並且斷言,海瑞是誠何心,我們這些人是誠何心只有裕王知道!」
所有人聽了都是一怔,高拱也是一怔。
「同時,馮保也被逐出裕王府遣發朝天觀了!」說到這裡徐階動了感情,「誰不知道馮保在裕王府是世子的大伴。世子才五歲,孩童何辜?肅卿,你我這樣的朝廷大臣走了一個還有一個,可皇上現在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孫子!你我可以豁出去爭,但總不能動搖大明的根基吧!」
高拱這才知道,嘉靖一竿子掃下來,竟不惜傷到自己的兒子和孫子身上了,立時變了臉色,怔默在那裡。
「忝列首輔,我如何不想既為君父分憂,又為天下著想。」徐階此時的語調已十分哀傷,「上午奏對也就一個時辰,皇上就發了兩次病,后一次幾乎昏厥,聖、聖體已經……堪憂了!」眶中的淚花隨之閃了出來。
高拱本是性情中人,先是震驚,接著淚花跟著涌了出來。
李春芳無淚,只從袖中掏出手絹揩眼。趙貞吉和徐璠自然更能感同徐階的身受,也跟著流了淚。
「那今天就不議了!」高拱直接用手抹掉了眼淚,「李時珍就在裕王爺府里,我這就去,立刻帶他進宮,拼著龍顏震怒,也要奏請皇上讓李先生給他施醫!」
「今天不行。」徐階搖了下頭,「去了,也進不了宮。」
高拱:「那就找呂公公,讓他領李時珍進宮。這個時候他比我們更明白聖體堪憂。」
徐階痛苦地又搖了搖頭,語氣更加沉重:「肅卿呀,馮保為什麼被逐出王府,你現在還沒想明白嗎?」
也不是想不明白,性情亂則心智蒙,高拱一直在激動之中,被徐階這句話一點,才想到呂芳也受到皇上的猜忌了。立時閉緊了眼坐到了椅子上,再不吭聲。
「憂君憂民,皆同此心。」徐階作結論了,「這幾天要通告各部,約束屬吏,大家皆要以國事為重,不許上疏,更不許私下妄議朝事。孟靜。」
趙貞吉立刻躬下身子:「弟子在。」
徐階:「你管著戶部,那個海瑞已被錦衣衛看著了,倘若明天他還能到戶部報到,你跟他好好談談,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才具要用到本分上。」
趙貞吉:「師相放心,弟子明白。」
「那工部替皇上修宮修觀的款項怎麼辦?都七月了……」徐璠依然惦記著他那份天大的差使。
「這事不再各部合議!」徐階對他就沒有好顏色了,「你和孟靜都回各自的部衙去。這筆款子如何再分配,由內閣來議,我和李閣老、高閣員重新擬票。」
徐璠和趙貞吉立刻答道:「是。」
「我們今天也不議了!」閉目沉坐的高拱這時又站了起來,「我得去裕王府,還是要找李太醫!」
閣員當面否定首輔的提議,顯然失禮,但此時此境畢竟其心可諒,徐階也便無奈地一嘆:「也罷。那我們就明天再議吧。」
李春芳這才冒出一句:「也是,今天也議不出結果。」
高拱向徐階一拱,徑自先走了出去。
趙貞吉立刻露出了不滿的神色:「師相……」
「都退了吧。」徐階立刻打斷了他,站了起來已經走去。
徐階在前,一行人都步伐滯澀地向值房門口走去。
王府之面南三門,亦如宮門,中門常年閉著,兩旁的側門卻白日必須洞開,納東南之紫氣;日夜皆有八名禁兵把守,肅皇室之威儀。
高拱的轎子來到這裡也才申時初,卻發現,今天兩旁的側門也都關了。
高拱從轎門出來,登上廊檐:「才申時,為什麼把門都關了?」
裕王府的人自然都禮敬他,一個為首的禁兵答道:「回高大人的話,王爺有諭,從今日起,養病期間一律不見外官。」
高拱黯然:「這一向少見人也好。開門吧,我有事稟陳王爺。」
那禁兵頭目:「高大人,小人剛才說了,王爺有諭一律不見外官。」
「不見外官也不見我嗎?」高拱既意外便有些生氣,「我兼著王府的侍讀講官,不是外官。」
那禁兵頭目:「高大人,王爺說了,這一向除了張師傅是皇上欽定的日侍講官可以進入,高師傅還有徐師傅都不必來了。」
身為儲君,這就等於把自己圈禁在高牆之內,高拱知道事態嚴重,卻沒想到裕王把事態看得如此之重!委屈、難過隨著灰心同時涌了上來,眼圈又濕了,愣在那裡望著禁閉的府門,好久才說了一句:「煩請代我向王爺問安!」說完這句轉身便走。
走到轎門前,高拱又黯然回首一望,卻看見左側的門開了一縫,接著是張居正從裡面出來了,接著門很快又從裡面關上了。高拱連忙向張居正迎去,張居正也看見了他,快步向他走來。
二人相視了稍頃,高拱問道:「王爺安否?世子安否?」
張居正:「王爺安,世子也安。」 「不要騙我了。」高拱低聲地說道,「國病難醫,務必請王爺養好身病,只有他才是我大明朝的青山。」
張居正點了下頭:「有李先生在,這一點你我都不必擔心。」
「聽說聖上的病今日犯了兩次。」高拱緊接著說道,「太岳,我們能不能想個法子讓李先生進宮給皇上請脈!」
張居正神色已十分沉重:「一切都無從談起了。陳洪陳公公今天來這裡傳旨,挨了王妃的責打。皇上本就有疾,聽了這件事,難免病中更易震怒,怒氣又添病症!肅卿兄,雷雨將至,你我尤需冷靜。」
這個消息又猶如當頭一棒,將高拱震在那裡,究是剛烈之人,此時哪裡還談得上冷靜,那股血氣又涌了上來:「那就更得把李先生帶進宮去,先給皇上請脈,穩住了病情。你這就去,把李先生請出來,我想法子帶他進宮!」
張居正搖了搖頭:「王爺和我剛才也想過,可眼下連呂公公那條線都斷了。陳洪那些人又正在推波助瀾,李先生這時候進不了宮。」
高拱:「請李先生出來,我見見他?」
張居正:「給王爺服了葯,李先生也已經出府了。」
「去哪裡了?」高拱急問。
張居正:「李先生的個性你也知道,他不願說,我們也不好問。」
高拱長嘆了一聲:「太岳,今晚能否來鄙舍一談?」
張居正沉默了稍許:「王爺再三叮囑,我是每天都要進府的人,叫我最好不要跟旁人來往。肅卿兄,王爺所慮甚是,這個時候我們還是先靜觀其變的好。」
高拱胸口又是一憋,還想說什麼,終於將手一揮,鑽進了轎子:「回府!」
張居正那頂轎子也被抬過來了,張居正卻沒有立刻上轎,望著孤零零遠去的高拱那頂轎子在落日下如此黯然!
到嘉靖時,大明朝已傳了第十一帝。奉帝命傳旨太監卻挨了打,何況是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這真是前所未聞的事。雖然皇子和王妃也算是太監的主子,畢竟此時奴才的身份變了,口銜天憲已是皇上的替身,「打狗欺主」那句話用在這裡再恰當不過。
這件事鬧大了很可能立時掀起一場宮廷劇變!再化小也會有一場雷霆暴雨,受天譴的直接是李妃,牽連下來,裕王世子便首當其衝,一向靠裕王而受重用的大臣官員包括內廷宦官都難免池魚之殃。這一切都要看陳洪如何復旨,如何在嘉靖面前回話了。
陳洪十歲進宮,在這座八卦爐里煉了三十幾年,熬到這個年歲爬到這個位子,身上每根汗毛孔都已變成了心眼兒。與其說這件萬不該發生的事是因世子和李妃情急之下做出來的,不如說在心底看不見處是陳洪有意無意激出來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陳洪自己也知道這支箭到底是射出去了。如何只把箭射向呂芳,讓皇上把賬算到呂芳頭上去,自己取司禮監大印而掌之,又不傷及裕王,這才是生死繫於毫髮的地方。倘若因此裕王遭譴,且不說得罪了將來的皇上自己將死無葬身之地,就眼下以徐階、高拱等為首滿朝那麼多大臣也會讓自己日日不得安寧。因此送馮保到了朝天觀,在回宮的路上便將如何復旨這件事在心裡權衡演練了不下百十來遍。盤算定了,先去太醫院上了葯,用白絹將高腫的額頭重重包了,頂著個高高的紗帽,露著紅腫的雙頰這才到精舍來複旨。
「奴才給主子萬歲爺復旨來了!」陳洪在精舍的隔門外便有意不露出身子,而是側跪在裡面看不見的地方。
嘉靖自上晌服了丹藥,這時已又服了第二次丹藥,端坐在蒲團上打坐運氣,已感覺精神好了許多。閉目聽見了陳洪的聲音,便知他所跪的位置,左邊長長的壽眉微微動了一下。
二十多年了,每遇嘉靖打坐呂芳便都是靜侍在側,給紫銅爐里添檀香,給神壇上換線香蠟燭,為神壇香案包括地面揩拭微塵,都能運步如貓,拈物如針,已經練就一身如在水面行走微風不起的功夫。只這一點,嘉靖便深愜其意。可今日呂芳突然功力大減,這時正在神壇前揭開紫檀香爐的爐蓋剛添了香,聽見不見人影但聞其聲的陳洪這一聲輕喚,合爐蓋時竟前所未有地發出了當的一聲脆響!
嘉靖的雙眼倏地睜開了,斜向呂芳!
呂芳徐徐跪下了。
嘉靖:「這一個月來你已經是第三次擾朕的清修了。呂芳,你心裡在害怕什麼?」
呂芳輕碰了下頭:「回主子,奴才在主子身邊會害怕什麼?……回主子的話,主子不要生氣,奴才也老了。」
嘉靖的目光閃了一下,轉向精舍門口:「陳洪你又害怕什麼?」
「回主子萬歲爺,奴才害怕打擾了主子仙修。」陳洪依然隱身門外,輕聲答道。
嘉靖:「你打擾不了朕仙修,誰也打擾不了朕仙修。進來回話吧。」
陳洪依然不肯顯身:「為了主子萬歲爺清靜,奴才在這裡復旨回話就是。」
嘉靖兩眼望著地面,似在感覺什麼,接著閉上了眼:「回話吧。」
「是。」陳洪跪在側門外,「回主子,奴才去了裕王府,裕王爺恭領了聖旨,正在抄寫那六句話,還叫奴才代奏主子,他一定趕緊刻了匾送到六必居去。」
「裕王坦然否?」嘉靖閉目問道。
「回主子萬歲爺。」陳洪立刻答道,「聽奴才傳旨的時候,裕王爺那真是誠惶誠恐。」
「對你還客氣嗎?」嘉靖又問道。
陳洪:「回主子萬歲爺,裕王對奴才豈止客氣,真是賞足了奴才的臉,當場解下了身上的玉佩賞給了奴才,還問了幾遍主子仙體安否。」
嘉靖:「馮保呢?送去了嗎?」
陳洪:「回主子萬歲爺,馮保已經送到朝天觀,交給了管事的太監。」
嘉靖沉默了。
陳洪在門外用耳朵在等著下面即將發生的變化。
呂芳這時爬了起來,從金盆里絞出一塊雪白的面巾雙手遞給嘉靖:「主子,該凈面了。」
嘉靖突然手一揮,把呂芳遞過來的面巾揮落在地,望向門外:「挨了罵還是挨了打!露出你的原形,讓朕看看,也讓老祖宗看看!」
呂芳僵在那裡。
陳洪一聲不吭,依然躲跪在隔門外,有意磨蹭著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