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第124章
嘉靖望向了呂芳:「老祖宗,他這是怕你呢,你叫他進來吧。」
呂芳撲通一聲又跪倒了,只是跪著,沒有回話。
「主子千萬不要委屈了老祖宗!」陳洪這時慌忙從門檻上爬了進去,爬到離嘉靖約一丈處,連磕了三個頭,伏在那裡,「奴才確實沒有挨誰的打也沒有挨誰的罵,當著主子奴才不敢說假話。」
虧得他想,那頂宮帽罩在滿頭的白絹上哪裡戴得穩?他早就換了一根長帶子從帽檐兩側緊緊地系在下頜上,高高地頂著卻也不會掉下來。
這副樣子卻還說沒有挨打沒有挨罵,嘉靖都懶得問了,只望著他,目光里的火苗卻隱隱閃了出來。
倒是呂芳問話了:「陳洪,是什麼就說什麼。是不是馮保那個奴才耍賴,激哭了世子,你不得已責罰自己?」
陳洪又碰了個頭,卻不回話。
「回話!」嘉靖從牙縫裡迸出了兩個字。
「是。」陳洪又磕了個頭,回了一個模稜兩可的字。
呂芳跪直了身子望向嘉靖:「奉天命傳旨卻傷成這樣回來,這在我大明朝真是欺了天的罪!主子,馮保那個奴才是奴才一手帶出來的,他闖了這般欺天的大禍,說到底罪根還在奴才身上。是殺是剮,奴才甘願領罪。」
「陳洪!」嘉靖沒有接呂芳的茬,緊盯著陳洪,「朕再問一遍,你的頭你的臉是自己碰的打的還是別人打的?」
「主子是神仙,奴才不敢說假話。」陳洪十分惶恐的樣子,「確如老祖宗所言,奴才見世子被激哭成那樣,心裡又驚又怕,只好責罰自己,也是擔心世子那般小的年歲哭岔了氣。」
「裕王呢?李妃呢?他們就不管?」嘉靖依然不依不饒。
「回主子的話。」陳洪急忙答道,「裕王爺是從病床上爬下來接的旨,奴才是在前院見的馮保,裕王爺當然不知道。多虧王妃在一旁拉著世子,奴才才得以將馮保拉出了王府。」
嘉靖的臉色慢慢從激怒轉向了冷酷,沉默了稍頃:「真是『十步以內必有芳草』呀。宮裡二十四衙門長滿了芳草,錦衣衛不用說身上繡的就是芳草,現在連朕的兒子、孫子院子里都是芳草。我大明朝真是繁花似錦,綠草成茵哪!」
「芳」者,呂芳也;「草」者,呂芳之勢力也;再也明白不過。呂芳趴在那裡一動不動,陳洪也趴在那裡一動不動。
「陳洪!」嘉靖喊了一聲。
「奴才在。」陳洪心裡激動得都發顫了。
嘉靖:「草多了必壞禾稼!朕的話你明白嗎?」
陳洪當然明白,卻慢慢抬起了頭,滿眼疑惑地望著嘉靖。
嘉靖:「朕上午還有一道旨叫你把提刑司、鎮撫司那些奴才叫來打招呼,你傳旨下去了嗎?」
陳洪:「回主子萬歲爺,奴才還沒來得及,奴才這就去傳旨。」
嘉靖:「一個小小的戶部主事,剛到北京就在朕身上做起文章來,鎮撫司十三太保倒有兩個幫他說話,誰給的膽子?你幹什麼去了,立刻傳旨,從提刑司、鎮撫司開始,鋤草去!」
「是。」陳洪磕下頭去,這一聲答得很輕。
北京城是大,但傳起消息來又顯得太小,海瑞早上在六必居題字,皇上命裕王抄寫刻匾,錢糧衚衕已被錦衣衛的人暗中守著,如此等等,上至六部九卿,下到茶樓酒肆,連販夫走卒全知道了。
一輛馬車走到海瑞租住的這個衚衕的西口外,那個車夫便再也不願意進這個衚衕,把車停在這裡。
李時珍肩上挎著前後兩搭的醫囊從馬車裡出來了,被車夫扶著只好在這裡踏著凳下了車,給了那車夫五枚銅錢,徒步向衚衕里走來。
暑天的落日黃昏正是京城衚衕家家在門前潑水消暑納涼之時,李時珍徐步走去卻見這條衚衕家家院門禁閉,目及處衚衕這一頭有兩個便服錦衣衛在假裝徜徉,那一頭也有兩個便服錦衣衛在假裝徜徉,剩下的便只有偶爾從上空掠過的麻雀。
李時珍徑自向這頭的兩個便服錦衣衛走去,那兩個錦衣衛反倒有些詫異了,不再徜徉,站定了,望著他。
李時珍站住了:「請問,今天搬來的戶部海老爺住在哪一家?」
兩個錦衣衛對望了一眼,一個年輕的錦衣衛:「你是誰?叫什麼名字?找他幹什麼?」
一連三問,李時珍答道:「我是他的友人,叫李時珍,找他敘舊。二位可以告訴我他的家門了吧。」
那年輕錦衣衛上下打量著他還想盤問,另一個中年錦衣衛望著他的醫囊似乎想起了什麼:「慢著。先生是不是正在給裕王爺看病的李太醫?」
李時珍:「我是在給裕王爺看病,卻不是什麼太醫。」
那中年錦衣衛立刻露出了又驚又敬的神態,竟彎下一條腿給他行了個禮:「真是李神醫,失敬了。」緊接著興奮地對那個年輕的錦衣衛說道,「這就是當年太醫院的神醫李先生!沈煉公那年在詔獄打斷了雙腿,便是他老人家去接上的,皇上知道后都是睜隻眼閉隻眼,不知救過多少人的命。」一番感慨講述,這才又轉身向李時珍拱手,「李神醫,既是你老來了,小的們不敢擋駕,可我們這個差使你老也知道,恕小的不能領你老去。」說到這裡伸手一指,低聲地說道,「往前走左邊第五個門就是。」
「有勞了。」李時珍見他如此恭敬也向他拱了一下手,徒步向他指的那家門走去。
衚衕那頭遠遠的兩個錦衣衛早已向這邊望來,這邊這個中年錦衣衛舉起手擺了一下,做了個放行的手勢,那兩個錦衣衛便轉過了身,不再看向海門走近的李時珍。
李時珍走到海家院外門口便笑了。
整條衚衕家家閉戶,只有這裡院門洞開,海瑞竟一個人正舉起鋤頭在院子東面井邊那塊兩丈見方的院坪上挖土。
李時珍站在門口咳了一聲。
海瑞依然低頭挖地。
李時珍又咳了一聲。
海瑞還在低頭挖地:「有公事我這就跟你們去,要喝水自己到井裡打。」
李時珍徐徐走了進去,見西面槐樹下有桌有凳,徑直過去,放下醫囊坐了下來,自己提起瓷壺倒了一碗水,慢慢喝了起來。
海瑞還在那裡挖著土,聲音卻不太客氣了:「家裡有內眷,喝了水就請出去。」
「那就把內眷請出來讓我看看。」李時珍這時才接言了。
海瑞停下了手中的鋤,慢慢轉過了身,目光一亮,一時愣在那裡。
李時珍見他滿頭大汗的樣子,提起小桌上的瓷壺在另一隻碗里倒滿了水端了起來,笑著向他慢慢走去:「『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海老爺,太陽都落山了,你在鋤什麼?」
「李先生!」海瑞這才扔掉了鋤頭,激動地迎了過去,彎腰長揖,接著雙手接過了李時珍遞來的水:「『長安居大不易』,見這塊地空著,準備種點蔥、蒜、白菜。原想明天和王潤蓮一起去拜望先生,沒想到先生竟來了。」
「動若驚濤,不動如山。不愧叫海剛峰!」李時珍收了笑容,「太夫人呢?先領我拜見太夫人。」 「在。先生請到正屋坐。」答著便領李時珍向北面正屋走去,「母親,李先生來了!」
海母從東面卧房走了出來,望見李時珍,立刻顯出了百感交集:「我海門的貴人來了!汝賢,快請李太醫進屋!」
李時珍笑著先向海母長長一揖,卻依然站在門外:「剛峰兄,打桶水來。」
「不用了!李太醫就穿著鞋進來吧。」海母連忙說道。
李時珍已經在脫鞋了:「旁人的規矩可以不講,海太夫人的規矩可不能破。剛峰,快打水吧。」
海瑞急忙轉身奔到井邊,好在有一桶現成的水在,木勺也在桶中,一把提回到正屋門邊,舀起了一勺水。
李時珍提起了右腿褲腳,伸著腿讓海瑞將水淋了下來,將右腿邁進門檻,又提起了左腿褲腳,將腿伸在門外讓海瑞淋了下來。
兩條腿都洗了,李時珍面對海母:「太夫人請上座,受晚侄一禮。」
海母:「不用了,不用了。李太醫請坐就是。」
李時珍扶著海母到上面椅子前坐下了,退了一步,端端正正跪了下去。
海母立刻站起來:「汝賢,快還禮!」
海瑞已經來不及洗腳,跨進了門,在李時珍身旁對著他跪下了。
李時珍向海母磕了個頭,海瑞向李時珍端端正正也磕了個頭。
李時珍站起,又扶起了海瑞:「太夫人請坐。」
海母這才在中間椅子上坐下了,李時珍在海母右側的上首坐下了,海瑞這才也在李時珍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海母的目光一直就沒有離開過李時珍,這時更是怔怔地望著他,接著向他伸過去右手。
李時珍連忙伸過手讓海母握著,也深深地望著老人。
海母:「李太醫,老身這一把年紀從來沒有想求過誰,更沒有想到有哪個人會讓我望穿了眼。前年在江西興國,老身真想李太醫呀!」說到這裡,性情如此剛烈的海母眼中滴出了老淚。
海瑞連忙低了頭,眼睛也濕潤了。
李時珍黯然沉默了稍頃,接言道:「小侄女的不幸和嫂夫人的病,譚綸在信里給我提到過。為什麼會這樣?」
海母掏出布巾揩了揩眼:「那年三月,興國一個縣都缺水。聽說有個地方的大田主霸住了上面的水源,好些百姓的秧都插不下去。汝賢生著氣便自己去了,一去就是半個月。替百姓爭到了水,自己的女兒卻掉到門口的河裡淹了。還是好多百姓幫忙,才從下游四五里的地方撈上來,他媳婦看到阿囡當時就昏死了過去,動了胎氣,請了個郎中來,不管用,肚子里的胎兒也跟著走了。那一夜老身守著一大兩小三個人哪!心想要是李太醫你在,怎麼也能替我海門保住了肚子里那一個。都三年多了,他媳婦就這樣病著,一年三十幾兩銀子的俸祿,一多半給她吃了葯,人還是下不了地。看到海門這個樣子,老身真想眼一閉到地下去見汝賢的爹算了。可見到他爹我也沒法交代呀。」說著眼淚便斷線般流了下來。
海瑞一直低著頭,這時跪了下去:「千錯萬錯都是兒子不孝,母親若是這般想,兒子百死莫贖!」
海母拿著布巾又揩了眼淚:「我不想再聽這樣的話。你是朝廷的人,家裡人死絕了也不干你的事。」
海瑞哪裡還敢答話,立刻磕下頭去。
海母接著說道:「李太醫,有些話,我當著他那些做官的朋友一句也不會說,你是個不想當官的人,我只跟你說。一個人如鐵了心想當個好名聲的官就不應該娶妻生子,更不應該有父母在。有父母也不會盡孝,海瑞就是這樣,不孝的人!」
這話一出,李時珍都失驚了,望著跪趴在地上的海瑞,想了想,不得不接言了:「太夫人,你老這句話晚侄可不敢認同。忠臣出於孝門。家裡遇的那些不幸,剛峰兄當時也是為了百姓。」
海母望著李時珍:「我何必當著李太醫說自己的兒子。」說到這裡她望向了跪在地上的海瑞:「你問問他,當面百般孝順的樣子,什麼時候把我這個阿母把這個家放在心裡。就說今天,一個多月的旅途,我也七十多的人了,媳婦還病在車裡,他全然不顧,一進京就惹出了事,這也是為了百姓?剛搬到這個地方,我且不說,媳婦連床都下不了,門外就被錦衣衛的人圍了,他當我這個老太婆瞎了眼什麼都不知道!」說完這番話她閉上了眼,一聲也不再吭。
「太夫人這話我看責備得是。」李時珍也不儘是為了安慰海母,望著海瑞,「剛峰兄,孔子說齊家然後治國平天下。畢竟高堂老母在,你又是這麼個小官,有些事雖然食肉者鄙未能遠謀,可你也謀不了許多。盡忠朝廷,還是先從『孝』字做起吧。」
海瑞誠懇地答道:「李先生教誨得是。」
「朋友有規勸之義,談不上什麼教誨。」李時珍轉望向海母,「太夫人也不要再難過,我來就是為嫂夫人看病的,天佑忠孝之門,我儘力再讓海門添個嗣才好。」
海母這才又睜開了眼,感激地望著李時珍:「或許是汝賢為百姓做了些事,上天才會派李太醫這樣的貴人來幫我海家,老身也不是說個『謝』字就能報答。汝賢,再給李太醫磕個頭吧。」
「不可!」李時珍連忙站起扶住了海瑞,「起來,領我給嫂夫人診脈去。」
海瑞被他扶著,那頭還是磕了下去,這才站起。
海母也扶著椅子站起了:「李太醫,汝賢陪你去,老身就不去了。」
李時珍:「太夫人安坐就是,診完脈我再來跟你老慢慢說。」
海母:「快陪李太醫去吧。」
「是。」海瑞低頭答著,「李先生請。」
一旁領著,海瑞陪李時珍走出了正屋。
海母想了想,轉身向東邊卧房走去。一會兒,手裡拿著一塊小布包著的東西走出了宅門,向兩邊望去。
西口和東口的幾個錦衣衛也都似看不看地望向了她。
海母歷來中氣便足,望向西邊的錦衣衛:「你們有誰過來一下。」
便是剛才跟李時珍答話的那個中年錦衣衛,對那年輕的錦衣衛說道:「你守著,我去看看。」說著便向海母走來。
海母望著他:「幫我買點東西,願不願意?」
那中年錦衣衛怔了一下:「買什麼,老人家請說。」
海母打開了那塊小布帕露出了裡面的一弔銅錢:「家裡來了大夫,這點錢看能不能買壺酒買點熟菜。」
那個中年錦衣衛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那吊銅錢:「老人家回家等著,我替你買。」拿著錢轉身向衚衕口走去。
天已經黑了。